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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迷宫.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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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586KB,340页)。

     骸骨迷宫是弗朗西斯卡?海格写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阿尔法与欧米茄之间因为生存之地而产生的矛盾,争夺方舟,抢占先机,故事情节十分的精彩。

    骸骨迷宫内容

    自由岛沦陷后,阿尔法与欧米茄之间的生存矛盾持续升级,找到方外之地对欧米茄人来说已是刻不容缓。扎克企图彻底铲除欧米茄人的行为愈加疯狂,令阿尔法阵营的内部出现了分化。此时,有关大爆炸之前人类为避难而建的方舟的线索也逐渐浮出水面。在纷乱的情势下,卡丝一行人只有壮大队伍,才可能突出重围,抢占先机,并揭开史前之谜。但当希望的坐标才刚刚出现,她却不得不再一次与自己的哥哥针锋相对……

    作者信息

    弗朗西斯卡?海格(Francesca Haig),作家,诗人。墨尔本大学博士毕业,主要研究领域是灾难文学,现任英国切斯特大学高级讲师,好莱坞知名经纪公司UTA签约作家。她曾在澳洲与英国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多篇诗作,并于2006年出版首部个人诗集《生命之水》,2010年获英国 霍桑登(Hawthornden)奖学金。

    《骸骨迷宫》是海格的首部科幻系列小说《烈火的召唤》的第二本。全书以一对双胞胎兄妹为核心,讲述了他们分别所处的敌对阵营,试图重建末日后的世界以及为了破除同生共死的命运、重获自由而斗争的故事。作者以高度丰满的叙事架构和诗意的语言,构建了一个黑暗与希望交织的世界,引领读者跟随着勇敢的主人公一路冒险,破除桎梏,拯救他们所爱。作品充满了迷人的复杂性,隐秘而深刻的氛围贯穿始终,引人入胜。

    该系列的第三本《永生船》预计于2017年夏天上市。

    书籍精彩内容

    每次他在我梦里出现,都一如我首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漂浮在玻璃缸中,透过厚厚的玻璃和周身的黏稠液体,所有细节都模糊了,只能显示出身体的轮廓。我只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歪靠在肩膀上的头部,脸颊的曲线。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吉普,就如同我无比清楚他的独臂拥抱我的力量,或是他在黑暗中缓缓的呼吸声。

    他的躯干向前蜷曲着,双腿悬空,身体像一个漂浮的问号,而我对此却没有答案。

    我宁愿梦到其他场景,哪怕是他从高台跳下的画面。白天时这些画面常常在我眼前出现:他耸耸肩,然后一跃而下,坠落的瞬间显得无比漫长,最后,核弹发射井的水泥地面像研钵一样,把他捣得粉身碎骨。

    当我梦到他在玻璃缸里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并不一样,虽然没有鲜血在发射井地面上流淌,却更加令我难受,因为他正在一尘不染的导管和电线中间备受折磨。数月之前,是我把他从水缸中解放了出来。然而自从目睹他死在发射井后,我梦到他又重新被关进了玻璃缸之中。

    梦境随后转换,吉普不见了,熟睡的扎克出现在我面前。他的一只手伸向我,我能看到指甲周围被咬过的痕迹,他的下巴上满是胡楂。

    我们很小的时候,每晚都蜷缩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即便到了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他开始害怕我,鄙视我,我们的身体却一直那么亲密。当那张小床躺不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在自己的床上翻个身,会看到睡在房间另一头的他也会同时翻身。

    如今我正注视着扎克熟睡的脸庞,从那上面绝看不出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我是被烙印标记的欧米茄没错,但他的脸才应该刻上某种记号。他一手建立了水缸密室,下令屠杀自由岛上的人,怎么还能睡得如此安详,嘴巴微微张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醒着的时候他从不会安静下来,我记起他的双手总是动来动去,在空气中打着看不见的结。现在他终于一动不动了。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随着梦中的动作而悸动。在他的颈部,一条血管随着心跳在不断起伏抽动,我也一样,它们本是一体的,当他的心跳停止时,我也会同时死去。人生中的每一次转机,他都无情背叛了我,但我们共同的死亡却是他无法打破的魔咒。

    他睁开了眼睛。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问道。

    为了避开他,我一路逃到自由岛,然后又来到东方的死亡之地,但我的孪生兄弟仍旧在那里,在我沉静的梦中注视着我。似乎有一条绳索把我们两个绑在了一起,我们彼此跑得越远,越会感觉到绳索不断变紧。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要阻止你。”我说。我曾经说过我想挽救他,可能这两者之间根本没什么区别。

    “你办不到。”他说,嗓音里没有丝毫胜利的意味,只是斩钉截铁,坚如磐石。

    “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我问他,“而你又对我们做了些什么?”

    扎克没有回答,只有烈焰默默回应。大爆炸再次出现,白色闪光占据了梦境,偷走整个世界,只留下无尽的烈火。

    骸骨迷宫截图

    骸骨迷宫

    [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著 旺呆 译

    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骸骨迷宫(美)弗朗西斯卡·海格(Francesca Haig)著;旺呆译.—

    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12

    ISBN 978-7-5551-0714-9

    Ⅰ.①骸? Ⅱ.①弗? ②旺? Ⅲ.①长篇小说-美国-现代 Ⅳ.

    ①I712.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282967号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桂图登字:20-2015-007号

    THE MAP OF BONES by FRANCESCA HAIG

    Copyright ? 2016 by De Tores Ltd. fso Francesca Haig

    Published by agreement with The Agency Group, Ltd, through The

    Grayhawk Agency.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2016 Gu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ublishing House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HAIGU MIGONG

    骸骨迷宫

    作 者:[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翻 译:旺呆

    产品监制:何醒

    责任编辑:何醒 黄圆苑特约编辑:孙淑慧

    版权编辑:王立超

    封面设计:天行健设计

    版式设计:视觉共振设计工作室

    责任校对:曾高兴 田芳

    责任印制:林斌

    出版人:卢培钊

    出版发行: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

    社 址:广西南宁市东葛路66号

    邮政编码:530022

    电 话:010-53202557(北京) 0771-5845660(南宁)

    传 真:010-53202554(北京) 0771-5878485(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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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 销:全国各地新华书店

    印 刷:北京富达印务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通州区潞城镇庙上村

    邮政编码:101117

    开 本:880mm×1240mm 132

    字 数:301千字印 张:14.75

    版 次:2016年12月第1版

    印 次:2016年12月第1次印刷

    书 号:ISBN 978-7-5551-0714-9

    定 价:38.00元目录

    序

    第一篇 跋涉

    1 阵痛

    2 忍耐

    3 渗透者

    4 避难所

    5 僵持

    6 练习

    7 吟游诗人

    8 沉没滩

    9 莎莉与赞德

    10 新联合

    11 方舟密卷

    第二篇 重围

    12 采石场

    13 盟军

    14 开拔

    15 格斗

    16 南瓜田

    17 卡丝的赌注

    18 集结

    19 霍巴特之殇

    20 破局

    21 缓冲

    22 艾尔莎

    23 乔的秘密

    24 树洞

    第三篇 方舟

    25 骸骨迷宫

    26 潘多拉计划

    27 希顿教授

    28 坐标

    29 迈进

    30 佐伊的往事31 通风井

    32 入口

    33 搜索

    34 真相

    35 房间

    36 死结

    37 淹没

    38 无望角

    39 罗萨林德号谨以此书

    献给

    与我分享着他们对文字恒久不衰的热情的,我亲爱的父母、艾伦和莎莉。序

    每次他在我梦里出现,都一如我首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漂浮在玻璃

    缸中,透过厚厚的玻璃和周身的黏稠液体,所有细节都模糊了,只能显

    示出身体的轮廓。我只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歪靠在肩膀上的头部,脸

    颊的曲线。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吉普,就如同我无比清

    楚他的独臂拥抱我的力量,或是他在黑暗中缓缓的呼吸声。

    他的躯干向前蜷曲着,双腿悬空,身体像一个漂浮的问号,而我对

    此却没有答案。

    我宁愿梦到其他场景,哪怕是他从高台跳下的画面。白天时这些画

    面常常在我眼前出现:他耸耸肩,然后一跃而下,坠落的瞬间显得无比

    漫长,最后,核弹发射井的水泥地面像研钵一样,把他捣得粉身碎骨。

    当我梦到他在玻璃缸里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并不一样,虽然没有鲜

    血在发射井地面上流淌,却更加令我难受,因为他正在一尘不染的导管

    和电线中间备受折磨。数月之前,是我把他从水缸中解放了出来。然而

    自从目睹他死在发射井后,我梦到他又重新被关进了玻璃缸之中。

    梦境随后转换,吉普不见了,熟睡的扎克出现在我面前。他的一只

    手伸向我,我能看到指甲周围被咬过的痕迹,他的下巴上满是胡楂。

    我们很小的时候,每晚都蜷缩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即便到了后来我

    们慢慢长大,他开始害怕我,鄙视我,我们的身体却一直那么亲密。当

    那张小床躺不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在自己的床上翻个身,会看到睡在房

    间另一头的他也会同时翻身。

    如今我正注视着扎克熟睡的脸庞,从那上面绝看不出他究竟做了什

    么坏事。我是被烙印标记的欧米茄没错,但他的脸才应该刻上某种记

    号。他一手建立了水缸密室,下令屠杀自由岛上的人,怎么还能睡得如

    此安详,嘴巴微微张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醒着的时候他从不会安

    静下来,我记起他的双手总是动来动去,在空气中打着看不见的结。现在他终于一动不动了。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随着梦中的动作而悸动。在

    他的颈部,一条血管随着心跳在不断起伏抽动,我也一样,它们本是一

    体的,当他的心跳停止时,我也会同时死去。人生中的每一次转机,他

    都无情背叛了我,但我们共同的死亡却是他无法打破的魔咒。

    他睁开了眼睛。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问道。

    为了避开他,我一路逃到自由岛,然后又来到东方的死亡之地,但

    我的孪生兄弟仍旧在那里,在我沉静的梦中注视着我。似乎有一条绳索

    把我们两个绑在了一起,我们彼此跑得越远,越会感觉到绳索不断变

    紧。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要阻止你。”我说。我曾经说过我想挽救他,可能这两者之间根

    本没什么区别。

    “你办不到。”他说,嗓音里没有丝毫胜利的意味,只是斩钉截铁,坚如磐石。

    “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我问他,“而你又对我们做了些什么?”

    扎克没有回答,只有烈焰默默回应。大爆炸再次出现,白色闪光占

    据了梦境,偷走整个世界,只留下无尽的烈火。第一篇 跋涉1 阵痛

    我从烈焰中惊醒,尖叫声划破黑暗的夜空。我伸出手去想找吉普,却只摸到身上的毯子,上面覆盖着一层苍白色的灰烬。每天我都要适应

    吉普已经不在这个事实,但每次醒来,我的身体都会忘记这一点,执意

    要去寻找他的温暖抚慰。

    我再次躺下,尖叫的回声远远传来。大爆炸在睡梦中出现的次数越

    来越多了,间或还在我清醒时闪现在眼前。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那么

    多先知都变成了疯子。作为一名先知,就像在结冰的湖面行走,每个幻

    象都如同脚底浮冰的一道裂纹。在很多日子里,我都确信自己将要冲破

    脆裂的理智冰层,陷入精神失常的无底深渊中。

    “你在冒汗。”派珀看着我说。

    我的呼吸粗重急促,半天缓不下来。

    “天气并不热,你发烧了吗?”

    “她还没法说话,”佐伊在火堆另一边说道,“你还得等一会儿。”

    “她在发烧。”派珀边说边摸了摸我的额头。每次只要我看到幻象,他都是这种反应,迅速来到我身旁,在幻象还没来得及消失之前问一大

    堆问题。

    “我没病。”我坐起来把他的手拂到一旁,然后抹了一把脸,“又看

    到大爆炸了而已。”

    不管这幻象已折磨了我多少次,它仍是说来就来,而且威力丝毫不

    减,将我的神经根根锉断,痛彻骨髓。它的声响如一片漆黑,在我的耳

    旁轰鸣。迎面而来的灼热感已经超越了疼痛,它无所不在。火焰到处都

    是,烈火有多大根本无法形容。地平线已被吞没,整个世界在一瞬间消

    失无踪,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烈焰。

    佐伊站起身来,踏过火堆的灰烬走到我面前,把水壶递给我。

    “它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是吧?”派珀问。口,默默对自己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的新生活,我只能再

    十三岁那一年刚刚被打上烙印时,我常常盯着镜子中正在愈合的伤

    过,肚皮在灰烬中留下无法破解的讯息。

    在尘土中的地图,打算我们下一个目的地;看着蜥蜴从荒废的土地爬

    注于眼前,感受身下骏马的坚实和温暖,跟派珀一起蹲在地上,研究绘

    我开始羡慕吉普的失忆症。因此,我教会自己学着忘记。我开始专

    一跃而下,尸体躺在我下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点:发射井的地板上。在那些最后时刻,神甫揭露了吉普的过往,吉普

    在厨房里谈笑风生……然而到了最后,我的回忆总是停留在相同的地

    在自由岛上跟吉普一起坐在窗边,或者在新霍巴特时,跟艾尔莎和妮娜

    在死亡之地黑水河边的荆棘一样残酷无情。我也试着去回想欢乐时光:

    过往时光长满尖刺,而我已饱受其害。回忆划破我的皮肤,像生长

    实在太多太多了,而我的泪水对他们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特的居民?还是那些依旧悬浮在水缸密室中,不知人间岁月的实验品?

    泪。况且,我为谁而哭呢?吉普?自由岛上被杀死的人?被困在新霍巴

    如果我忍不住哭泣,那眼泪一定会变成黑色。但我根本顾不上流

    伊后面时,能够清楚看到灰尘落在他们的耳廓。

    后,大风依旧从东方吹来厚厚的黑色尘埃,布满天际。我骑在派珀和佐

    数周以来,我们见到的世界都是一片灰烬。即使在离开死亡之地以

    我不敢再凝视他,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我所能。你的职责是忍受这些幻象,而由我来决定如何利用它们。”

    “没错。”我紧盯着他,他却毫不畏缩。“为了抵抗组织,我必须尽

    “你一直在观察我?”我问。

    了。

    以及咬紧牙关,感觉两排牙齿快要磨碎了。尽管如此,派珀还是注意到

    试了各种方法,备受煎熬。比如不睡觉,在幻象来临时紧紧屏住呼吸,我知道到那天晚上为止,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尖叫了。为此我尝

    么都没说,只在我喝水时一直盯着我。

    我从佐伊手里接过水壶,回应派珀道:“难道你一直在数吗?”他什地上勉强生存。

    把我们从他们居住耕种的土地上远远赶开,以求得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

    带了大爆炸造成的污点,这和东方烧焦的大地一样确切无疑。阿尔法人

    死亡之地,荒芜贫瘠,破败不堪。作为双胞胎中有缺陷的一方,我们携

    致阿尔法人将我们全部驱逐。对他们而言,我们的身体就像血肉组成的

    逃开。这和人们对大爆炸的恐惧是同源的,这种恐惧蔓延开来,最终导

    人们见到我们,被大爆炸在身体上刻下标记的欧米茄人,也会仓皇

    来,人们就会战栗着远远逃开。

    支持着这条法律,从没有人去破坏。偶尔有机器的碎片从灰烬中显露出

    坏禁忌之地禁令所设的严厉惩罚从没有执行过,人们对机器的极端厌恶

    器造成的终极破坏留下的铁证——也就是火焰与灰烬所掩盖。议会为破

    于大爆炸时代之前机器能够帮助人类如何如何的传说和故事,全都被机

    残余机器周围设立禁地并不只是立法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本能。关

    动,当时幸存下来的人把在大爆炸中免遭破坏的所有机器捣毁殆尽。在

    在那里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理解是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催生了大清洗运

    空,地上万物不生。现在,几百年过去了,死亡之地退守到东方,但我

    界。我曾听到吟游诗人的歌里唱到“漫长的冬季”,灰烬经年累月遮蔽天

    下烧焦的石头和灰烬。大爆炸之后,人们用“破败不堪”来形容这个世

    的认知完全被刷新了。我看到大地的皮肤像眼睑一样被生生剥去,只留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大爆炸造成的破坏,但在那几个星期里,我

    是只想要尽快离开这片死亡之地,我并不清楚。

    下,它们就迈开只剩骨架的腿飞奔而散,至于究竟是为了逃离我们,还

    错,马儿们背上的骨头就和蜥蜴的脊骨一样尖兀突出。佐伊刚把缰绳解

    派珀指出,它们跟我们一样瘦骨嶙峋,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说得没

    们可没办法像我们一样靠吃蜥蜴肉和蛆虫生存。佐伊建议吃掉它们,但

    到了后来,我们不得不让马儿们自寻生路。沿途都找不到青草,它

    毒瘤。

    要想回到西部,只能先往南走,穿过死亡之地——这片广阔无边的大地

    自从发射井事件后,整个温德姆地区到处都是议会的巡逻队,我们

    现在的生活。

    珀把土踢到火堆上,表示又该继续上路时,我都会对自己说,这就是我

    的生活,每天早上轮到我放风,佐伊晃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时,每当派

    次自我催眠,试着去接受它,一如从前接受我被烙印的身体。这就是我。

    派珀和我坐在山洞入口附近,看朝阳缓缓升起,将黑夜再次驱走。

    一个多月之前,在去发射井的路上,我们曾睡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一

    起坐在同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在我膝盖旁边,数周之前派珀磨刀的痕

    迹依然清晰可辨。

    我看了一眼派珀,他独臂上的刀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条

    纹,伤疤凸起呈蜡色,在伤口缝合处有明显的褶皱。神甫用刀在我脖子

    上造成的伤口也终于痊愈,在死亡之地时,伤口一直敞开着,边缘附近

    都是灰土。不知如今这些灰尘是否仍在那里,变成被疤痕封印在我体内

    的黑色污点?

    派珀手中握着刀,刀锋上插着昨晚剩下的兔子肉,他把刀递过来,上面都是脂肪,冷凝成灰白的线条。我不禁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你必须吃点东西,”他说道,“我们还要走上三个星期才能到达沉

    没滩,如果要去找那两艘船的话,到西海岸还要更久。”

    我们的对话都以船开始,再以船作为结束。它们的名字已经变成了

    魔咒:罗萨林德号,伊芙琳号……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两艘船没有在

    危险的未知海域沉没的话,我们的期望也沉重得足以让它们沉至深深海

    底。当下,那两艘船就是一切希望所在。我们成功除掉了议会的神甫,解决了她用来追踪所有欧米茄人的机器,但这远远不够,尤其是在自由

    岛大屠杀事件发生之后。或许我们拖慢了议会的步伐,干掉了他们最有

    威力的两件武器,但那些水缸密室仍岿然不动,毫无损伤。我亲眼见过

    它们的存在,无论是在幻象里,还是在无情的冷酷现实中。一排排的玻

    璃缸,每个都如同地狱般可怕。

    早上,仍然能从嗓子里咳出灰土来

    后,我们向西方进发时,每晚铺开毯子,仍要抖掉上面的灰烬,而到了

    那是饥饿和疲惫导致的苍白色彩。死亡之地并非那么容易就能甩在身

    而派珀和佐伊的黑色皮肤则蒙上了一层浅灰色调,怎么也无法洗干净,的水立刻变成了黑色。甚至洗完之后,我手指间的皮肤依然一片灰黑。

    派珀、佐伊和我像黑色幽灵一般从东方而来,第一次洗漱时,下游这就是议会给我们所有欧米茄人准备的归宿。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

    应对计划并为之努力奋斗,那我们将会在灰烬中日渐腐朽,而且这样的

    岁月永无尽头。或许我们能延缓水缸密室计划一段时间,但也仅此而

    已。自由岛曾经是我们的归宿,而今它已湮没在鲜血和烟雾中。所以,目前我们只能去寻找那两艘船,数月之前派珀派他们从自由岛出发,去

    寻找方外之地。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整个计划更像是一种期望,并没有实现的可

    能。

    下次月圆时,这两艘船就出发整整四个月了。“在大海上,这可真

    他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我们刚坐到大石头上,派珀就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给他安慰,只能保持沉默。问题并不只是方外之地是否存

    在那么简单。真正的疑问在于,如果它确实存在,究竟能带给我们什

    么。换句话说,那里的人知道哪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有什么我们无法企

    及的本领。方外之地不能只是另一个自由岛,仅仅让我们躲开议会的追

    捕而已,那只能让我们获得暂时喘息的机会,和自由岛没什么不同,并

    非真正的解决方案。那里必须有更伟大的意义,即真正的另一种选择,另一种生活。

    如果这两艘船找到了方外之地,肯定会试图穿过危险重重的大海原

    路返回。如果他们幸存下来,在试图回到被占领的自由岛时又没有被抓

    住,那么接下来他们应该回到位于西北海岸无望角的一个集合点。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听起来实在没什么机会,每一点希望都比

    前一个要更加渺茫,而与此同时,扎克的水缸密室却每天都在实实在在

    地迅速壮大。

    派珀已经越来越清楚,在我沉默时施加压力并没有用,他望着太阳

    慢慢升起,继续说道:“以前我们派出去的船,有一些在数月之后成功

    回到自由岛,但除了长途航行造成船体损坏,以及船员患上坏血病之

    外,都一无所获。还有两艘船再也没能回来。”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没

    有一丝表情。“问题并不在于距离,或者是风暴。一些水手带回来的旅

    途故事,我们绝对难以想象。几年前,我们最好的船长之一霍布率领三

    艘船向北驶去,他们离开了两个多月,当时已接近冬天,霍布回来时只

    剩下两艘船。西海岸冬季的风暴非常肆虐,我们已经习惯,如果并非必

    要,我们并不在冬天乘船往返自由岛。但是霍布告诉我们,在更北的地方,整个海面都开始结冰,另一艘船就那样在冰层间撞毁了。”他用力

    张开手掌,然后握紧拳头。“所有船员都失踪了。”他又停顿了一下。我

    们两个都看到,野草上沾着霜花。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听过这些,”他继续说道,“你还相信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仍然

    在大海的某处航行吗?”

    “我对于信仰没什么概念,”我说,“但我希望他们还在。”

    “这对你来说就足够了吗?”他问。

    我耸耸肩。“足够”究竟代表什么?什么“足够”了?足够让我继续走

    下去,我如此猜想。我已学会不再期望更多。只要能让我在每天的休息

    过后,可以鼓足勇气折起毯子,把它塞回背包里,然后跟着派珀和佐伊

    又一次踏上征途,在大平原上再走一整夜,这就足够了。

    派珀又把兔肉递过来。我转过身去。

    “你必须停止这样。”他说。

    他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号令之下。如果我

    闭上双眼,完全可以认为他仍在自由岛的议院大厅里发号施令,而不是

    蹲在一块石头上,衣衫褴褛,污渍斑斑。有时我非常羡慕他的自信,这

    个世界竭尽全力想证明我们一钱不值,而他却无畏地给全世界一记耳

    光。其他时候,这让我感到困惑。我经常发现自己在观察他的一举一

    动。过去数周的艰苦生活,让他变得越来越瘦,皮紧紧包着颧骨,但却

    没能改变他突出的下巴,仍是一副充满挑衅的模样,他的双肩也依然像

    以前一样舒展开来,对于占了多少空间则浑不在意。他的肢体所表达出

    的语言,我永远也学不会。

    “停止什么?”我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不吃东西,也很少睡觉和说话。”

    “我一直跟着你和佐伊没掉队,不是吗?”

    “我没说你跟不上我们。只是,感觉上你不再是你自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是怎样的人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几乎都不了解我。”我的嗓门变得很大,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知道对他疾言厉色并不公平。他说得一点没错,尽管现在我们已

    经走出死亡之地,猎物也越来越丰盛,我却吃得越来越少。我只吃一点

    必要的食物,能够保持体力,快速行进。在霜冻的日子里,轮到我睡觉

    时,我会把毯子从肩上移开,将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我无法向派珀或者佐伊解释这一切,那意味着要谈到吉普。他的名

    字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如鲠在喉,吐不出来。

    他的过去也让我无法开口。我不能向别人吐露这些。自从在发射井

    里,神甫告诉我吉普在被投进玻璃缸之前是怎样一个人,我就一直将她

    的话藏在心里。对于保守秘密,我从小就很在行。关于我从小看到的先

    知幻象,我向家人隐藏了十三年,一直到扎克揭发我为止。被囚禁在保

    管室四年间,我成功向神甫隐瞒了关于自由岛的幻象。而在自由岛上,我又向派珀和议院隐瞒了孪生兄妹的身份达数周之久。现在,我又开始

    隐瞒关于吉普的过往,他在幼年时如何折磨神甫,在她被打上烙印然后

    被送走时如何兴高采烈,长大之后,他又试图找到她,妄想花钱雇人去

    把她关进保管室里,以求得自身的安全。

    我已能用指尖识别他的每一根椎骨,清楚了解他的髋骨曲线抵在我

    后腰的感觉,但为何他却让我感觉如此陌生?

    然而到了最后,他在发射井里选择了死亡,以此来挽救我。那些日

    子里,似乎这是我们能给予彼此唯一的礼物,即献出我们的生命。2 忍耐

    在去沉没滩的半路上,佐伊领着我们先到平原边界处的一间安全屋

    打了个转。那座小房子里毫无生气,只有大风呼啸而过,把开着的前门

    重重关上。

    “他们是跑掉了,还是被抓了?”我们走过的每间屋子都空荡荡的,我忍不住问道。

    “都不是,他们只是着急离开罢了。”佐伊回答。在厨房地板上有个

    破碎的罐子,桌子上有两只没洗的碗,上面覆盖着一层绿色霉菌。

    派珀弯腰看了看门闩。“门是从外面被踹开的,”他站起身来,“我

    们必须马上离开。”

    虽然我无比渴望在室内睡一觉,但能离开这些屋子我还是很高兴,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只有厚厚的灰尘。房子外面长满高高的野

    草,我们沿着草丛离去,一直走了一天半才停下扎营。

    佐伊跪在地上,给前一天捉到的一只野兔剥皮,派珀和我负责生

    火。

    “情况比我们想的要糟。”派珀说。他正伏下身子将小火苗一点点吹

    起来。“我们过半的网络肯定都被渗透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被毁的安全屋。在去发射井的路途中,我们

    经过另一座安全屋,只剩下烧黑的横梁,还在冒着烟。议会在自由岛上

    抓了不少俘虏,抵抗组织的机密就从他们嘴里被一点点撬了出来。

    佐伊和派珀开始评估我们已知的信息,我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倒

    不是他们有意要把我排除在对话之外,而是他们的谈话都是关于人物、地点和其他信息的简称,他们彼此熟悉,而我则从未遇到过。

    “没必要再经过埃文那里,”派珀说,“如果他们活捉了汉娜,肯定

    也会抓到他。”

    佐伊仍在埋头对付那只兔子。她把兔子的后背抻直,一只手抓住两条后腿,另一只手持刀沿着白色皮毛的纹路割下去。兔子破损的内脏掉

    出来,像两只断裂的手掌。

    “他们不是应该先找到杰丝吗?”佐伊问。

    “不会的,她从没有跟汉娜直接接触过,应该是安全的。不过,埃

    文是汉娜的接头人,如果她被抓了,那埃文也就完了。”

    此刻我意识到,抵抗组织在大陆上的间谍网络比我想象的要大得

    多,也更加错综复杂。究竟有多少其他安全屋的门闩被撞断,门户破

    损,房间里空空如也?整个间谍网就像一件羊毛套头衫,有几条线松

    了,而每条线都可能会毁掉整件衣服。

    “那要看汉娜能坚持多久,”佐伊说,“也许她能为埃文争取一些时

    间,让他可以成功逃脱。茱莉亚被捕后坚持了三天。”

    “汉娜可没有茱莉亚那么坚强,我们不能假设她会坚持那么久。”

    “莎莉跟汉娜也没有接触过。而且,西部的一些小屋应该还没有被

    发现。”佐伊继续说道,“他们直接向你汇报,跟东部的间谍网没有关

    系。”

    我插了一句:“我从没有意识到,抵抗组织在大陆这里如此活跃。”

    “你以为自由岛是唯一重要的地方?”佐伊问。

    我耸耸肩。“至少是抵抗组织的主要阵地,不是吗?”

    派珀噘起了嘴。“自由岛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存在的意义。它是一

    种象征,不仅仅对于抵抗组织是如此,对于议会也一样。它是一个标

    志,代表这世界上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方式,但它永远都没办法容纳下所

    有欧米茄人。即便在最后几个月里,我们都不得不拒绝一些流亡者的入

    岛申请,直到我们的容纳能力有所准备为止,包括运输舰队和必需品供

    应能力都要同步跟上。”他冷冷地摇摇头,“自由岛永远都不会是最终的

    解决方案。”

    佐伊打断了他:“自由岛上大部分人并没做什么事。他们感觉自己

    是伟大的先锋队,不过是因为他们住在这,仅此而已。或许他们加入了

    护卫队,或者在警戒岗哨轮过几次班,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将自己主动奉献给反叛事业,到大陆去参与救援,加入安全屋网络,监视议会的

    一举一动。就算是在议院里跟派珀在一起的某些人,他们很乐意坐在议

    院大厅里,看看地图谈谈战略,但你会发现,肯主动往返大陆的还不到

    一半。苦差事仍然要在大陆进行,然而他们一旦到了自由岛,大多数都

    不会再回来。”

    “我不会用这种措辞,但佐伊说得没错,”派珀说道,“自由岛上很

    多人都洋洋自得,他们认为待在那里就行了。大部分工作都是留在大陆

    的人,还有操控情报船,奔波于两岸之间的人做的。佐伊比其他人做得

    都要多,而她从未去过自由岛。”

    我立刻抬起头来。“真的吗?我很肯定你去过。”我说。

    “他们从不愿任何阿尔法人踏足那里,虽然我理解其中的原因。”佐

    伊仍在弯着腰对付那只野兔,她把毛皮从血肉上扯下来,就像脱手套一

    样。“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去过那里?”

    “我猜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梦到大海。”

    在听到自己说出来之前,我根本没意识到,原来我知道这件事。在

    那些紧紧倚靠共同入眠的夜里,我分享了她的梦境,如同分享她的水壶

    和毯子一样。在她的梦里都是海洋。或许这正是我之前没有感到惊奇的

    原因:多年以来我一直梦到自由岛,对此早已经习惯,习惯了大海的永

    不平息,以及灰色、黑色和蓝色的不停变换。然而在佐伊的梦境里,没

    有岛屿也没有陆地,只有翻腾起伏的大海。

    前一秒钟佐伊还蹲坐在火堆旁,手里捏着软绵绵的兔子,眨眼之间

    她的刀已经抵到我肚子上。

    “你到我的梦里去窥探了?”

    “退下去。”派珀说道。他没有大声喊叫,但仍然是命令的口气。

    刀锋纹丝未动。她另一只手攥住我的头发,指关节戳在脑壳上,把

    我按在那里。刀锋已经刺穿套头衫和衬衣,平放着抵在我的腹部,我的

    皮肤感觉到它冰冷的缺口。我的头被扭到后侧方,我看到她扔掉的兔子

    伏在地上,脖子扭曲,双目圆睁。“见鬼,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她问。随着她的身体靠近过来,我

    感觉到刀锋越发迫近。“你都看到了什么?”

    “佐伊。”派珀警告道。他把手臂绕在她脖子上,但没有用力,只是

    缠住她,然后静静等着。

    “你都看到了什么?”她又问道。

    “我告诉你了,只有大海,波浪重重。我很抱歉,但我没办法控

    制。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我没办法向她解释这中间的原委。我能感

    觉到她的梦境,并非有意窥探,而是跟我在自由岛时窥测海面的情况一

    样,如背景噪音般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那样的,”她炽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你说过你不能

    读取别人的思想。”

    “我确实不能,并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有时会看到一些印象。我不

    是故意的。”

    她把我往后推了一把。我稳住身形,把手伸到肚子上摸了摸。有红

    色的东西沾在手上。

    “那是兔子血。”派珀说。

    “这次是,下次就不一定了。”佐伊说。

    “如果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我说,“你也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你叫得那么大声,十英里之内的每个人都知道你梦见了什么。”她

    把刀扔到剥了一半皮的兔子旁边,“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有权利去我脑袋

    里左看右看。”

    我理解那种感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神甫在审问时留给我的那种

    侵入感。所有的思想感觉都被她的窥探玷污了。

    佐伊向着河边走去。“我很抱歉。”我在她身后喊道。

    “让她去吧。”派珀说。“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你的肚子。”他说着伸

    手来掀我的套头衫。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盯着佐伊的背影问。

    派珀把兔子捡起来,将肉上沾的泥土抖掉。“她不应该那么做。我

    会跟她谈谈。”

    “我不用你为了我找她谈话。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

    什么反应如此激烈?她为什么会这样?”

    “那对她来讲并不容易。”他说。

    “谁又容易了?对我来说那也不容易,这是肯定的。你也一样,我

    们都一样。”

    “给她留点空间吧。”他说。

    我挥手指着四周的大平原,苍翠的野草绵延不绝到数英里之外,天

    空如此广阔,看起来就像侵蚀到大地上一样。“空间?这里什么都没

    有,只剩下空间了。她没必要每时每刻都在我面前出现。”

    我并未收到回应,只有风吹野草的声音,在天空下嚓嚓作响,还有

    派珀的刀在兔子肉里面移动时血淋淋的摩擦声。他已经把皮剥完了。

    佐伊直到天色破晓才回来。她吃饭时一言不发,睡觉时躺在派珀另

    一侧,平时她都是睡在我们两个中间。

    我反复想着她之前说过的话:“一旦到了自由岛,大多数人再也不

    会回来。”我不禁猜测,当大海在她熟睡的思想里起伏时,她是不是在

    想念派珀?她为了跟他在一起放弃了所有,而他却漂洋过海去了自由

    岛,只剩下她一个人。3 渗透者

    还在死亡之地里跋涉时,我第一次听到派珀和佐伊提及莎莉和沉没

    滩。他们本应躺下休息了,但我却在警戒点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

    大。天刚微微亮,我自告奋勇第一个去放哨,不过当我听到他们吵起来

    时,我离开警戒点,回到火堆旁。

    “我永远也不想把莎莉拖进这摊浑水。”佐伊说。

    “谁?”我问。

    他们同时转过来看向我,两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脸上带着同样的

    表情,眉毛扬起的角度,探询的眼神都如出一辙。虽然他们在争吵,我

    仍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打扰了他们。

    派珀回应我说:“我们需要一个基地,以及一些可以信任的人手。

    如今安全屋网络已经分崩离析,而莎莉能给我们提供庇护,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开始重新召集抵抗力量,派人去无望角搜寻那两艘船。如果

    有必要的话,还得装备新的船只。”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佐伊仍然无视我的存在,只对着派珀

    说,“我们不能把莎莉卷进来,我们不能去求她,这太危险了。”

    “她是谁?”我又问。

    “佐伊跟你说过,我们幼年被分开以后,是怎么过的吗?”

    我点点头。他们在东方长大,在那里人们会让双胞胎在一起多生活

    几年。派珀被打上烙印赶出家门的时候已经十岁,佐伊也离家出走去追

    随他。他们两个东躲西藏,靠小偷小摸和打零工勉强糊口,一路上也得

    到不少富有同情心的欧米茄人帮助,后来,他们才加入了抵抗组织。

    “莎莉是其中一个帮过我们的人,”派珀说,“准确点说,她是第一

    个。当时我们还非常小,最需要帮助。”

    很难想象佐伊和派珀会需要别人帮助。不过我提醒自己,当时他们

    有多么年少,甚至比我被家人送走时还要年幼。“她接纳了我们,”佐伊说,“教会我们一切。她教我们的事情可真

    多。我们投奔她时,她已经很老了,但多年以前,她曾是抵抗组织最棒

    的特工之一,一直在温德姆工作。”

    “在温德姆?”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在阿尔法城镇里,决不允许欧

    米茄人居住,更别说是在议会的中心城市温德姆了。

    “她是一名渗透者。”派珀说。

    我从佐伊看到派珀,又从派珀看到佐伊。“我从没听说过这些

    人。”我说。

    “这就对了,正是要如此。”佐伊不耐烦地说。

    “这曾是抵抗组织最隐秘的计划,”派珀说,“放在这几年,肯定是

    行不通的。这还要追溯到以前,议会对于给所有欧米茄人打上烙印并不

    像今天这么严格,尤其是在东方。我们说的是五十年以前,甚至更久。

    抵抗组织成功招募了一小批没有烙印的欧米茄人,他们身体上的缺陷非

    常小,能够被隐藏或者伪装起来。莎莉的一只脚有些畸形,但能穿进正

    常的鞋子里,于是她不断练习用这只脚正常走路。一开始对她来说非常

    痛苦,但她用了两年多时间,终于成功了。在议会内部一共有三个渗透

    者,都并非议员,而是作为顾问或者助理,潜伏在权力的最核心位

    置。”

    “议会对渗透者恨之入骨。”派珀微笑着说,“甚至不是因为他们窃

    取了机密信息,而是他们获取情报的方式,即冒充阿尔法人,有的长达

    数年之久,这让议会难以接受,因为这证明了事实上,我们并非如此不

    同。”

    “莎莉是渗透者当中最厉害的,”佐伊说,“当前抵抗组织的半数,都是依赖她从议会刺探出的情报才能建立起来。”说起莎莉,佐伊一贯

    的讽刺语气全都不见了,能将言辞变成刀剑的扬眉毛动作也消失无

    踪。“但是现在她太老了,”佐伊继续说道,“都快走不动路了。她已很

    多年不为抵抗组织工作,我们去投奔她时,她已经退休了。别的不说,这太冒险了。长期以来,她在议会的通缉名单上一直名列首位,而且,他们知道她长什么样。我不想再把她卷进来。”

    “无论是否愿意,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佐伊说道,“很快议会就要去抓她,他们才不会管她是不是年老体弱。”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没被议会发现,”佐伊说,“我们不能把她

    拖下水。”

    派珀顿了顿,然后轻声细语对佐伊说:“你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拒绝

    我们。”

    “正因如此,我们去找她才不公平。”

    他摇摇头。“我已经让自由岛遭遇了灭顶之灾,如今我们再没有别

    的选择。”

    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场景:庭院里血流成河,在地板的石缝里慢

    慢凝固。

    “就算你把卡丝和吉普交给神甫,议会也绝不会放过自由岛。”佐伊

    说道。

    “这我很清楚,”派珀说,“但我们不能假定抵抗组织里的其他人也

    会这么想。你也看到当时他们是如何反应的,当那么多人被杀以后,人

    们总要找个替罪羊。我们并不知道,如果我们再次出现,他们会如何应

    对,尤其是我们还和卡丝一起。我们无法确定,这对她来说是否安全。

    如果我们要与抵抗组织重新取得联系,就必须从某些我们能够信任的人

    开始。”

    佐伊再次把脸转过去,眼睛只注视着派珀。“莎莉经历的苦难已经

    够多了。”她说。

    “她一定希望我们去找她。”派珀说。

    “你有那么大胆子,敢替她说她希望些什么吗?”佐伊说着慢慢微笑

    起来。派珀也对着她微笑了,就像是她的影子。

    在去沉没滩沿路经过的每个定居地,我们竭尽全力散布消息,把议

    会企图用水缸囚禁所有欧米茄人的计划公之于众。尤其重要的是,我们

    试图警告他们不要主动投身于避难所。这些占地广阔的安全营地,本应

    由议会为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欧米茄人提供庇护,在那里任何欧米茄人都

    能通过出卖劳力,获得食物和居所。它们是欧米茄人的最后选择,对阿

    尔法人来说也是一种保护。无论他们把欧米茄人赶到多贫瘠的土地,收

    取多高的税率,避难所都是一种保证,即确保我们不会被饿死,从而带

    他们一起下地狱。然而近些年来,那些踏进避难所大门的人,再也无法

    离开了。各地的避难所迅速扩张,变成囚禁欧米茄人的水缸基地。

    然而一次次地,当我们试图在定居地散播这些消息时,却遭到人们

    沉默以对。他们抱着双臂,谨慎地盯着我们。我记起在新霍巴特城外,吉普和我是如何放火的:当火苗被点燃并扩散之后,它开始借助自己的

    势头传播。相比之下,散布关于议会水缸计划的消息,更像是意图用嫩

    绿的树枝在雨中点火。这并非那种你可以在酒馆里与陌生人分享的故

    事,那只适用于关于左邻右舍的八卦而已。我们只敢向那些同情抵抗组

    织的人提起这一话题,在自由岛大屠杀之后,谁又会主动承认呢?多年

    以来,议会都否认自由岛的存在,现在他们转而宣扬它已沦陷的消息。

    自由岛街头的鲜血让这种坦诚变得安全起来,它已不再是对议会的威

    胁,反而变成了一个可以让人们引以为戒的传说。

    这种警告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人们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了。我们接

    近定居地时,人们从田里直起腰看到我们,双手都会握紧草杈和铁锹。

    我们冒险进入特鲁里,这是一座规模很大的欧米茄城镇,但每次我们踏

    进酒馆,里面热闹的交谈声立刻止歇,就像油灯被突然吹熄一般。每一

    桌的人都转头看向门口,对我们上下打量。他们的高谈阔论再也没有重

    启,转而被窃窃私语所取代。有些人看到佐伊没有烙印的脸庞,马上推

    开椅子转身离去。毕竟,在酒馆里谁有胆量在三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面

    前谈论抵抗组织,何况三人中间还有一个先知,外加一个阿尔法人。

    最令我们沮丧的遭遇,不是那些拒绝与我们讲话的人,反而是那些

    看起来好像相信我们,但却无动于衷的人。有两个定居地的居民听了我

    们的故事,貌似也理解了阿尔法人对付我们的计划,明白水缸计划是过

    去几年来议会政策所要达到的目标。然而,我们不断听到的疑问是,我

    们对此又能如何呢?没人想要承受这条消息带来的沉重负担。他们所背

    负的已经够重了,我们在经过的每个地方,都看到人们脸庞消瘦,眼窝

    深陷,眼眶骨几乎要撑破面皮而出。很多人住在简陋的窝棚里,牙齿和牙龈沾染着苍红色的物质,那是他们为了缓解饥饿感,每天嚼槟榔导致

    的。我们又能指望这些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可以做些什么呢?

    我们发现被废弃的安全屋那天,我和佐伊起了争执,两天之后的黎

    明时分,派珀动身去平原西部一个偏远的欧米茄小城镇侦察,不到中午

    他就回来了,虽然天气寒冷,汗水仍湿透了他的衬衫前襟。

    “法官死了,”他说,“镇子上都传遍了。”

    “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我疑惑道。几乎从我记事以来,法官就

    在统领着议会,不过这些年来,他一直处在扎克及其盟友的控制之

    下。“如果他只是个傀儡,是死是活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他的死只是为更激进的人扫平了道路,那这显然不是个好消

    息。”佐伊说道。

    “情况比那还要糟。”派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佐伊接过来

    将它展开,我挨着她蹲在草丛中去读上面写的字,尽量不去想两天之

    前,她的刀曾抵在我肚子上。

    “议会领袖被欧米茄恐怖分子无情杀害。”标题这样写道。下面用小

    一号的字体写着:“自称‘欧米茄抵抗组织运动’的恐怖分子,昨天暗杀了

    议会常任领袖法官的孪生姐妹。”

    我抬头看了一眼派珀。“这可能吗?”

    他摇摇头说道:“基本不可能,扎克及其密友已经把法官的孪生姐

    妹关起来五六年了,自那以后他们一直以此来控制他。这显然是个圈

    套,他们只不过认为,法官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那么,形势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前你一直说,他们需要他,因为人们想要议会由看起来属于温和派的人来领导。”

    “现在不必要了。你听着。”他一把抓过布告,大声念道:

    “在担任议会领袖的十四年间,法官一直是欧米茄人坚定的保护

    者。而今,欧米茄煽动者做出如此暴行,引发议会相关人士对人身安全

    的迫切关注……”“说得好像这些年他们没把自己的孪生兄弟姐妹关起来似的,如果

    还没扔进水缸的话。”佐伊嘲弄道。

    派珀继续读下去:“对所有阿尔法人来说也是一样。这次针对我们

    政府最高首脑的袭击进一步表明,欧米茄异议分子越来越威胁到阿尔法

    人,乃至欧米茄人的安全。将军被迫挺身而出,接替法官的职位。她对

    法官的英年早逝表达了深切哀悼……通过这种怯懦的行为,这些恐怖分

    子令欧米茄人失去了一个坚定的盟友,同时证明那些鼓吹欧米茄人‘自

    治’的人,是多么残酷无情,为了破坏议会的伟大事业,甘愿杀掉他们

    的同类。”

    “这招真是一石二鸟,”他说着把布告扔到草丛中,“他们终于解决

    了法官,同时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以激发人们反欧米茄的情绪,在与

    温和派的争端中占得上风。”

    “这么说,现在是将军掌管大权了。”我说。

    “被迫挺身而出个屁,”佐伊骂道,“为了这一刻,她早就谋划了数

    年之久。改造者和主事人也将会在整个计划里占据重要地位。”

    议员们从来不使用真实的名字。在过去,他们采用议会名字来掩盖

    身份,防止因孪生兄弟姐妹被攻击而受到伤害。这些年来,几乎所有议

    员都把他们的孪生亲人关进了保管室,甚至水缸密室里,此时这些精心

    设计的名字就变成了华丽的符号,每个名字都是一种宣言,向世界宣告

    他们的政治议程。

    将军,主事人,改造者……我记起在自由岛时,派珀的图纸上画着

    这三个年轻议员的脸孔,他们是温德姆真正的掌权者。主事者一头浓密

    的黑色鬈发,半掩住脸上的微笑;将军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颧骨给

    人冷酷无情的感觉。还有改造者扎克,我的孪生哥哥,他的面容凝固在

    画师的笔触中。这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事实上,他们三个已经掌权好多年了,”派珀说,“但现在他们觉

    得能够彻底干掉法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这表明他们对自己的支持率

    已经足够自信,不用再躲在他背后操纵一切了。”

    “比那还要复杂,”佐伊说道,“你们也都听说了,自由岛上的死亡

    人数如此之多,在我们经过的所有地方,人们都对此有所不满。我敢打赌,某些阿尔法人也对大屠杀感到一丝不安。通过干掉法官再栽赃给抵

    抗组织,增加了他们的支持率,使自由岛事件看起来像是一场正义的战

    争,要对抗冷酷无情的欧米茄激进组织,他们残忍的策略是必须的。”

    这是一张由恐惧织成的网,由议会精心操控。恐惧不仅来自欧米茄

    人,也同样来自阿尔法人。我已经见识过,他们如何躲开我们,视我们

    为活动的大爆炸警示器,我们有缺陷的身体就是残留的剧毒。虽然我的

    突变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当我还是个孩子时,阿尔法人经过我居住的定居地,我额前的欧米茄烙印已足够引发他们的

    口水和谩骂了。即便在收成好的日子里,阿尔法人也一直躲开我们。后

    来到了大干旱那几年,当时我还小,甚至阿尔法人都开始饿肚子。那一

    年粮食歉收,我已经到了定居地,人们忍饥挨饿,心中充满恐惧,开始

    互相指责,议会确保攻击的矛头总是指向欧米茄人。他们在法官死因上

    撒的谎,只不过是议会构想多年故事的最新版本,即我们对抗他们。

    我捡起布告,上面还残留着派珀口袋里的余温。“这一切都加快

    了,不是吗?议会要让每个人都陷于恐慌当中,阿尔法人和欧米茄人都

    一样。”

    “他们不再有神甫做帮手了,”派珀说,“她的机器也完蛋了。别忘

    了我们取得的成就。”

    我闭上双眼。扎克再也无法利用神甫残酷无情的才智,我应该对此

    心怀感激,然而我一想起这件事就无法呼吸,心痛的感觉深入骨髓。她

    死了,意味着吉普也死了。

    “关于将军这个人,你们有多了解?”我问他们。

    “不够了解,”佐伊坦承,“自从她登上舞台以来,我们一直在关注

    她。但是,渗透者能打入议会城堡内部的岁月,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想

    进入温德姆已非常不易,更别说接近议会了。”

    “我们所知道的都是坏消息,”派珀说,“她是反欧米茄激进分子,跟主事人和改造者一样。”

    听到别人提及扎克时使用他的议会名字,我仍然有所感触。在发射

    井里,神甫这样说过:“我曾经有另一个名字。”我不由得疑惑,我的哥

    哥是否会再次想起,他的本名叫做扎克。我猜不会,他应该想将那个名字留给过去,连同他被迫与我分享的童年生活一起,远远抛在身后。

    “将军的地位比其他两个人要更牢固一些,”派珀继续说道,“他们

    都在非常年轻时上位,这在议会里司空见惯。那个地方就是个虎穴,很

    多议员都活不长。不过,将军是他们所有人中政治手腕最强硬的。她一

    开始为指挥官工作,传说她毒死了他,从而获得当前的地位。”

    我记起指挥官之死被宣布时的情景,那时我还在定居地生活。“英

    年早逝。”议会布告如此写道。对将军来说,看起来一点也不早,时机

    刚刚好。

    “将军从未对这些传言做任何辩解,”派珀说道,“无论是否属实,都足够让她成为人们恐惧的对象。每次出现反对她的情况,结局都很糟

    糕,当然是对她的敌人来说如此,他们会遭遇丑闻,耻辱,背后陷害,甚至落得被暗杀的下场。所有反对她的人,最后都一个接一个闭嘴,或

    者出局了。法官能够在位那么长时间,只不过是因为他对于将军和其他

    两个人来说还有价值,是个可以利用的名义领袖而已。”

    “为什么是她当上新的领袖,”我问,“而不是主事人,或者扎克?”

    派珀蹲下身,将手肘放在膝盖上。“主事人是通过军队进入议会

    的,”他说,“他在士兵当中很受拥戴,追随者众多,但他玩政治的手段

    比不上另外两个人。他们需要他,他进入议会比较早,性格平易近人,还受到军队的拥护,被士兵们视为自己人。不过传言说他没那么激进。

    但别理解错了,他依然臭名昭著。首先,他掌管着军队,这些年来每当

    需要强制推行议会的法则时,他都是推动力量。不过,虽然他残忍冷

    酷,却不是推动大型变革的幕后黑手。绝大多数对欧米茄人来说最糟糕

    的变革,包括把定居地从肥沃的土地上越赶越远,以及增加税收,这些

    似乎都出自将军的主意。而严格执行登记制度则源自改造者。也有可能

    是神甫,在幕后跟他一起策划。”

    “那么,关于扎克如何进入权力中心,你又知道些什么?”

    “可能比你知道的要少。”派珀说。

    要是以前,我会同意他的说法,我会抢着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扎

    克。如今,我和他之间却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距离,我们中间横躺着神甫

    的尸体,还有吉普的,以及所有那些漂浮在圆形玻璃缸里无声无息的人。

    派珀继续说道:“改造者一直表现得像个局外人,这源自他被分开

    得太晚了,而且不像其他两个人一样在温德姆长大。不过,他有神甫做

    后盾,这让他变得无比强大。我认为水缸密室是他的面子工程,数据库

    也是。他一直不怎么圆滑,将军则不同,她既能魅力迫人,又能凶狠残

    暴。改造者却只表现得冷酷无情,而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我说。

    派珀点点头。“不过,现在他失去了神甫,地位可能会有变化。”

    我记起在吉普和神甫死后,扎克如何让我赶紧逃走。他大喊着要我

    在士兵到来前赶紧离开,我仍记得他声音中的犹豫不决:“如果他们发

    现你牵涉其中,那我就完了。”他害怕的究竟是将军还是主事人,或者

    两个都怕?在发射井事件之前,我还想说服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扎克

    想过让我重获自由。但存有如此信念的自己已经和吉普一起,被留在了

    发射井的地板上。

    “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莎莉那儿去,”派珀说道,“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那里,我们才能召集抵抗组织,寻找那两艘船。他们已经踏平了自由

    岛,杀掉了法官,如今他们正在一点一滴地毁掉抵抗组织的间谍网

    络。”

    天空此刻阴云密布,给人一种崭新的压抑感,令我觉得我们三个人

    无比渺小。只有三个人在大风侵蚀的平原上,对抗议会所有的阴谋诡

    计。每个夜晚当我们在高高的野草间跋涉时,避难所里正有越来越多的

    水缸不断就位。天知道他们囚禁了多少人。而且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涌入

    避难所。

    我没办法再声称自己了解扎克,但我清楚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在

    我们都被送进水缸之前,他是不会满足的。4 避难所

    次日午夜过后,我开始感觉到些什么。我变得紧张不安,在前行时

    不停环顾四周,然而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记得扎克和我还小时,一群

    黄蜂在我家屋檐下筑了个巢,就在我俩的卧室外面。嗡嗡的吵闹声让我

    们睡不着觉,于是躺在小床上低声咒骂,这样过了好多天,直到父亲发

    现那个蜂巢才算完。我现在的感觉就和当时相似,一阵频率极高的嗡嗡

    声在我耳内回响,我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但它让夜间的空气都变得酸

    臭不堪。

    随后,我们经过了避难所的第一个指示牌。当时我们正处于温德姆

    和南部海岸的中间地带,沿路都避开马车道。不过,我们离马路还是不

    远,正好看到指示牌,于是爬到附近去看上面写了什么。木牌上用白色

    大字写着:

    人民的议会欢迎你来到9号避难所,往南六英里即是。

    保证我们彼此的健康安乐。

    人身保障和充足食物,通过劳动即可获得。

    避难所,在艰难岁月里给你庇护。

    欧米茄人上学是违法的,但很多人还是通过各种方式掌握了基本阅

    读,包括像我一样在家学习,或者去参加非法学校。我不禁怀疑,究竟

    有多少经过这面指示牌的欧米茄人能够读懂上面的字,又有多少会相信

    上面传达的信息。

    “在艰难岁月里,”派珀嘲弄道,“也不说说正是他们的苛捐杂税,还有把欧米茄人赶到不毛之地的政策,才让岁月变得如此艰难。”

    “还有,就算艰难岁月过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区别,”佐伊补充

    道,“一旦人们进到里面,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半死不活的欧米茄人,漂浮在水缸中一

    动不动。当他们困在那些安全却恐怖的玻璃缸中时,他们的阿尔法亲人

    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们沿着指示牌的方向前进,同时借助沟渠和树木的掩护,与马路保持着安全距离。当我们接近避难所时,我发现自己慢了下来,距离使

    我心绪不宁的根源越近,我的动作越迟缓。黎明时分,避难所已经隐约

    可见,我费力走向它,感觉就像在河流中往上游艰难跋涉。天色越来越

    亮,我们尽量爬到近处。离避难所百尺之遥有一座小山包,我们从山顶

    的灌木丛里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避难所。

    避难所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几乎是一个小型城镇的规模,外面的墙

    甚至比议会在新霍巴特城外立起的围墙还要高,在十五英尺高以上,由

    砖块而不是木头筑成,墙头布满乱糟糟的线缆,像一群大鸟把窝都扔在

    了上面。越过墙头,我们能瞥见里面房屋的顶部,可以看出来各种不同

    结构的建筑都有。

    派珀指向避难所西侧,那里有一座巨型建筑若隐若现。它至少占去

    避难所一半的面积,墙壁上仍有新砍松木的淡黄色痕迹,跟其他建筑经

    过风吹雨淋变得灰白的木墙比起来,显得亮堂得多。

    “没有窗户。”佐伊说道。

    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那栋建筑里,一

    排排水缸正在静静等待。有些可能是空的,有些仍在安装当中。不过,我内心深处的厌恶感觉让我确信,很多水缸都已被填满了。数百条生命

    浸没在黏稠的液体中,甜到发腻的溶液慢慢渗入他们的眼睛、耳朵、鼻

    子和嘴巴里。这些人都静默无声,除了机器的鸣响,什么动静都没有。

    避难所里几乎所有设施都禁锢在围墙之内,除了在东侧有一块农

    田,被木栅栏所环绕。栅栏太高不容易翻越,木条之间的缝隙又太窄,人无法从中穿过,但足够我们看到里面沿着田垄整齐生长的作物,还有

    几个工人在甜菜和西葫芦地里除草。大概有二十个,都是欧米茄人,弯

    着腰辛苦耕作。西葫芦已经长得很肥了,每个都比我们三人过去几餐吃

    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大。

    “至少他们没有全被关进水缸里,”佐伊说,“无论如何,还没有都

    关进去。”

    “那儿有多少,六亩地?”派珀冷声说道,“看看这地方有多大,尤

    其是那座新的建筑。我们在自由岛的记录显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

    投奔避难所。最近由于收成不好,税收又高,去的人更多。单看这个避

    难所,就能容纳五千人以上。靠这块地的产出,根本不可能养活他们,估计连让守卫吃饱都够呛。”

    “这只是做做样子,”我说道,“就像一场街头艺人表演,装出人们

    想象中避难所应有的样子。这都是表面工程,好让人们源源不断地投奔

    而来。”

    在这座避难所里,还有些别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我不断搜寻,忽

    然意识到并非是有什么东西让我难受,而是缺了什么东西。这里几乎没

    有任何声息。派珀说了,在围墙里面应该有好几千人。我想起新霍巴特

    集市还有自由岛大街上的喧闹声,以及艾尔莎抚养院里孩子们无休止的

    吵嚷声。然而,我们听到避难所里传出的唯一动静,只有工人们的锄头

    在冻土上敲击的声响。里面没有人们说话的嗡嗡声,我也感觉到,在那

    些建筑物里都没有人移动。我记起在温德姆见过的水缸密室,那里唯一

    的声音就是电流的嗡嗡声。人们的喉咙都被管子堵住了,如同瓶子拧上

    了木塞。

    在避难所通往东方的路上,忽然出现人的动静。我们看到,那并非

    骑马的士兵,只是三个路人,背着行李在缓慢移动。

    等他们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们是欧米茄人。个头较矮的男人有条

    胳膊只剩半截,另一个男人瘸腿很严重,一条腿扭曲着像块漂流木。在

    他们中间是个小孩。虽然他瘦得不成样子,很难看出年龄,我猜他不过

    七八岁而已。他走路时低着头,完全由紧拉着他手的高个男人引路。

    他们身形消瘦,脑袋看起来太大,跟身体完全不成比例。不过,最

    让我感到心痛的,是他们背着的行李,里面的东西被紧紧裹起来,一定

    经过精心挑选。几件珍藏的财物,以及所有他们认为在开始新生活时必

    需的东西。高个男人肩上扛着把铁锹,另一个男人的包裹上挂着两口

    锅,走起路来咣当作响。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我说,“告诉他们这里面在等待他们的究竟

    是什么。”

    “太晚了,”派珀说,“守卫会看到我们的,那就全完了。”

    “而且,就算我们能接近他们而不被守卫发现,我们又能说些什么

    呢?”佐伊说道,“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疯子。看看我们现在的德性。”我

    从佐伊看到派珀,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我们身上脏兮兮的,饿得不成人形,衣服又破又烂,在死亡之地沾上的那层灰色污渍仍然没能褪去。

    “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们?”派珀质问道,“我们又能带给他们什么?

    曾经,我们还能把他们安全送到自由岛上,或者至少还有抵抗组织的安

    全屋网络。而现在,自由岛已经没了,我们的网络也在崩塌之中。”

    “那也比被关进水缸里要好得多。”我仍然坚持。

    “这我很清楚,”派珀说,“但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又如何向他们

    解释水缸计划呢?”

    石墙上的一扇门打开了。三名穿着红色制服的议会士兵走出门外,等着新来的欧米茄人。他们随意地站着,双臂抱在胸前,静静等候。我

    再一次为扎克如此无情而有效的计划感到震惊。高额税率起了作用,把

    绝望的欧米茄人都赶到了避难所去,讽刺的是,这些地方都是用他们交

    的税盖起来的。进去以后,他们将被水缸吞没,再也无法浮上来。

    东边木栅栏后面的农田里,忽然有了动静。一个工人跑到栅栏旁

    边,向着路上的旅人拼命挥手。他挥动两只手臂,指向路人们来时的路

    径。很明显,他要表达的意思是快走!快走!他的动作如此激烈,却以

    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传达,这画面实在反差太大。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

    哑巴,还是不想引起守卫的注意。田里的其他工人都看着他,一名妇人

    向他走近两步,可能是想帮他,或是要阻止他发出信号。无论如何都已

    不重要,她忽然间僵住了,回头望着后面。

    一个士兵从农田后面的木头房子里跑出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解决了挥手的男人,在他脑后一记重击,将他打翻。第二名守卫赶过来

    时,这个欧米茄男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回到房

    子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另外三个士兵出现在农田里,其中一个沿

    着栅栏来回巡视,盯着剩下的工人,吓得他们迅速弯下腰,埋首于自己

    的工作当中。从远处望过去,整件事就像一场影子戏,迅速演变而后归

    于沉寂。

    这一切在刹那间就结束了,士兵们反应如此迅速,我觉得新来的人

    根本没看到这场小骚动。他们仍然低着头,坚定不移地走向等在门口的

    士兵,如今只剩下五十英尺的距离。就算他们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警告,然后转身就跑,难道就能得救吗?守卫眨眼间就能徒步赶上他们。或许

    这次警告徒劳无功,一点用都没有,但我还是很钦佩那个挥手的男人,不敢去想他接下来的命运究竟如何。

    两个男人和小男孩抵达避难所门口。他们停了一下,跟守卫简单交

    谈两句,一名守卫伸手去要高个欧米茄人扛着的铁锹,后者交给了他。

    三个人迈步走进去,士兵随后把门拉上。高个子欧米茄人转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平原,他根本看不见我,但我还是不自觉地举起手,像那个农夫

    一样拼命挥动:快走!快走!这根本毫无意义,只是一种身体的本能反

    应,和溺水的人在水下想要呼吸一样徒劳。大门已经开始关上,高个男

    人转回身,迈进避难所里。大门咣当一声在他身后紧紧关闭。

    我们无法挽救这三个人,而且更多的人还在来这的路上。附近定居

    地的人们会权衡许久,然后考虑要把什么东西带上。他们关上家门,而

    这个家,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更糟的是,这里只是一个避难所,在这片

    大陆上还有很多很多,每个都建造了水缸设施。在自由岛时,派珀的地

    图显示,共有近五十个避难所,如今每个都变成囚禁活死人的牢笼基

    地。我的目光无法从那座新盖的建筑上移开。就算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

    么东西,它看起来也挺吓人的。现在我清楚知道,这个建筑是一座恐怖

    的纪念碑。派珀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拉着我向灌木丛深处走去,这时我

    的肺才能再次呼吸,颤抖着吸入一大口空气。

    离开避难所几里地后,派珀忽然觉得,他看到东面的矮树丛里有什

    么动静。但当他赶到那里时,只发现野草被践踏的痕迹,地面干巴巴的

    没留下脚印,根本没办法追踪。第二天派珀和我在一个山谷里休息,佐

    伊负责警戒,她听到一声燕雀的鸣叫,赶紧把我们弄醒,低声解释说,早冬可不是燕雀唱歌的时节,那声鸟叫可能是口哨声,是某种信号。我

    拿出匕首,等着佐伊和派珀巡查营地四周,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天

    我们提早拔营,在日落前上路,避开空旷的地界前行,晚上也是如此。

    午夜时分,我们在一座山谷穿行,谷内到处都是大爆炸之前时代的

    金属柱子残骸。这些铁柱受到冲击但没有倾倒,只是变得弯弯曲曲,在

    我们头顶划出高达四十尺的弧线,跟锈迹斑斑的肋骨一样,而我们则好

    像正在穿过早已死去的远古巨兽的尸骸。晚上一直刮着大风,大风让说

    话变得非常困难,在山谷里,寒风吹过排排铁柱,发出更加刺耳的声音。

    我们从谷底刚开始往上爬时,一个男人突然从一根生锈的铁柱后跳

    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他已把我扭过身

    去,另一只手的匕首已横在我的脖子上。

    “我一直在找你。”他如此说道。

    我把目光从他的刀柄上移开。派珀和佐伊就在我身后几步远,如今

    都已飞刀在手,做好了投掷的准备。

    “放开她,不然让你血溅当场。”派珀说道。

    “让你的人退下去。”陌生男对我说。他语气沉着,就像拿着飞刀怒

    发冲冠的佐伊和派珀,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佐伊翻了翻白眼。“我们不是她的人。”

    “我很清楚你们是谁。”他对她说。

    我脖子上的匕首正好停留在神甫的小刀留下疤痕的位置。如果他要

    割破我的喉咙,那块结疤变厚的皮肤会稍许延缓刀锋切入的速度吗?我

    尽量把头转向旁边,想看清他的脸,但我只能看到他一头黑发,不像派

    珀和佐伊的那样蜷曲,而是散成蓬松的螺旋卷,垂到他的下巴处,蹭到

    我脸颊上痒痒的。他根本没有在意我,除了那把咽喉处的匕首。我又把

    头慢慢转过去一些,每动一下,刀锋迫体的感受就更强烈,但我终于看

    到了他的双眼,正紧盯在派珀和佐伊身上。他比我们年纪都大,但估计

    仍不超过三十岁。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这段记忆却感觉非常不

    真实。

    派珀在我之前找到了答案。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他说道,“你是主事人。”

    现在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了,那是在自由岛的一幅素描上。纸上的

    寥寥数笔如今变得有血有肉,丰满的双唇,眼睛外侧的鱼尾纹都生动起

    来。他紧紧抓住我不放,从如此近的距离向上看去,他的眼睛在黑暗的

    脸上闪闪发亮,鱼尾纹就像月光上的道道山脊。“退下去,”主事人又说了一遍,“否则我就杀了她。”

    三个人影从佐伊和派珀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两个人手持长

    剑,第三个人拿着一张弓。我能听到弓弦扯动的声音,弓已拉满,箭尖

    对着派珀的后背。派珀没有回头,佐伊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三个士兵。

    “如果我们真的退开,到时又如何阻止你杀她?”派珀平静地问

    道,“或者把我们都杀了?”

    “除非不得已,我不会杀她。我是来谈判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

    不带大队人马来?我冒了很大风险才找到你们,来跟你们对话。”

    “你在这里干什么?”派珀还是那种没有耐心的厌烦口气,就像在酒

    馆里跟一个讨厌的家伙聊天一样。但当他把飞刀举过肩头,我能看到他

    手部肌肉紧张的线条,以及手腕精心摆放的角度。刀锋在月光下像一枚

    银色的小小飞镖,如果我没有见过它们动起来的样子,可能还会认为它

    看起来很美。

    “我需要跟这个先知谈谈她的哥哥。”主事人说道。

    “每次你要跟人谈话时,都会把刀子放在他脖子上吗?”派珀质问。

    “我们都很清楚,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谈话。”在我身后的主事人纹丝

    不动,但我能看到他的手下细微的动作。月光在一个士兵的长剑锋刃上

    移动,他正向派珀一寸寸移近,箭手的弓弦不断颤动,很明显,箭身又

    被往后拉了一截。

    “在你恐吓我们的情况下,我不会跟你对话。”我说道,每一个字出

    口,都能感觉到他的匕首在我脖子上越压越紧。

    “你们要搞清楚,我不是个喜欢虚张声势的人。”他往上挪了挪刀

    刃,我的下巴被迫上扬。我能感觉到颈动脉贴着刀锋在不断跳动,一开

    始匕首还是冰冷的,现在已经被焐暖了。佐伊非常缓慢地往后移动,跟

    派珀背靠背站在一起,面对着他身后的士兵。弓箭手离她只有几尺远,一只眼微微眯起,用箭瞄准了佐伊的胸部。

    派珀忽然发动攻势,接下来每件事似乎都以慢动作进行,我看得清

    清楚楚。我看到他全力扔出飞刀,手臂伸展开来,一根手指指向主事人,像在告发他一样。佐伊同时出手,两把飞刀朝弓箭手飞去,同时她

    俯身冲向一旁。同一时刻三把匕首飞了出去,同时箭亦离弦,划破片刻

    之前佐伊所在位置的气流。

    主事人用匕首将派珀的飞刀击到空中,接下来各种声音不断响起,两把匕首的撞击声,佐伊飞刀击中弓箭手时他发出的喊叫声,她第二把

    飞刀撞在铁柱上的哐当声。那支箭越过我的左肩,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住手!”主事人对他的手下大喊。我捂着脖子,那把匕首刚才还抵

    在那里。我等着疼痛感袭来,热乎乎的鲜血从我指缝间喷涌而出。然而

    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旧伤疤,血管在我手掌压迫下依然不停跳动。5 僵持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一动不动。主事人蹲在我前面,手里的匕首指

    着派珀。派珀握着自己的飞刀,离主事人的匕首只有一两寸远。佐伊又

    有两把飞刀在手,背对派珀站在那儿。再过去是弓箭手,他正一脸痛

    苦,握住刺进他锁骨的飞刀。另两名士兵逼近身来,长剑伸出,挡在佐

    伊的刀锋之外。

    我趁机去腰带里摸我的匕首,但金属摩擦声响起,主事人已把匕首

    插回刀鞘中。“退下去。”他边说边向手下点头示意。士兵领命后退几

    步,受伤的箭手忍不住低声咒骂。我无法看到他的血迹,但却能闻到血

    腥味,那明显的生肝臭味让我想起被剥了皮的野兔,还有自由岛上的遍

    地死尸。

    “我想我们都互相了解了,”主事人说道,“我是来谈判的,但是现

    在你们应该清楚得很,如果要来硬的,那我一定奉陪。”

    “你要再敢碰她,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派珀狠狠说道,“到时你

    就不用谈话了。”

    他说着从主事人身旁越过,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回佐伊站着的地

    方。佐伊已经把飞刀放低,但未放回鞘里。

    “离我们远点。”主事人冲手下不耐烦地挥挥手,大声喊道。他们远

    远退入黑暗中,直到面孔都看不清了,我也再听不到受伤的弓箭手吃力

    的呼吸声。

    “你没事吧?”派珀问我。

    我一只手仍捂在脖子上。

    “你扔飞刀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割破我的喉咙。”我低声说。

    “如果对他来说,要跟你谈话如此重要,”派珀回答,“那他就绝对

    不会杀了你。这都是在玩弄手段。”他说话很大声,这样主事人也能听

    到了,“只是为了摆摆姿态,想让我们看看,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

    物。”我抬起头看着派珀,想知道他对自己说的任何事都如此肯定时,究

    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佐伊正在扫视着山谷。“你其余的士兵都藏在哪儿?”她问主事人。

    “我早告诉过你们了,我只带了侦察兵。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

    跟你们见面的消息传出去,那我会有什么下场?”

    我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下在二十码外警惕地看着我们。剑手仍长

    剑出鞘,受伤的家伙已经扔掉手里的弓,靠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柱子上,但又猛地站直身子,好像接触到这禁忌之物的残骸,比嵌在肉里的飞刀

    还让他痛苦。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转身面向主事人问道,“议会已经找了

    我们几个月了。为什么是你现在找上来?”

    “你的哥哥还有将军认为,他们的机器能让他们追踪一切。或许他

    们在还有神甫和她的幻象帮忙时,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他们从不在

    老套的方法上花费时间。如果他们肯像我一样,多花时间听听年老的议

    员或者老兵们的建议,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多年来,从温德姆到海岸

    线超过半数的定居地,都有野孩子做我的线人。如果你需要知道某个地

    方的最新动态,用一枚银币就能收买当地一个贪钱的小孩,而获得的消

    息则比任何机器所能得到的都要宝贵得多。有时候钱会打水漂,他们带

    来的常常只是谣言,导致虚惊一场,但是时不时地你也会走运。有未经

    证实的消息称,有人看到你们在特鲁里出现。然后有人来向我报告,说

    在温德拉什看到三个陌生人,有趣之处在于,是一个阿尔法女孩跟着两

    个欧米茄人。我已经让侦察兵跟踪你们四天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派珀打断了他。

    “因为我们有共同点。”

    派珀笑出声来,在黑暗中显得声音很大。“我们?你看看你自己。”

    主事人可能从温德姆一路赶来,但他仍然有着议员的气派。不远的

    某个地方,肯定有一顶帐篷,士兵们一路扛到这里,给他支好,再铺上

    干净的床铺。当我们一路步行在齐腿深的积尘中艰难跋涉,或者在岩石

    遍地的山间拖着酸痛的脚板穿行时,他肯定有马骑。他的手下很可能会给他打水,供他洗漱,因此他的面庞和双手上毫无污垢,而我们三人则

    风尘仆仆。从他圆滚滚的脸颊可以看出来,他肯定从未在辛苦奔波一整

    夜后只能吃上一片蘑菇充饥,还要把里面的蛆虫抠出来;也不用花上十

    分钟,只为从一只蜥蜴瘦骨嶙峋的尸骸上刮下最后的肉末残渣。我们食

    不果腹,饥肠辘辘,这早就写在脸上,当我看到他吃得肥嘟嘟的脸孔

    时,也像派珀一样笑出声来。在我身后,佐伊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

    沫。

    “我知道你们为何发笑,”主事人说道,“但我们的共同点比你们想

    象的要多。我们都期待着同一件事。”

    这次轮到佐伊发笑了。“如果你知道,我想要你和议会的其他混蛋

    有什么下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如果你认为我们都是一样的,那你就大错特

    错了。”

    派珀开口道:“当欧米茄人在受罪时,你们都兴高采烈睡在羽绒床

    上。你们内部只是对如何压榨我们有不同意见而已,这对我们来说又有

    什么区别呢?你们时不时自相残杀,但我们的境遇绝没有好转。”

    “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让我猜一猜,”派珀挖苦地说,“突然之间,你开始关心欧米茄人

    了?”

    “不,一点也不。”他的诚实让佐伊都闭上了嘴,她本来想要打断他

    的。

    主事人面无愧色继续说道:“我关心阿尔法人,想要维护他们的利

    益,这是我的职责,就像你的行动都是基于欧米茄人的利益一样。”

    “我不再统领着议院了。”派珀坦言。他指了指自己,衣衫褴褛,满

    面风霜之色。“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抵抗组织的领袖吗?”

    主事人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改造者和将军正在干的事,或者即

    将要做的,对我们所有人,无论是阿尔法还是欧米茄,都是一种威

    胁。”“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问道。

    “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他说道,“你是从水缸密室里逃出温德姆

    议会城堡的。你很清楚他们正在重建大爆炸之前的机器,重新利用电

    力。据我猜测,关于神甫的数据库,你所知道的一定比你肯承认的要多

    得多。按照改造者的说法,是神甫的兄弟独自一人杀了她,我可从没信

    服过。”

    我保持沉默。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跟将军和改造者亲密共事,”他继续说

    道,“我甚至能够容忍他跟神甫的密切关系。”他的上嘴唇微微翘起,满

    是厌恶的表情。“至少她很有用。但是,随着局势不断发展,我们的做

    法开始出现分歧。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你的哥哥和将军两人对待禁

    忌开始肆无忌惮。他们嘴上说得好听,他们很清楚这是公众的要求,但

    暗地里,他们不断推进破坏禁忌法令的计划,一直在这样做。

    “他们一直在秘密行事,但只靠两个人的力量显然不可能。过去一

    年多来,将军和改造者私人卫队里的一些士兵来找我倾诉,说起他们正

    在看守的东西,包括水缸密室和数据库。我是通过军队进入议会的,这

    跟改造者和将军不同,后者也只是安了个军队的头衔给自己而已。我了

    解士兵们的想法,普通人的想法。我很清楚禁忌在人们心底的分量。你

    的哥哥和将军对于自己的计划太过着迷了,他们完全低估了大多数人对

    于机器的憎恨和恐惧。”

    “比对欧米茄人的害怕程度还要深?”我问。

    “这都是一回事,”他说道,“人们都很清楚,是机器造成了大爆

    炸,间接造成了双胞胎现象,才有了欧米茄人。”

    这就是他对我们的看法:欧米茄人是一种畸变,是与大爆炸并列的

    恐惧之源,是需要解决的大麻烦。

    他继续说道:“后来神甫被杀,她的数据库被毁,我还期望过这件

    事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你的哥哥和将军对机器的热情丝毫未减。他们

    已经走得太远了,在偌大的议会里,法官是最后一个有能力公开反对他

    们的人。尽管他们掌握着他的孪生姐妹,在最后时刻他仍然坚决维护禁

    忌法令,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没有这样做,公众也不会支持。因此,他们一旦发现法官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就杀了他的姐妹,他也因此而丧

    命。”

    “议会里的其他人呢?”派珀问道,“他们知道改造者和将军正在干

    的事情吗?了解他们两人的宏伟计划吗?”

    “没有多少人清楚。大多数人都采取默许态度,他们并没有密切观

    察。如果这两人的计划成功了,那他们会很高兴从中受益,如果不幸失

    败了,那他们可不想牵涉其中。”

    我不禁想到,选择毫不知情,从而摆脱掉知识的重担,是多么奢侈

    的一件事情啊!

    “还有一些人别无选择,”主事人说道,“他们没能在改造者和将军

    下手之前,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姐妹。”

    “你的孪生姐妹呢?”我问。

    “她在我手里,”他坦白道,“没有关在保管室,而是由我信任的士

    兵严密看守着。”

    我心中一颤,后背不由得发凉。有一些晚上,我会梦到自己重回保

    管室的牢房里,永远困在其中,不知人间岁月,成为时间的囚徒。

    “你觉得那比保管室要好?”

    “对她和我来说,这样更安全。”他说,“按照目前的局势发展,我

    不认为能在温德姆给予她保护,在保管室里也不行。”

    “你为什么要找我们?”我又问道。

    “过去两年,自从我意识到他们对机器的痴迷程度以后,就一直在

    尽量收集信息,最大程度掌握他们的计划。我曾经使用过其他先知,他

    们人数很少,能力也参差不齐,有些没有实际用处,大多数到最后都疯

    掉了。”他不假思索随口而出,就像对他来说,一个发疯的先知,和断

    掉的车轮,或者生锈的铁桶没什么区别。

    “然而你不一样,”他转向我说道,“据我所知,你的用处不小。如

    果你跟抵抗组织合作,”他冲派珀和佐伊点点头,“那么通过某种形式的合作,我们都能获益良多。”

    “我已经告诉过你,”派珀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抵抗组织不再归我

    管了。”

    “那么,你们不想做点什么来阻止水缸计划吗?”

    “你觉得你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我打断他道。

    我们四个人围成一圈,在金属柱丛林中互相提防,而主事人的手下

    在远处密切关注着我们。

    “我需要你的帮助,来阻止你哥哥和将军,”主事人说道,“还有他

    们对机器的无尽追求。”

    这一切显得有些荒谬。他是议会的议员,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而

    我们三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筋疲力尽,根本无法想象他的势力有多

    庞大。

    “你想要帮助?”派珀冷冷道,“那就去找你在议会的狐朋狗友吧。”

    主事人笑了。“你真以为议会是一个欢乐大家庭,大家坐在议会大

    厅里,彼此相亲相爱?”他将目光从派珀又转到我身上。“当你在保管室

    里时,你以为改造者是想保护你免受谁的伤害?一个议员最大的敌人,恰恰是身旁最亲密的人,如果你一旦失势,他们获得的好处最多。看看

    法官的下场吧!”

    “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你对抗他们?”派珀质问道,“你来找我们,只

    是因为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大权旁落走投无路了。”

    “大权旁落?”主事人迎上派珀炯炯的目光,“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

    感受。”

    我再一次打断他:“在机器问题导致你们分道扬镳之前,你选择了

    与他们共事。而我们为什么要跟痛恨欧米茄的人合作呢?”

    “因为我能给你们更好的选择,不必被关进水缸里去。数十年来,避难所系统作为应对欧米茄问题的人道方式,一直运转良好。在税收财

    政支持下,它是一种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没有了将军和你哥哥,一切就能按照以前的方式继续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不可能跟你合作,”我说道,“欧米茄人并不是问

    题所在,所有的问题都是议会带给我们的,不停地加税,还把我们越赶

    越远,只能住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还有烙印制度,以及其他所有的限

    制,让我们几乎没办法生存下去。”

    “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我们都很清楚,目前唯一要紧的是阻止水

    缸计划。”

    “那你为什么不带更多士兵过来,把我抓回温德姆去?”我问

    道,“你知道的,有了我在你手上,你就能强迫扎克做任何你想要做的

    事了。”

    “如果我认为那对自己有任何好处的话,我会这么做的。我也想过

    把你杀掉,从而干掉他。”他像曾扼住我咽喉的匕首一样毫无歉意,我

    仍能感受到那把匕首在我咽喉处的压痕。“在几个月以前,这样做或许

    有用。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的问题。他把自己和神甫绑得太紧,她

    的死削弱了他的地位。将军在议会的时间要比他长,势力也比他要牢

    固。如今他们两个杀了法官,将军大权在握,她绝对不会放手的。就算

    我威胁到改造者,甚至杀了他,也不会给这件事画上句号。而且,如果

    将军怀疑我们利用你做人质来控制改造者,她就会把他干掉。”

    在我逃出温德姆之前,扎克曾经对我说过:“我启动了一项计划,必须完成它。”但是现在他被卷了进来,就像被他自己运转的机器困住

    了一样。

    “无论如何,”主事人继续说道,“你在外面作为与抵抗组织对接的

    人,对我来说更有价值。”

    “我不会被你利用的。”

    说这话时我想到的是派珀,几天前他刚刚跟我说过:“你的职责是

    忍受这些幻象,而由我来决定如何利用它们。”男人们都把我看成可以

    利用的工具,对此我早就厌倦了。

    “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主事人说道,“我们要的是同样的结

    果。”“你错了,我们要的并不相同,”他的这种说法,比匕首给我带来的

    伤害还要大,“你想要的是解决我们,就像扎克一样,区别只不过在

    于,你并不赞同他所采取的手段。”

    “或许我们的目标最终会有分歧,但眼下,我们都想阻止正在进行

    的水缸计划。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件事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不会帮助你的。”

    派珀插进来问道:“如果我们帮助你的话,你会给我们提供什么作

    为回报?”

    “情报。只有内线才可能知道的行动细节,能帮助抵抗组织阻止水

    缸计划。将军和改造者可能把我排斥在计划之外了,但我仍有途径获得

    你们梦寐以求的情报。”

    “光有情报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如果我们不能根据情报采取相应

    行动的话。”我说道,“或许以前把秘密情报收集到一起,然后躲起来就

    万事大吉了。然而,我们的人在自由岛上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如果你

    想阻止水缸计划,必须召集效忠于你的士兵,然后帮助我们。”

    “你要求得太多了,”他拒绝道,“如果我拿起武器反对你哥哥和将

    军,那会引发公开的战争,会死人的,你的人和我的人都一样。”

    “很多人已经死了,”我说道,“还有更多的人会被关进水缸里,最

    终所有欧米茄人都会如此,这比死还可怕。”

    “我很乐意帮助你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同样的事

    呢?”他的嗓音很有说服力,我能想象他在议会大厅里滔滔不绝长篇大

    论的模样。“这些机器威力太强大了,我们根本没办法理解,天知道水

    缸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担忧是出自内心的。但我也很清

    楚,他只是在为阿尔法人忧虑,他所说的“我们”,并不包括被关在水缸

    里的欧米茄人。对他来说,我们只不过是背景噪音而已。同时我也不断

    提醒自己,他掌管着大部分军队。我想起在新霍巴特看到的士兵,他们

    用鞭子把一个欧米茄犯人打得皮开肉绽,就像熟烂的水果。我还想起攻

    击自由岛的那些士兵,他们是否会向他报告,听从他的指令?“把人们浸在药水里维持半死不活的状态,这样折磨人是错的,这

    才应该是你反对水缸计划的原因,”我愤然道,“因为这是无法言表的罪

    行。不应该是你害怕这些机器会造成什么后果,或者因为这违反了禁

    忌,所以你才反对它。”

    “我也并非毫无同情心,”他说道,“阻止这些机器,对欧米茄人也

    有好处。相比别人来说,你们是机器引发大爆炸的更大的受害者。”他

    看了一眼派珀的左肩。“我并不是白痴,会相信议会把你们描述成邪恶

    异形的说法。我很理解你们更应该得到同情,而不是憎恶。”

    “我们并不想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派珀说道,“我们

    需要你的帮助,你的武器,还有你的士兵。”

    “我们都很清楚那不可能。”

    “那我们接下来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说。

    他认真审视我的表情,我毫不退缩,迎上他的目光。

    “你会改变主意的,”他说道,“到时候,你可以来找我。”

    他准备转身离去,但我叫住了他。

    “你想让我们相信你,”我说道,“但你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们你的真

    名。”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不是你在议会的名字。你真实的名字。”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的声音像花岗岩一样冷酷无情,“就算我告

    诉你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又会有什么不同呢?那个名字难道就比我为自

    己选的名字更真实吗?”

    我对这个说法并不满意。“那么,你为何要选择主事人这个名

    字?”我继续追问。

    他微微扬起下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在我还年幼时,”他缓缓说道,“一个演艺团经过我的家乡,他们

    献上了一幕精彩的演出,不仅有诗歌演唱,还有杂耍和特技表演。一匹

    马能伴着音乐节奏用两条后腿跳舞,有个大汉驯服一条蛇,蛇在他身上

    爬。似乎半个镇子的人都跑去观看演出了,那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

    事情。不过,当别人都在为跳舞的马和踩高跷的人欢呼雀跃时,我却在

    观察那个引介他们出场的人。我看到他如何让我们为每个表演着迷不

    已,而在某段表演没有吸引我们时,又如何迅速切换,将其尽量压缩变

    短。是他在精心安排这一切。表演者都以自己的方式引人注目,但主事

    人才是确保演出正常运转的幕后英雄。他让观众变得像跳舞的马一样兴

    奋,而到了最后,他们毫不犹豫地往他的帽子里扔满了铜币。”

    他俯过身来,就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从来不想当踩高跷的

    人,或者玩蛇的人,我想成为主事人,是他让一切成为可能。这就是我

    现在的角色。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他说着往后退去,走向等候他的手下,他们几乎已隐没在黑暗中。

    “给我一个理由,我们为什么不现在杀了你?”佐伊冲着他的背影喊

    道。

    “那是你哥哥才会做的事,”他转身对我说道,“我还没走出三步

    远,改造者就会在我背后捅上一刀。”他咧嘴笑了一下,嘴唇一张一

    合,露出闪亮的牙齿,就像刀锋的光芒闪过。“我猜问题在于,你们到

    底有多像。”

    说完他背对我们向前走去,这还是需要些勇气的。他的士兵离得太

    远了,没办法帮他。要取他性命,只是眨眼间的事。我清楚知道派珀会

    如何将手臂举到肩后,他扔飞刀的标准动作我都可以想象出来:手臂忽

    然往前伸直,匕首并非扔出去,而是脱手飞出,毫不动摇地插入主事人

    的后颈。

    “别这么做。”我抓住派珀举起的手臂,指尖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正

    在收紧。我用双手握住他的前臂,他并未移动,飞刀已经蓄势待发,他

    的目光也在追随着主事人的脚步,穿过残破的铁柱丛林。在他身旁,佐

    伊也举起一把飞刀,盯着远处等待主事人的士兵。

    “给我一个让他活下去的理由。”派珀说道。“不。”

    他低头看着我,就像首次听到我说话一样。

    “我不会玩那一套,”我继续说道,“这跟在自由岛时你问我的事情

    一样,当时其他人都希望我死掉。我不会把生命当成交易,衡量不同的

    人命价值有何不同。”

    “现在他对我们是个威胁,”派珀说道,“让他活着对我们来说可不

    安全。而且,拜托,他还是个议员!是个可怕的家伙。”

    这些都是事实,但我仍然没有放开派珀的手臂。

    “世界上到处都是可怕的人,但他是来谈判的,并非来伤害我们。

    我们有什么权利杀了他,还有他的孪生姐妹?”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主事人刚刚说的话一直在我脑海回响:我猜问

    题在于,你们到底有多像。

    主事人快要走到士兵中间时,派珀挣脱我的手,大步走了过去。

    “等一下。”派珀命令道。

    主事人转身面向派珀,他的士兵立刻冲过来把他围住。剑手的长剑

    已扬起,就连弓箭手也用颤抖的左手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刀,举起来对着

    派珀,他的右手仍按着没入他肩头的那把飞刀刀柄。

    “你有一样我们的东西。”派珀说着倾身向前,从容不迫地把佐伊的

    飞刀从弓箭手身上拔下来。弓箭手深吸一口气,哽咽着咒骂了两句,但

    在主事人无动于衷的注视下,他没有反抗报复,只是按在伤口处的手更

    加用力了。鲜血从他的手指间喷涌而出,从手指关节处滴落。

    主事人冲派珀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看向我这边。

    “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他说完转身离去,招呼他的

    士兵跟在身后。6 练习

    “你得学习怎么和别人战斗。”第二天早上佐伊对我说。派珀去放哨

    了,佐伊和我本应休息的,但前一天晚上与主事人的遭遇,让我们都有

    些紧张不安。

    “我不行。”我说。

    “没人想要让你成为什么超级杀手,”她说道,“但是,派珀和我不

    可能每五分钟就来救你一次。”

    “我不想杀人。”我记起自由岛之战中鲜血的气息,而且对我来说,每死一个人都是双重打击,幻象不仅让我能看到在战斗中被杀的人,还

    有他们的兄弟姐妹,也因他们的死去而同时亡故。

    “你没得选,”佐伊说,“人们和主事人一样,会不停来找你麻烦。

    你必须能够保护自己,而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旁,派珀也不能。”

    “我痛恨这种念头,”我坚持道,“我不想杀人,甚至包括议会的士

    兵,他们的兄弟姐妹也会死的。”

    “你认为我就喜欢杀人了?”佐伊平静地反问我。

    我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除非我被人攻击了,否则我不会去战

    斗。”

    “按照你最近走的路来看的话,恐怕每周会有那么几次。”

    她扬起一道眉毛,那样子让我想起吉普。

    “拿出你的匕首来。”她说。

    我把匕首从腰带的刀鞘里拔出来,那是在自由岛时派珀送给我的。

    它几乎和我的前臂一样长,两面的刀刃都很锋利,刀尖闪着寒光。刀柄

    上裹着一层牛皮,经过常年的磨损和汗渍,几乎变成了黑色。

    “我能学习怎么扔它吗,就像你和派珀一样?”她笑着从我手中接过匕首。“那你很可能会把自己耳朵削掉。这毕

    竟不是一把飞刀,重心是不一样的。”她在食指和拇指间拨弄着那把

    刀。“我不会把我的飞刀送给你。不过你可以学习一些基本要领,这样

    如果我们没在旁边拯救你的话,你也不会完全无助。”

    我抬起头看着她。虽然我们有争执,但仍很难想象她不在身旁。对

    我来说,她挖苦的言辞如今和她宽阔的肩膀、闲不住的双手一样熟悉。

    每当深夜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时,她的小刀在指甲上摩擦的声音,就和蝉

    鸣一样司空见惯。

    “你是准备离开吗?”

    她摇摇头,但避开了我的目光。

    “对我说实话。”我说。

    “专心点,你必须学习使用这玩意儿。”她说着把匕首扔在地

    上。“现在你还不需要它。还有,忘掉高踢腿、后空翻之类看起来很花

    哨的动作。大多数情况下,打架都是近身擒拿,相当难看。战斗本身并

    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的。”我说。在自由岛我已经见识过了,人们打起仗来绝望

    而蠢笨。长剑从滴血的手中滑落,尸体流尽了鲜血,变得像空麻袋一

    样。

    “很好,”她说,“这样我们就能开始了。”

    起初的几个钟头,她根本不让我碰匕首,而是教我如何利用手肘和

    膝盖近距离格斗。当一名攻击者从背后抱住我时,如何将手肘往后撞击

    他的肚子,还有如何往后仰头撞破他的鼻子。她还教我如何用膝盖猛击

    进攻者的裆部,以及如何聚集全身力量用手肘侧击敌人下颌。

    “不要想着击中敌人,”她解释道,“否则就没什么效果。要击穿他

    们,你必须用尽全力跟上,瞄准敌人皮肤下六寸深的某一点狠狠攻

    击。”

    当她让我试用匕首时,我早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即便如此,一

    开始她也只教我如何防守,用刀刃抵挡敌人的进击,利用刀柄保护手部。还有诸如侧身站立,这样留给敌人的攻击目标较小,以及双膝弯曲

    蹲马步,这样不会被轻易击倒。

    然后她才进入匕首运用环节,教我如何突然进攻而事先没有预兆,如何直刺敌人腿上的大动脉,如何从下方猛击敌人腹部,如何在进攻过

    程中转动匕首。

    “我不想知道这些。”我苦着脸说。

    “我看你倒是很享受呢,”她说道,“至少这次你不再无精打采。过

    去几个星期你都没有此刻这般精神奕奕。”

    我不禁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每掌握一个动作,感觉这些招数越来越

    熟练,确实有一种满足感。但与此同时,我又因为把别人刺得头破血流

    的想法而感到厌恶。行动和后果真能分得很清楚吗?进攻的招数不允许

    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必须毫不含糊,干净利落。整个上午我们都在重

    复这些动作,一次一次又一次。这种感觉十分舒服,就像咬指甲一样,这种无意识的动作能够缓解情绪,不过当我咬指甲时,最后只会造成手

    指破皮疼痛。而佐伊教给我的这些重复动作则会让别人伤筋断骨,头破

    血流。在某个地方,死者的孪生亲人也会流血致死,而正是我持刀的手

    造成两个人不幸身亡。

    佐伊恢复了战斗姿势,等着我做出同样的动作。

    “如果你不加以练习,那就毫无意义。”她说道,“只有勤奋苦练,你才能在意识到需要动手前,匕首已经握在手里。这种感觉必须无缝衔

    接,这样才能变成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我见过她和派珀出手战斗,他们的身体动作流畅,并非有了想法才

    行动,而是行动本身已不用经过思考,变成一种本能。她说得没错,战

    斗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清楚,无论佐伊和派珀的动作多么惊

    人,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会造成流血和死亡,苍蝇在黏糊糊的尸体上贪

    婪吮吸。不过,当他们用刀锋回应这个世界时,我发现自己也很羡慕他

    们身体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不移。

    到了午后时分,我们终于停下来。

    “够了,”她说道,这时我刚刚挡下她最后一击,“你已经累了,这种时候就会犯愚蠢的错误。”

    “谢谢你。”我说着把匕首插回腰带里,冲她微微一笑。

    她耸耸肩。“让你有机会可以避免更多麻烦,做出改变,这符合我

    的利益。”她说着已经走开了,就像一扇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紧紧关

    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从背后叫住她,“你为什么一直对我拒之千

    里,教我防身又扬长而去?”

    她回头看着我。

    “你想让我怎么样?”她反问,“你想让我握着你的小手,给你编辫

    子?我和派珀给你的还不够吗?”

    我无言以对。不止一次,她都不惜赔上性命来保护我。如今抱怨她

    没有同时献上友爱的我,是不是太小气了?

    “我不是故意要进入你的梦境的,”我说道,“我也无能为力。你不

    知道作为一个先知是什么感受。”

    “你并不是第一个先知,我猜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说着扬长而

    去。

    两天后的黎明时分,两个吟游诗人不期而至。几小时以前,我们刚

    在佐伊和派珀熟悉的地方扎好营。这里是一座林木繁多的小山,能够看

    到路上的动静,附近还有一眼泉水。自从被主事人伏击之后,我们一直

    谨慎不安,稍有动静就溜之大吉。更糟糕的是,这两天雨就没停过,我

    的毯子早就湿透了,在背包里沉甸甸地往下坠,背包带蹭得我肩膀生

    疼。我们到这里时雨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但所有东西都湿透了,没办法

    生火。派珀值第一班岗,借助破晓时分的朦胧光线,他看到两个旅人正

    从大路上走来,跟我们来的方向恰好相反。他把我们叫过去。我已经在

    树林中找了个隐蔽之地,裹上毯子了,佐伊则刚打猎回来,腰带上挂着两只刚死没多久的野兔。

    从山上望去,新来的人仍是路上的小点,但我们已经听到音乐声。

    等他们走得更近些,透过稀薄的晨雾,我们能看到其中一人正用手敲着

    她身旁的鼓,奏出他们前进的节奏。另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拄着根木杖,一只手拿着口琴举在嘴边,边走边吹出断断续续的曲调。

    他们走到大路转弯的地方,没有沿路继续走,而是穿过高高的草

    丛,朝着山上我们躲避的树林走来。

    “我们得走了。”佐伊说着已经把水壶塞回背包里。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我问道。

    “跟我一样,”派珀说,“以前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次。他们是吟游

    诗人,一直浪迹在路上。这里有数英里范围内唯一的泉水,他们正是为

    此而来的。”

    “打包你的东西。”佐伊对我说。

    “等等,”我说,“至少我们能跟他们谈谈,把我们所知道的告诉他

    们。”

    “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更加谨慎呢?”佐伊不满地说。

    “以防他们把消息传出去?”我说道,“那不正是我们一直要做的

    吗?自从离开死亡之地以后,我们就试图把消息散播出去,至今都没什

    么进展。”

    “把避难所的消息传出去是一回事,”派珀说道,“关于我们的行踪

    被传出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那天不是主事人,而是扎克找到我们,那

    现在我们早被关起来了,或者更惨。我正努力保护你,让我们都能好好

    活着。我们并不清楚,谁值得信任。”

    “你也看到在避难所发生的事了,”我说,“每天都有更多的人主动

    前去,把那里当成避风港。如果我们能把真实发生的情况散播出去,就

    可以阻止他们。”

    “你觉得这两个陌生人能比我们做得更好?”派珀问道。“没错。”我说道,“能帮我们散播消息的人,可以四处行走而不会

    惹起怀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群人去倾听他们。他们能让消息

    变得流行起来,接下来传言就会无所不在了。”一个欧米茄吟游诗人,在任何一个欧米茄定居地都会受到欢迎,而一个阿尔法吟游诗人能在任

    何阿尔法村庄受到招待。吟游诗人是这个世界上流动的记忆,他们传颂

    的故事本来会随时光湮没,他们的歌曲传唱着人与人的爱情,家族的血

    统,某个村庄、城镇或者区域的历史。他们也传唱幻想出来的故事,像

    是伟大的战斗,还有各种逸事奇闻。他们在节日里表演,也在葬礼上哀

    悼,他们的歌声,就是这片大陆上通用的货币。

    “没人会听我们说些什么,”我说道,“相反,人们会去听吟游诗人

    唱些什么。你们也知道的,歌声传播起来就像野火,或者瘟疫一样迅

    速。”

    “它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佐伊指出。

    “但它们威力巨大。”我说。

    派珀仔细地看着我。

    “就算我们能信任这两个吟游诗人,对他们来说,我们也要求得太

    多了。”他说道。

    “让他们自己选择。”我说。

    佐伊和派珀都没再说话,但他们停止了收拾的动作。音乐声越来越

    近,我回头看着山下两人慢慢走近。长胡子的男人没有靠木杖支撑着走

    路,而是将它在身前挥来挥去,试探前面路上有没有障碍物。他是个盲

    人。

    当他们到达树林外边时,派珀冲他们打了个招呼。音乐声戛然而

    止,在一片沉默中,树林里的动静猛然变得大声起来。

    “谁在那儿?”女人喊道。

    “也是过路的。”派珀回答。

    他们迈步走进空地。女人比我们都要年轻,红色头发结成辫子,一

    直垂到后背。我看不到她的缺陷,但她是被打了烙印的。“你们要去北部的铂尔曼市场?”男人问道。他仍是一手持口琴,一

    手拿着木杖。他的双眼并未闭着,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眼睛。在额头烙印

    的下面,皮肤直接延伸下去,盖住本应是眼眶的地方。他的双手都有多

    出的手指,从每个指关节处生出不规则的分支,就像长芽的马铃薯。我

    数了一下,每只手上至少有七根手指。

    派珀回避了他的问题。“我们今晚天黑就走。这块空地将是你们

    的。”

    男人耸耸肩。“如果你们在晚上赶路,那你不想告诉我们要去哪儿

    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你们也是在晚上赶路。”我指出。

    “此刻我们日夜兼程,”女人说道,“集市将在两天后开始。我们在

    阿伯利被耽搁了,洪水把那里的桥冲断了。”

    “我一直在黑暗中赶路,就算天上有大太阳也一样。”男人指了指自

    己封闭的眼眶,“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评论你们呢。”

    “我们爱怎么赶路,与你无关。”佐伊说道。女人一直盯着她看,对

    佐伊没有烙印的脸庞和阿尔法身体上下打量。我不禁怀疑自己对这两个

    人的观察是不是太明显了。

    “一点没错。”男人说道,并未因佐伊的口气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和女人走到空地中央。他并没有挽她的胳膊,而是用手杖给自己

    指路。看着他用手杖与这个看不见的世界交涉,让我想起作为先知的感

    受。当我在海洋暗礁中或是温德姆山下的洞穴中穿行时,我的思想在我

    身体前方与空气交涉来寻找方向,正如这个人的手杖一样。

    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他说道,“如

    果你们在夜间赶路,那肯定是在躲避议会巡逻队。但你们行动起来又不

    像欧米茄人。”

    “其中一个不是欧米茄。”女人说着又看了佐伊一眼。

    “她是跟我们一起的。”派珀迅速说道。“不只是她,”盲人转头面向派珀说道,“你也一样。”

    “我是欧米茄人,”派珀说,“这位同伴也是,你的朋友会告诉你这

    一点。另一位女士可能不是欧米茄,但她是跟我们一起的,并不想找任

    何麻烦。”

    “你说他们行动起来不像欧米茄人,是什么意思?”我问男人。

    他转头面向我说道:“如果没有眼睛,你的耳朵就会很灵。我说的

    不是听到跛腿或者拄拐杖走路的声音,这些都太明显了。我说的要高深

    得多,就是欧米茄人走路的方式。大多数欧米茄人走起路来都有些颓

    唐,我们都经历过足够的打击,也经常饿肚子,因此总是垂头丧气。大

    多数欧米茄人都可以通过脚步声听出来,我们迈步时小心翼翼,脚抬得

    不高,步子也不够大。我们拖着脚走路,步伐中有一点畏怯和犹豫。而

    他们两个,”他指着派珀和佐伊说道,“他们听起来并非如此。”

    他竟能从他们移动的声音中听出这么多门道,我不由得震惊不已,但也深有同感。当我在自由岛上第一次见到派珀时,我也注意到了同样

    的细节,即他对待自己的果敢态度。岛上大多数人刚刚开始摆脱大陆给

    欧米茄人留下的压迫印记,但派珀却根本没有这种困扰。即便现在,他

    瘦骨嶙峋,裤子的膝盖位置已经磨损变成黑色,在行动时仍然带着一贯

    的散漫和自信气质。

    男人又转向派珀说道:“你动起来不像欧米茄人,跟这位阿尔法女

    士一样。不过,如果你能跟一个阿尔法人一同赶路,我猜你的故事一定

    不寻常。”

    “你也听到他们说了,他们的故事不关你事,”女人说着拉住他的胳

    膊,“我们该走了。”

    “我们已经走了够远的路,应该休息了吗?”他说着把木杖伸到前

    面。

    “为什么你如此热心,坚持要问这问那?”佐伊问他,“大多数欧米

    茄人都想跟我们划清界限,至少看到我会如此。”

    “让我来告诉你,”他说道,“我是个吟游诗人。我收集故事,就和

    有些人收集钱币,有些人收集首饰一样。这是我的职业。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到这里有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们不能随便跟人说,”派珀说道,“那对我们来说意味

    着麻烦,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是会向议会巡逻队告密的人,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男人

    说道,“就算是吟游诗人,这些日子也受到议会的压迫。他们不是我的

    朋友。”

    “有传言说,议会将不再允许欧米茄人成为吟游诗人。”女人补充

    道,“他们不想让欧米茄人云游四方,只希望能随时监视我们。”

    “我认为阿尔法最厉害的吟游诗人也没我唱得好。”男人挥舞着多出

    的手指说道。

    “如果让士兵们听到你这样说,会把你的手指都砍掉的。”女人警告

    说。

    “我们没打算去向他们告密,”派珀说道,“如果你们不把在这里见

    过我们的事说出去的话,我们今天完全可以一起扎营。”

    女人和佐伊的表情仍很谨慎,盲人却微笑起来。

    “那么,就让我们扎营吧。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对了,我叫伦纳

    德,这是伊娃。”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的名字,”派珀说,“但至少我不会对你撒谎,随口编几个假名字。”

    “很高兴你这么坦白。”伦纳德说道。伊娃坐在他身旁,开始从背包

    里往外拿东西。她从包好的蜡纸里翻出几块煤,仍然很干燥。

    “好吧,”佐伊说,“不过我们得快点生火做饭,这里离大路太近

    了,如果等雾散尽,再生火就太危险了。”

    派珀开始生火,佐伊坐下来磨她的匕首,我挨着伦纳德坐在树干

    上。

    “你说他们俩的举动不像欧米茄人,”我尽量把声音压低,让别人无法听到,“那我呢?”

    “你也不像。”他说。

    “但我跟他们也不像。他们总是非常……”我顿了顿,继续说

    道,“……自信,对每件事都很有把握。”

    “我没说你跟他们相像。我只是说你走路也不像其他欧米茄人,”他

    耸耸肩,“姑娘,你似乎不在这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停顿片刻,然后笑起来。“你走起路来,就像你觉得大地不肯给

    你立足之地似的。”

    我想起吉普死去那一刻,扎克发现我瘫坐在发射井顶部的平台上。

    空气是如此沉重,如果不是扎克祈求我赶紧离开以保住他的地位,我怀

    疑自己是否能再次站起来离去。这几个星期走过了这么多路程,原来我

    一直没有意识到,我迈出的每一步仍然担负着天空的重量。7 吟游诗人

    我们吃完了兔子肉,还有一些伊娃从包里翻出来的蘑菇和绿叶菜。

    “你也是个先知吗?”吃东西的时候我问她。

    她哼了一声:“恐怕不是。”

    “对不起,”我说道,没人想被误认为先知,“我只是看不到你的变

    异症状。”

    伦纳德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她的变异是最恐怖的一种,”他说道,“我很惊讶你到现在还没发

    现。”

    接着他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又仔细观察了伊娃一遍,还是没发

    现不对劲的地方。还有什么比成为先知更可怕的呢,先知是注定要疯掉

    的。

    伦纳德往前探了探身子,装作耳语却大声道:“红头发。”

    我们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两只画眉鸟,尖叫着飞走了。

    “凑近点儿看。”伊娃说着把头转到一旁,把又粗又长的辫子掀起

    来。原来在她后脖子上有一张嘴,它轻轻张开,露出两颗歪歪扭扭的牙

    齿。

    “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用这张嘴唱歌,”她说着把辫子放下去,“否

    则我就用不着伦纳德吹口琴,也不用忍受他的牢骚了。”

    火堆渐渐熄灭,太阳已经升起,伦纳德细心地把手擦干净,然后拿

    起吉他。

    “可不能把兔肉的油脂弄到琴弦上。”他说着用手帕在丛生的手指间

    抹拭。“如果你要弄出动静来,我最好去放哨,”佐伊说,“如果大路上有

    人过来,我们得在他们听到之前先发现他们。”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

    树,派珀已经俯身单膝跪地,她一言不发踩到他腿上,一只手在他肩头

    稳了片刻,然后跳起身抓住了树枝,向上荡了过去,身体聚拢,双腿笔

    直伸出。伦纳德说起过她和派珀移动的方式,我能看出他话中的含义,即他们对自己的身体运用自如。

    我对佐伊的羡慕之处,并非是她没有烙印的脸,或者是她的自信,甚至不是因为她可以避免像我一般受幻象侵扰。我羡慕的是她和派珀心

    意相通,连话都不用说就能共进退。这种亲密并不需要言语来表达。在

    我和扎克之间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光,那时离我们被分开还早,他也没

    有想要对付我。但那毕竟已是陈年往事,童年时的亲密时光如今看来就

    像自由岛一般遥不可及,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

    伊娃拿起她的鼓,伦纳德用右手拨弄琴弦,一阵乐声从吉他上传

    出。他左手手指的动作则要缓慢得多。

    当他告诉我,听出我脚步声中的踌躇犹豫时,我知道他说得没错。

    我一直在用寒冷和饥饿虐待我的身体,避开任何抚慰,因为对我在清醒

    时离弃的死人来说,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抚慰。然而,这段乐曲却是我无

    法避开的欢愉。就像在东方困扰我们的灰尘一样,音乐也是无从抗拒

    的。我往后靠在一棵树上,静心倾听。

    这是数周以来,我们竖起耳朵听到的最大的声音。我们的生活似乎

    被静音了。我们在夜间潜行,脚下踩断树枝都会心头一紧。我们躲避着

    巡逻队,交谈时经常小声耳语。我们每时每刻都处在危险之中,直到忽

    然发现,声音本身仿佛已经变成了需要配给的稀缺品。如今,就连吟游

    诗人最轻率的歌曲都像是一种反抗的行为,听着音乐响起,在勉强生存

    之外,我们终于有了更高尚的追求。

    有些歌节奏缓慢,曲调悲伤,另一些则刺耳得多,音符火爆,像玉

    米粒在热锅里弹跳。有几首的歌词非常下流,让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将

    目光从火堆移开,看到佐伊从高高的树枝上悬下来的脚,也在随着音乐

    节奏不停摇摆。

    “你的孪生姐妹也对音乐这么有天分吗?”当伦纳德和伊娃停下来喝

    水时,我问他。他耸耸肩。“关于她,我所知道的只是登记文件上的一个名字,还

    有我们出生的地方。”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破旧的纸,冲我挥了挥,然后

    笑了起来。“议会里那帮人的想法真是古怪,费了老大劲把我们分开,然后再强制我们把兄弟姐妹装在口袋里,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他摩

    挲着那张纸,好像能感受到指尖下的字迹似的。“这上面写着‘伊利斯’,这是伊娃告诉我的,她勉强认识几个字。不过这就是我妹妹的名字,就

    写在纸上面。”

    “你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事情吗?”

    他又耸了耸肩。“他们把我送走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婴儿。关于她

    我所知道的都在这张纸上了,而且我还看不见。”

    我再次想起扎克。关于他我又拥有什么呢?我被打上烙印然后被送

    走那一年,刚刚十三岁,对我来说远远不够,对他来说却已忍耐太久。

    我被关在保管室那些年,他来看过我,但只有寥寥几次。我最后一次见

    他,是在吉普和神甫死去的发射井里,他看起来情绪激动,神态疯狂,像被我砍断的电线一样嘶嘶不停。

    下一首歌开始时,我还在回想着在发射井里与扎克共处的情景,仿

    佛又听到他让我逃跑时因恐惧而颤抖的嗓音。伊娃已经把鼓放下,换了

    一支长笛吹起来,因此只剩下伦纳德的歌声。上午刚刚过半,阳光透过

    树荫照射到空地上,留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伦

    纳德正在唱些什么。

    他们乘着黑色战舰,在黑夜中攻来,他们把神甫的吻

    用匕首送到每个岛民的喉间。

    派珀一跃而起。佐伊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到地面,落在我左侧,然

    后往我们围绕火堆灰烬坐成的圆圈里靠近了些。

    “我听说他们没有把自由岛上的人全部杀死。”派珀说道。

    伦纳德的歌声停歇下来,但他的手指仍在吉他上弹个不停,音符持续不断从他的双手间倾泻而出。

    “这是你听到的版本?”他问。音乐仍在继续。“或许吧,歌曲总是

    有些夸大。”

    他说完又唱起来:

    他们曾说自由岛根本不存在,他们曾说那些都是谣言,然而他们乘着黑色战舰攻占了自由岛,紧接着他们就会冲你而来。

    “你唱这首歌时,最好注意下谁在旁边听着,”佐伊说道,“不然你

    很可能会陷入麻烦当中。”

    伦纳德微笑着反问道:“你们三个还没遇上麻烦吗?”

    “是谁告诉你自由岛的事的?”派珀问道。

    “议会自己讲出来的,”伦纳德说,“他们散布消息说找到了自由

    岛,粉碎了抵抗组织。”

    “但你唱的那首歌不可能是议会的版本,”派珀说,“你知道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吗?”

    “人们会跟吟游诗人攀谈,”他说道,“他们会告诉我们很多事。”他

    漫不经心地又拨了几下琴弦,“不过我猜想,你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自

    由岛的事。我猜你比我更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

    派珀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想起了岛上的往事。我也看到过,不只目

    睹,而且还听到人们的哭喊声,闻到长街上大屠杀的血腥。

    “没有一首歌能描绘那场景,”派珀沉声道,“更别说改变它了。”

    “或许不能,”伦纳德说道,“但一首歌至少能告诉人们发生过什么

    事,让他们知道议会对那些人干了些什么,警示他们议会是多么没有底线。”

    “然后让他们不敢跟抵抗组织扯上任何关系?”佐伊问。

    “或许如此,”伦纳德说,“这正是议会给出官方版本的原因。不过

    我希望,我的版本能有不同的作用,或许可以帮助人们意识到抵抗组织

    为何不可或缺。我能做的只是讲故事,他们听了以后会做什么,那是他

    们的事。”

    “如果我们告诉你另一个故事去广为传播,”我试探着说,“可能会

    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这得由我们来定。”伊娃说道。

    派珀和佐伊什么话都没说。佐伊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派珀身旁。派

    珀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这个故事。

    吟游诗人把乐器放在身旁,专心聆听。伦纳德的吉他背靠在他两膝

    之间,我们讲述时,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盒子,而我们正在用言语把它装

    满。我们并未告诉他们我与扎克的关系,但其他事都没有保留。我们告

    诉他们水缸计划的存在,每个水缸都是装满恐惧的玻璃容器。我们还告

    诉他们失踪的儿童,和温德姆水缸密室下方山洞里小小的头骨。还有不

    断扩张的避难所,以及我们毁掉的机器,神甫也在那次事件中丧了命。

    当我们终于讲完了,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这里面也有好消息,”伦纳德平静地说道,“关于神甫的死。上星

    期我们经过沉没滩附近。他们说她是从那一带出去的,因此那里的人们

    议论纷纷,传言她已经被杀死了。不过我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说着,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不想看到伦纳

    德回应此消息的笑容。他并不知道,吉普为这条好消息付出了生命的代

    价,而我仍在为之付出代价。

    “其他的部分……关于水缸计划,这是真的吗?”伊娃不敢置信地

    问。

    在我们作出回应之前,伦纳德先回答了:“这都是真的。真是人间地狱啊,这要是编造的,就太牵强附会

    了。”他揉了揉封闭的眼眶。“这样一切都有了答案,解释了这些年为什

    么议会一直在加税,还严格限制我们的土地。他们是想把我们都赶到避

    难所去。”

    “你觉得自己能把它写进一首歌里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伸出一只手去,摸到吉他的琴颈上。“你的故事里存在一首歌,这是肯定的,虽然这首歌肯定不会很迷人。”他说着举起吉他,用拇指

    抚着上方的弦,像是在温柔地唤醒它。

    “就像卡丝说的,散播这个消息会非常危险。”派珀说道。

    伦纳德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是,如果关于水缸计划和避难所的

    消息没有传播出去,那会危及我们所有人。”

    “这个要求对你们来说太过分了。”我说。

    “你并没有要求我。”伦纳德淡淡地说道。他说话时,声音中并没有

    音乐感,语调严肃而平静。“你只是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现在我既然

    听到了,也就有了责任。”

    轮到我放风的数个小时里,我都能听到伦纳德和伊娃在专心创作那

    首歌。首先他们确定了基调,讨论的声音偶尔传来:不行,试试这

    个……到了副歌部分再变弦……这个怎么样?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们并

    不说话,交流只通过音符进行。伦纳德弹出一个曲调,伊娃会重复一遍

    作为回应,然后他们一起演奏,改变旋律,加入和音。他们就那样坐在

    一起几个钟头,来回交换着音符。

    伊娃躺下休息以后,伦纳德仍埋首于创作当中,不断填上新的歌

    词。他慢慢唱出歌词的不同版本,像往线上穿珠子一样,把它们填进逐

    渐成型的旋律当中,有时会撤下某一段,或者重新编排。派珀接替我去

    放哨之后,我听着伦纳德的吟唱进入梦乡,他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似乎一

    直在耳边回响。我醒来时,月亮已经升上黑色的夜空,伦纳德仍在自弹自唱。我一

    路走到泉水边,音乐声一直相伴,或许正因为此,佐伊没有听到我的到

    来。她站在我前面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泉水正从那里的岩石中喷涌而

    出。她斜倚在一棵树旁,一只胳膊揽在上面,头靠树干,双眼紧闭,仰

    脸向着天空,随着穿透树林的音乐声微微摇摆。

    在河里洗澡时,我见过佐伊的裸体。我也见过她入睡的模样。甚至

    我还分享了她的梦境,她熟睡的思想就像一扇通往大海的门。然而,我

    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般毫无防备放松的样子。我转身准备离开,就像看到

    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她忽然睁开眼睛。

    “你在监视我吗?”

    “只是取点水。”我说着举起空水壶,就像举起一面白旗。

    她又转身面向着泉水,看也不看我一眼说道:“很久以前,曾经有

    个吟游诗人会经过我父母的村庄,一年来几次。她拉小提琴的样子,跟

    任何人都不相同。派珀和我那时还很小,我们常常在睡觉时间偷偷溜出

    去听她演奏。”

    然后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我想说些什么但又很犹豫,因为我想起她

    在知道我窥到她的梦境之后,曾经把一把刀抵到我肚子上。

    “如果你想找人倾诉……”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应该是预言未来的专家,”她打断了我,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一

    把抢过水壶,“全神贯注聚焦未来吧,这才是我们需要你的地方。别再

    想打探我的过去。”她跪在泉水旁,拧开盖子,然后把水壶灌满。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看着水滴从她淋湿的手上淌下,想说几句她没

    办法反驳的话。

    在我开口之前,音乐声突然停止。派珀正在山头招呼我们过去。佐

    伊大步迈过我身旁,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这首歌还没完成。”我们聚过来围着伦纳德和伊娃时,他警告我

    们。一场大雾随着黑暗降临,派珀再次把火点着。“在我们旅行途中,它还会不断改变,”他补充道,“其他吟游诗人也会加以改编。如果一首歌要想流传于世,就必须不断改编。”我想起曾经听过的歌都有不同版

    本,比如关于大爆炸的歌,就随着吟游诗人的不同,或者季节的更替而

    不断变化。

    伦纳德平静地开始演奏,手指在吉他上弹出一串几乎是欢乐的和

    弦,完全没有使用之前为我们表演时,让我印象深刻的复杂指法。“我

    要让它尽可能简单,”他像看到我正盯着他的手指般,耐心解释道,“如

    果想让它流行起来,就得简单到任何一个吟游诗人,没有十五根手指也

    能弹奏。”

    随着曲调的进展,悲伤的音符像走私货般不断跳跃而出,当进入副

    歌部分的时候,调子已转悲凉。伊娃的旋律与伦纳德不同,她悲怆的嗓

    音不断攀至新的高点,但他的则一直平稳而低沉。他们的歌声产生一种

    奇异的平衡和共鸣,令四周空间里到处弥漫着渴望的音符。

    避难所里无法避难

    铁门之后难有平静

    一旦投奔其中,就会身陷囹囫

    你将被关进水缸,如同活死人墓

    他们把你扔进玻璃牢笼

    不生,也不灭

    陷身在漂浮的地狱中

    无人会听到你哭

    噢,你将永不再挨饿,你也永不会口渴

    议会的水缸将你无情关起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他们把我们赶到不毛之地

    他们用税收榨干我们的血汗

    如果你被迫去了避难所

    他们还会剥夺你的生活

    在避难所的高墙之内

    禁忌已经被遗弃

    机器已经被唤醒

    议会要把我们都扔进水缸里

    噢,你将永不再挨饿,你也永不会口渴

    议会的水缸将你无情关起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早上伦纳德和伊娃为我们表演时,我们为轻快的舞曲而欢呼,当伦

    纳德的手指在琴弦上展现出惊人的技巧时,也曾鼓掌致意。然而此刻,我们没有一个人鼓掌。最后几个音符倾泻而出,在树林中余音袅袅环绕

    着我们。此时,沉默是对这首歌最好的肯定。

    我想送给这个世界一些东西,不是烈火,不是鲜血,也不是刀锋。

    近几个月以来,我参与的大多数行动都以血迹斑斑收场。然而这首歌不

    同,这是我们的创造,而非给世界带来毁灭。不过我非常清楚,这中间

    仍有很大风险。如果伦纳德被抓,那这首歌无疑会将他送上绞刑架,传

    唱此歌和暴力反抗的下场绝无不同。如果议会士兵听到他吟唱,或者顺

    藤摸瓜追溯到他身上,这首歌会变成一条绳索缠在他脖子上,因此而变

    成他和伊娃的挽歌。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也将因此赔上性命。

    “你们两个做的是非常勇敢的事情。”在黑暗中收拾行囊时,我对伦

    纳德说道。

    他以自嘲的口吻说道:“人们在自由岛上浴血战斗,而我只是个弹

    吉他的瞎老头子。”

    “勇气也分很多种。”派珀说着将壶中的水倒在火堆上,确保没有余

    烬残留下来。

    我们在路口和伦纳德与伊娃道别,在黑暗中互相快速握了下手,然

    后他们就转身向东而去,我们则继续往西。伦纳德又开始吹口琴,但琴

    声很快就随着距离拉远而渐不可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自己在磨刀时,都会哼唱那段副歌,刀锋

    摩擦的声音与歌的节拍合而为一。在捡木柴时我也会哼着那首歌的曲

    调。这只是一首歌,但它迅速占据了我的脑海,就像小时候母亲花园里

    疯狂生长的豚草一样。8 沉没滩

    我从未见过像沉没滩这样的地方。经过五个夜晚的跋涉,我们终于

    抵达时,正是破晓时分。向下望去,大海就像逐渐往内陆入侵,而陆地

    则乱了阵脚不断溃败。与吉普和我在西南海岸见过的陡峭悬崖,或者东

    海岸米勒河附近的海湾不同,在这里大海与陆地之间没有清晰的分界

    线,只有一堆混杂的半岛和海岬,侵入内陆的水湾好似被像大海的手掌

    所分割。在一些地方,大地逐渐消失变成潮湿的浅滩,然后才与大海彻

    底相接。在别处,低洼的小岛上蔓延着灰绿色的植物,可能是野草或海

    藻。

    “现在是退潮期,”派珀对我说,“到了中午,这些小岛超过半数都

    会没于水下。那些浅滩和半岛也一样。如果涨潮时你正好在错误的海岬

    上,那可就麻烦了。”

    “莎莉怎么能住在这里?多年前他们就不让欧米茄人住在海边了。”

    “看到那里了吗?”派珀指着海岸线最远的地方。在那里海岬已逐渐

    消失在海水中,一连串岛屿松散地连在一起,刚刚能露出不断被侵蚀的

    平面。“那边有几个荒凉的海岬,土地盐分太大无法耕种,也太湿滑不

    能捕鱼,前一分钟还有路过去,下次涨潮马上又不见了。你就算给钱让

    阿尔法人去住在那里,他们也不肯。没有人到那里去。莎莉已经在那躲

    了几十年了。”

    “并不只是因为地形人们才远离那里,”佐伊说道,“你看。”

    她伸手指着更远的地方。越过杂乱的海岬,有什么东西在水里闪闪

    发光,反射着黎明的晨光。我眯起眼睛仔细观看,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什

    么舰队,船桅聚集在海面上。但海面起伏不定,它们却纹丝不动。另一

    束反光射来,原来是玻璃。

    那是一座沉没的城市。建筑的尖顶从海面穿刺而出,最高的要高出

    水面三十码以上。其他建筑仅仅能瞥见,在海面上的形状棱角太分明

    了,不可能是岩石。城市绵延不绝,有些尖顶遗世独立,有的则聚在一

    起。一些建筑的窗上仍有玻璃,但大部分只剩下金属的框架,将海水和

    天空包围其中。“多年以前,我驾着莎莉的小船去过一次那里,”派珀说,“城市绵

    延数英里,是我见过的大爆炸时代之前城市中最大的一个。很难想象,究竟曾有多少人住在那里。”

    我根本不必想象。盯着被玻璃刺穿的海面,我能感觉得到,仿佛听

    到城市被淹没时大海的怒吼,以及人们的哀嚎。他们是死于烈火,还是

    海水?究竟是谁先毁灭这里?

    在一个能俯瞰下方陆地海水交错的海角,我们睡了一整天。我又梦

    到大爆炸,当我醒来时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人间岁月几何。佐伊过来要

    弄醒我换天黑前最后一班岗时,我已完全清醒,裹着毯子坐起身来,双

    手握在一起以平息它们的颤抖。我向监视哨走去时,意识到她正在看着

    我。我走路有些摇晃不定,耳旁仍回响着烈火永不满足的咆哮声。

    正值涨潮时分,大海已将最远处的大多数海岬淹没,只剩下一些小

    丘和岩石露在水面上,海水被零星的陆地凝结其中。沉没的城市已一同

    消失。随着夜色渐浓,我看到潮水再次退去。我们下方的山坡上,阿尔

    法村庄已亮起了灯。

    看着海潮落下,大海像狐狸跑出鸡窝一样退走,我想到的并非水下

    的都市,而是伦纳德那句简短的注释,即神甫出生于沉没滩。往下几英

    里的海岸线上某处,曾是她和吉普成长的地方。他们被分开时,她肯定

    被送走了,但吉普很可能继续留在这里。这里地势奇特,但却曾是他的

    家。他还是小孩子时,必然曾在这些山上漫步,可能他也曾爬到这个观

    景点,看着潮起潮落,就如我现在看到的一样,越来越多的陆地暴露在

    月光的照耀下。

    天黑透时,我叫醒佐伊和派珀。

    “快起来。”我说道。

    佐伊伸了个懒腰,低声抱怨了一句。派珀则动也不动。我弯下身

    去,将毯子从他身上一把掀开,扔在他脚边,然后往监视哨走去。

    这里仍在下方村庄居民的视线范围内,我们不能冒险生火,只能在

    黑暗中吃冷食。派珀和佐伊收拾东西时,我抱着双臂站在那儿,踢着脚

    下的树根。然后我们走下山,向着最深的水湾边缘深绿色的山坡走去。

    我们沉默地走了几个钟头,当派珀停下来给我水壶时,我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是什么让你心情那么差?”佐伊斜了我一眼,问道。

    “我没有。”我辩解道。

    “至少和你比起来,佐伊就像一道阳光,”派珀说道,“这变化不

    错。”

    我没有接话。进入大海的范围以后,我一直都咬紧牙关。

    我记起那天,吉普和我第一次看到海洋。我们一起坐在俯瞰悬崖峭

    壁的高高的草丛中,注视着大海将世界全部包围。就算他以前曾经看

    过,也不记得了。这对我们来说都新鲜无比。

    现在我知道了,曾经他每天都会看到大海。他肯定已经习惯了,在

    日常生活中可能都不会瞥它一眼。我们曾坐在一起,对着大海赞叹不

    已。然而对他来说,大海可能就像村里的茅草屋一样熟悉不过。

    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吉普,就连我们共同的记忆也被夺走,随着我对

    他过去的了解,回忆都变成了谬误。

    “最好不要记起。”我这样告诉自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最好不要

    惊扰我已沉没的回忆。

    在这复杂的地势间穿行,我们不得不万分谨慎,不只要避开阿尔法

    村庄,还要躲避延伸到高坡上的水湾和裂隙。有好几次,前方的路变成

    黑暗的海水,起伏在深邃的山体裂缝中。我们整晚都在赶路,只在黎明

    时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午后时分,我们离开了阿尔法村庄的范围,抵达

    散布的平地和深陷海中的海岬边缘。我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最后望了一

    眼身后的阿尔法村庄。

    “我也听到了,”佐伊说道,“伦纳德提起过,神甫来自这里。”派珀走在前面,听不到我们说话。佐伊一只脚踏在岩石上,等着我

    赶上去。

    “我曾认为抵达这里时,你会很好奇。”她继续说道。

    “不只如此。”我说。我记起在营地里,她随着音乐摇摆时的面孔。

    我们一同前行,我低头看着前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壮着胆子说出神

    甫曾告诉我关于吉普的往事。我必须向别人说出来。而且,我将自己的

    秘密告诉她,像是某种形式的道歉,为我之前曾侵入她私密的梦境里。

    神甫告诉我的,我都告诉了她:吉普如何残忍无情,在她被烙印并

    赶走时欢欣雀跃;当他继承家产以后,为了自身安危,又如何雇人追踪

    到她,想将她关进保管室里。

    我告诉佐伊,吉普的过去是如何影响了我对每件事的感受。当我看

    着沉没滩,试图想象他的童年时光,我根本认不出他来。相反,我对扎

    克却越看越清楚。扎克和吉普都有着同样的愤怒和不满,即孪生妹妹是

    个先知,还不肯被分开。我不断在逃离扎克,然而对吉普的过往想得越

    多,我越在他身上看到扎克的影子。还有神甫,我曾经最怕她,但当我

    听说她的童年往事后,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被打上烙印,然后被

    放逐,正和我一般无二。

    一切都要追溯到过去,每件事都像在重复发生,一面镜子对着另一

    面镜子,如此一来,这幅景象便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我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部向佐伊倾吐出来。等我说完,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挡住我的去路。

    “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是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她问。

    我无法回答。

    “你觉得我会让你在我肩头痛哭,”她继续问道,“然后告诉你一切

    都会平安无事?”

    她抓住我肩头轻轻摇晃。

    “这又有什么不同?”她说道,“他或者神甫以前是怎样的人,又有

    什么所谓?根本没有时间让你做这些无用的灵魂探索了,我们想让你活下去,同时自己不会被别人杀掉。你这样自怨自艾,我们不可能保护

    你。你也在幻象里越陷越深了,我们都目睹过,当你看到大爆炸时,是

    如何尖叫颤抖。”她摇了摇头。“我以前曾看过你这样子。你必须同幻象

    作斗争,而当你对吉普的往事仍纠缠不休时,根本不可能办到。你还活

    着,他已经死了。而且听起来,他的死毕竟也不是什么巨大的损失。”

    我一拳重重打在她脸上。几个月前我曾打过她一次,当时她对吉普

    作了类似的毁谤评语,但那只是在半明半暗中忙乱的一击。这次更加精

    准,一拳击在她的脸上。我不清楚我们两个谁更吃惊些。尽管如此,她

    的本能仍发挥出作用,她闪往左边,挡开了大部分力道,我的拳头擦过

    她的脸颊和耳朵。不过,我的指关节仍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像是她的

    颧骨或是下颌骨,同时我听到自己痛苦的尖叫声。

    她没有还击,只是站在那儿,一只手举起来捧着半边脸。

    “你还需要多加练习。”她说。她擦了擦脸颊,把嘴张大试探伤痛有

    多严重。她的下巴上出现一道红印。“而且,你的动作仍然不得要领。”

    “闭嘴。”我说道。

    “张开手掌,然后再合上。”她指导着,看着我将拳头开了又合。

    她拉住我的手,把手掌翻转向下,然后有条不紊地将每根手指弯曲

    起来。“不过是点儿擦伤而已。”她说着一把扔开我的手。

    “别跟我说话。”我说。我晃了晃手掌,有点期望听到骨头松动的嘎

    吱声。

    “看到你生气,我很开心,”她说着微笑起来,“无论怎样都比你像

    个鬼魂游荡一样要好得多。”

    我想起伦纳德对我说过的话:“姑娘,你似乎不在这里。”

    “不管怎样,你生气的对象甚至都不是我。”她说。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从她肩旁越过,想要追上派

    珀,他都快走到视线范围之外了。

    她从背后叫住我:“你在生吉普的气。而这跟他的过去也没什么关系。你对他生气是因为他跳了下去,把你独自留在这世上。”

    我们又在沉默中前进了几个钟头。派珀要带我们去的半岛实际上是

    一串小岛,由一道窄窄的陆地连在一起。潮水已经开始吞没地峡的两

    侧,岛与岛之间只留下一条很窄的通道。午后过半时分,我们穿过最后

    一道石峡,最末端的小岛出现在前方。虽然此刻海水已将它最低洼的边

    缘淹没,它看起来仍然地势很高。潮水已几乎涨至最高点,唯一能到达

    小岛的路径是一条礁石小道,已经被浪花冲刷得湿滑无比。

    派珀仍在我们前面,已经走在去小岛的半路上。我转身面对佐伊,她紧跟在我身后。

    “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他吉普的事?”

    “继续走,”她说,“几分钟之内这条路就会被海水淹没了。”

    我一动不动。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我又问了一遍。浪花溅起在我腿上,一

    阵寒意袭来。

    “我认为你很快会自己告诉他。”她说着从我身边挤过去,在湿滑的

    岩石上艰难前行。

    我本应感到解脱,然而此刻,这个秘密又回到我身上,告诉他的责

    任也落到我头上。要再一次把它大声说出来就像一道魔咒,似乎每次我

    说出这些话语,都会让吉普的过去变得更加真实。9 莎莉与赞德

    在最后一个小岛的边上,派珀和佐伊停步不前。派珀拦住去路,在

    长满林木的斜坡与地峡的交汇点蹲了下来。

    我试图从他身边穿过去,他站起身抓住我的套头衫,把我往回

    拉。“等一下。”他说道。

    “你干什么?”我扭身把他甩脱。

    “看着。”他说着又蹲下身去,盯着前面的路。我不禁弯下腰,想看

    看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专注。

    他指了指离地面六英寸高的地方,悬着一条细线,有整条路那么

    宽。“都蹲下。”他说。身旁的佐伊蹲下,坐在脚后跟上。派珀往前靠了

    靠,用力拉了下那条线。

    一支长箭忽然从我们头顶一尺高处飞过,消失在海水中。派珀站起

    身来,脸上露出笑容。在我们前方的岛上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钟声。我回

    头望了望海面,长箭连个涟漪都没留下。如果我们刚才还站着,那它肯

    定会直接从我们身上穿过。

    “至少她会知道是我们来了,”佐伊说道,“不过你浪费了一支箭,她不会开心的。”

    派珀弯身又拉住那条线,慢拉两次,快拉两次,然后又慢拉两次。

    在山顶上,钟声发出同样的节奏。

    在岛上穿行时,又有三次,派珀或者佐伊突然把我们喊停,然后才

    迈过暗藏的引线。还有一次,在佐伊警告我离开路面之前,我已感觉到

    那个陷阱。我弯腰检查地面时,在空气与泥土之间,一种空洞感油然而

    生。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地上覆盖着一层长柳条编织而成的表

    面,上面还有树叶作为遮掩。

    “这里是个六尺深的陷阱,”派珀说,“还有削尖的木桩插在坑底。

    我们还是小孩时,莎莉让佐伊和我挖的这个坑。这活儿可真不好

    干。”他大步走到我前面去,边走边说:“快跟上来。”我们沿着遍生林木的山坡往上攀行,还要避开陷阱,花了将近一个

    钟头才穿过这座岛。最终我们前方已无路径,来到小岛最南边的山峰

    上,一道悬崖临海而立,外围除了海浪,就是沉没都市令人难以置信的

    棱角。

    “那里,”派珀指着最后那片树林说道,“就是莎莉居住的地方。”

    放眼望去前面都是树,苍白的树干上嵌有棕色斑点,像是老人的手

    背。然后我看到一扇门,又低又矮,半掩在悬崖边缘堆积的圆石中。它

    离悬崖尽头如此之近,就像是通往虚空的门道,经过多年海风侵蚀,门

    上的木头已严重褪色,变得像周围在盐渍中生长的野草一般。房子利用

    周围圆石的遮蔽而建成,因此至少有一半是悬空在悬崖边缘之外。

    佐伊开始吹口哨,节奏与派珀拉响的警示钟相同,两慢两快,然后

    又是两慢。

    开门的老妇人是我见过最老的人。她的头发稀稀拉拉,我都能看到

    下面头皮的曲线。脖子上的皮肤像帽子一般下垂,就连她的鼻子看起来

    也非常疲倦,鼻尖垂下来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我相当肯定她前额上没有

    烙印,但很难说清楚,岁月已经为她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额头密密麻

    麻都是皱纹。她的眼睑低低垂下,我猜想当她微笑时,眼睛肯定会消失

    其中。

    然而此刻她并没有微笑,只是看着我们。

    “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回来。”她说。

    “见到你我们也很高兴。”佐伊说。

    “我知道你们不会来,除非走投无路了。”老妇人说着走上前来,脚

    步蹒跚不定。她的双腿都已变形,关节扭曲。她先拥抱了佐伊,然后是

    派珀。莎莉抱着她时,佐伊闭上了眼睛。我不禁想象佐伊和派珀在十来

    岁时,到处逃亡,第一次来见莎莉的样子。在这个老妇人眼里,他们变

    了多少?世界就像一块燧石,他们在其中摸爬滚打,变得犀利异常。

    “这就是那个先知?”莎莉问。

    “这是卡丝。”派珀回答。“这些年我一直平安无事,可不是因为有陌生人被带到家里来。”她

    说道。

    她在说话时不得不平衡呼吸的节奏,因此说得很慢。有时她在每个

    音节之间停顿,然后喘上一口粗气,每次呼吸都像一声叹息。

    “你可以信任我。”我说。

    她又盯着我看了一眼:“再说吧。”

    我们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她回手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时,整座房子都

    颤动起来。我又想起身下的悬崖,还有拍打着礁石的海浪。

    “放松点。”派珀说道。我还没意识到,原来我已紧紧抓住了门

    框。“这所房子已经在这几十年了,今天晚上它是不会掉到悬崖下面

    的。”

    “就算多了一个不速之客的重压也一样。”莎莉补充道。她转身拖着

    脚步走进厨房里,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空荡荡的,在她和悬崖绝壁之间,只隔着一层木头。“既然你们都来了,我猜我最好准备点吃的。”

    她在桌子旁忙活起来。我看到火炉旁有一扇紧闭的门,里面没有声

    音传出来,但我能感觉到里面有人,就像脖子背后的冷风般实在。

    “谁在里面?”我问。

    “赞德在休息,”莎莉说,“昨晚他一直没睡。”

    “赞德?”我仍大惑不解。

    莎莉看着派珀,扬起一道眉毛。

    “你没告诉她赞德的事?”

    “还没有。”说着他转向我。

    “你是否记得,在自由岛上我告诉过你,我们还有两个先知?年轻

    的那个在被烙印之前,就被带到岛上了。”我点点头。

    “赞德从事卧底工作很在行,”派珀继续说道,“但我们不想让他参

    与到非常重要的事情中。”

    “是因为他太年轻了吗?”

    “你觉得我们能有这样的余地,可以让年轻人免于担负如此重担

    吗?”他说着笑出声来,“我们在大陆的一些侦察兵还只是毛头小伙子。

    不是这样的,事实上,甚至不是因为我们不信任赞德,我们从未想过他

    会故意背叛我们。原因在于他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

    “过去几年情况越来越严重,”佐伊说,“不过就算在那之前,他一

    直都紧张不安,疑神疑鬼,就像一匹马踩到毒蛇那样。”

    “这是个耻辱。”派珀说。

    “这是他的耻辱,因为他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我问道,“还是你的

    耻辱,因为你不能随心所欲利用他了?”

    “两者都有行不行?”派珀说道,“无论如何,他对我们已经尽力

    了。我们把他安排在大陆上,抛开他的幻象不谈,能有未被烙印的同类

    冒充阿尔法人也是很有用的。而且有时候,他的幻象也非常有价值。不

    过到了最后,我们不得不把他带到这儿来。他无法再继续从事卧底工作

    了,而莎莉表示愿意接收他。”

    “你们谈到他的时候,怎么一直用过去式?他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很快你就会见到他。”莎莉说罢,蹒跚着穿过厨房,打开那扇紧闭

    的门。

    一个男孩背对着我们坐在床上。他和派珀一样长着一头浓密卷曲的

    黑发,只是要略长一些,一缕缕竖立着,就像用蛋清打出来的硬尖。床

    上方的窗户可以俯瞰大海。当我们走进房间时,男孩并未回头。我们凑近了些。派珀挨着他坐到床边,然后招呼我坐在他身旁。

    赞德大概有十六岁,脸上稚气未消。和莎莉一样,他没有烙印。派

    珀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也根本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忽上忽下,就像在盯着我们头顶某种看不见的飞虫似的。

    我感到他的内心支离破碎。我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人人都能发现,还

    是只有先知之间能够彼此感受到。莎莉说他正在休息,但他内心里并未

    安息,只有无尽的恐惧。赞德的思想像发疯一般纷乱嘈杂,如同困在玻

    璃罐中的黄蜂。

    佐伊在门口止住脚步。她看着赞德细长的手指在空气中无休止地乱

    抓乱舞,不由得咬紧了嘴唇。我记起她谈到幻象对我的影响时,曾经说

    的话:“我以前也曾见到过。”

    派珀抓住赞德的一只手,让它平静下来。

    “很高兴再见到你,赞德。”

    男孩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我似乎在沉默中听到他脑海里

    纷繁的噪音。

    “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们吗?”派珀问。

    赞德往前靠了靠,脸快要贴到派珀脸上,然后低声一个字一个字说

    道:“永恒烈火。炽热噪音。燃烧之光。”

    “现在他白天和晚上都会看到大爆炸的景象,”莎莉说,“比以前频

    繁多了。”

    “他以前从没有这么糟糕过,”派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请你让一让。”我对派珀说。

    “骸骨迷宫。”赞德继续自言自语。

    我抬头看着莎莉。“那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她说道,“平时他说话基本正常,有时却会蹦出这样的话来,大多数时间都提到烈火,有时候会说到骸骨。”

    “骸骨迷宫的噪音。”赞德接着说道。

    他的目光不再四处游离,心不在焉盯着屋顶的角落。我把双手按在

    他头部两侧,看进他的眼睛里。

    我并不想让自己去刺探他的思想。我仍记得,神甫在保管室里意图

    探查我的想法时,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每轮审讯过后,我都感觉自

    己的脑袋变成了玩具屋,被人拿起来使劲摇晃半天,里面所有东西都变

    得散乱不堪。佐伊知道我曾无意中撞进她的梦境时,我也能够理解她的

    愤怒。然而我必须承认,对于能从赞德脑海中发现些什么,我依然非常

    好奇,热切地想看一看,他见到的情景是否与我相同。我希望可以确认

    一下,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忍受着大脑留给我的烈火幻象。如果说我想

    在他杂乱的脑海里寻找些什么的话,我猜其实我是想看到自己的影子。

    当我试着探索他的思想时,他的眼神仍一片空白。偶尔他的嘴唇动

    两下,看上去像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言语在他的

    嘴唇上流产,空有动作,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思想已经被焚毁。一切都被烧成焦炭,消失无踪,变成灰烬与

    尘烟。这是唯一留下来的,烈焰在他脑海里多次爆发之后,只剩下灰烬

    和浓烟,还有失去了意义的词语,在他空空如也的脑海里回荡。

    “是大爆炸的幻象把他折磨成这样的。”我说道。

    让我感到不安的,并非是他这种状态古怪陌生,而是在我心中泛起

    熟悉的感觉。我感到自己脑海边缘也有这种疯狂的念头,像房梁里的老

    鼠般蠢蠢欲动。这种感觉一直都存在,时不时地,尤其是在保管室期

    间,或者大爆炸的幻象越来越频繁时,就会受到鼓舞,几乎要钻到眼前

    来。

    “闪光。烈火。永恒烈火。”赞德再次脱口而出,感觉并不像是他主

    动说出来的,而是这些词自己要喷涌而出。每个词说出口时,他都抽搐

    不已,好像被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吓坏了。

    “你们也知道,先知最终都会变成这样。”我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平

    静下来。从知道自己是个先知那天起,我对此就有了清醒的认识。不过,见识到赞德的思想残渣后,我仍感到心中一凉,双拳紧紧握住,指

    甲深深插进掌心里。

    赞德双臂抱着膝盖,身体开始前后摇晃。我意识到,他蜷缩成一团

    是为了躲避幻象,好像让身体变小就能幸免似的,结果当然是徒劳无

    功。我记起自己在小时候,也曾这样蜷曲着身体,把头深深埋进胸膛,双眼紧闭。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赞德说得没错,“永恒烈火”永远也不会

    离去。大爆炸的幻象会一直困扰着所有先知,但为什么如今出现得越来

    越频繁,会把赞德折磨成这样?

    “让他休息吧。”莎莉说着走上前来,用一只手托起赞德的下巴。她

    把从赞德身上掉落的毯子举起来,再次盖上他的肩头。

    我们刚要离开,他忽然睁开双眼,直直盯着我。

    “露西娅?”

    我看着派珀,等他解释。他扫了佐伊一眼,但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双臂交叉胸前,脸上露出冷冷的神色。

    “露西娅?”赞德又问了一遍。

    派珀抬起头看着我,说道:“他肯定认出了你是个先知。露西娅也

    是个先知。”

    自由岛上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先知,有烙印,派珀曾经对我说过。在

    去往自由岛的航行中,她乘坐的船只在风暴中失事,最后淹死了。

    “露西娅去世了,”派珀对赞德说,“她搭的船沉没了,这是一年多

    以前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他的语气很快,声音很大,想做出不在意

    的样子,却极不自然。

    我们转身离开,剩下赞德一人盯着窗外,试图分出碧海与蓝天的界

    线。他的双手不停抽搐扭动,我不由得想起伦纳德的手拨动吉他琴弦的

    情形。赞德的手也正在看不见的乐器上忙碌着,而这乐器存在于他疯癫

    的思想里。

    “你会拿他怎么办?”莎莉关上卧室的门时,我问道。“怎么办?”她笑了,“照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有得选似的。除了让

    他活着,保证他的安全,我还能做什么吗?”

    即便到了另一个房间,我仍感到赞德让我心烦意乱。在紧闭的房门

    背后,他混乱的思想状态让我感到眩晕。因此,当莎莉让我们出门去收

    集柴火和蘑菇时,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略感内疚。

    派珀和我一起跪在树下,那里蘑菇丛生,又多又密。佐伊在附近捡

    柴。派珀以低低的声音跟我说话,以防被她听到。

    “你看到赞德的遭遇了,作为一个先知他被折磨成现在这样子。”他

    抬头看了看二十码开外的佐伊,又放低了声音说道:“同样的情景在露

    西娅身上也发生过。”他的语气低沉,眼睛紧闭。有那么一刻,我觉得

    仿佛置身于另一座岛上,潮水已经淹没了两座岛之间的地峡。“一直到

    她生命最后一刻。”他补充道。随后他迅速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

    道:“现在,大爆炸的幻象在你眼前出现得也越来越多了。那么,为什

    么你还没有发疯?”

    我自己也常常想到这个问题。很多时候我感觉到,理智如同松动的

    蛀牙般就要离我而去。熊熊烈焰在我脑海内一次又一次爆发,周而复

    始,我也怀疑自己为何仍能保持清醒。如今我见到赞德说话像冒泡一

    样,如同热锅上的水滴,不禁又想到,离幻象把我逼到热锅上那一天还

    有多久?我还剩下几年时间,或是仅仅几个月?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自

    己会知道吗?

    为什么我还没发疯?当我在内心深处苦苦探寻时,总是想到同一个

    答案,但这想法却不能说给派珀知道——都是因为扎克。如果说我身上

    还有什么确切的东西,当幻象竭尽全力要将我撕碎时,还能让我坚持下

    去,那它一定源自扎克。如果说我还有决心和毅力,那一定是由我对扎

    克顽固的信念来支撑的。扎克正是我人生的稳定元素,那并非是什么善

    良的力量,我已经见过太多他干的坏事,根本无法自欺欺人了。但那总

    是一种力量。我非常清楚,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由他塑造的,或者是在

    对抗他时造成的。如果我任由自己陷入疯狂的深渊,那我就再也不能阻

    止他,也无法再挽救他。届时,一切全都完了。

    回到屋里,我们开始帮着莎莉准备晚饭。偶尔从卧室里传来赞德的

    声音,简短的词汇在夜晚的空气中回荡,“尸骨”和“烈火”不断从门下冒

    出来。他或许是疯了,但却清楚看到大爆炸如何塑造了这个世界:留下

    遍地骸骨和烈火。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我问莎莉。她将两只鸽子扔在桌上,我在

    一旁帮忙拔毛。每扯掉一簇羽毛,灰白的鸽肉都舒展开来,在我手指上

    留下一层湿乎乎的薄膜。

    “好多年。好几十年。等你像我这么老了,就会发现时间变得很模

    糊。”

    其实我想说,对先知来讲也是如此。我在不同的时间内穿梭往来,自己却没有决定权。每次幻象过后我醒来时,都会喘息不止,就像未来

    是一面湖,我被拖进湖水当中,而到了“当下”,我才能浮出水面。

    “有时我也想过离开这里。对一个老太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地

    方。过去我还能下到海边,捕几条鱼。这些日子我只能设几个陷阱抓

    鸟,再种点我能种的东西。我再也不想吃土豆了,这确定无疑。不过,这里非常安全。议会正在找一个跛脚的老太婆,我猜这个地方他们大概

    不会来。”

    “那你的孪生兄弟呢?”

    “仔细看着我,”她说,“你要相信,我比看上去还要老。如果阿尔

    菲和我在分开时就有了登记制度,那毫无疑问,议会早已通过他找到了

    我。但是那时候一切都不同,他们并未把我们的信息记录在案,现在他

    们正在这么做。无论我的兄弟现在在哪儿,他都有意识保持低调,照顾

    好自己。”

    她站起身来,朝着火炉走去。经过派珀身旁时,她将手放在他宽阔

    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当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个小孩子,他的手

    应该和她的一般大,或者很可能要更小一些。如今她必须站直身子才能

    够到他的肩头,她的手放在那里,就像一只飞蛾停在大树枝上。

    我们吃饭时,赞德坐在桌子另一头,双腿不停摇晃,眼睛盯着房

    顶。派珀负责切开鸽子,用一把长长的弯刀将翅膀切了下来。看着他很

    难不去想他使用的其他匕首,他曾看到的,以及做过的事情。不过,这顿饭把我拉回到现实的房间里。莎莉在鸽子里面塞了鼠尾

    草和柠檬,肉质又松又软。它和我们在路上吃的肉完全不同,那些都是

    在偷摸生着的野火上匆匆煮就,外面的肉烤焦了,里面却仍是冷的,还

    不时渗出血来。吃饭过程中我们没说几句话,直到没什么留在桌面上,只剩下一堆啃光的骨头。月亮已经升起,越过窗户高挂在天空上。

    “派珀告诉了我你如何打进议会内部的事,”我对莎莉说道,“但他

    没告诉我,你后来为什么退出了。”

    她沉默以对。

    “他们暴露了,”佐伊说,“不是莎莉,是跟她共事的另外两个渗透

    者。”

    “他们后来怎样了?”我问。

    “他们被杀了。”派珀突然插进来说道。他站起身来,开始收盘子。

    “议会杀了他们?”我问。

    佐伊的嘴唇紧了紧。“他可没那么说。”

    “佐伊!”派珀警告道。

    “议会最终会杀掉他们,”莎莉说道,“他们是如此憎恨渗透者,就

    算严刑拷打套出了情报,也绝不会让他们活下去的。然而,他们并没有

    机会对拉克兰这么做,他先服毒自尽了。我们身上都备有毒囊,以防被

    抓住。不过,在爱萝丝有机会服毒之前,他们搜了身,把她的毒药收走

    了。”

    “那之后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派珀停止收拾餐桌,他和佐伊都盯着莎莉。莎莉直视着我的目光。

    “我杀了她。”她说道。10 新联合

    “莎莉,”派珀轻声说道,“你没必要谈论这些。”

    “我并不感到惭愧,”她说,“我很清楚他们会如何对待她,那比死

    还要可怕得多,而且最终他们仍会杀死她。道理我们都很明白,我们是

    整个情报网的中心,如果我们被攻破了,半个抵抗组织都会完蛋,我们

    所有的联系人,所有的安全屋,这么多年收集并传递的所有情报都会毁

    于一旦,那将是一场灾难。正因为此,我们才会随身带着毒囊。”

    她仍然盯着我,我想告诉她我对此表示理解,但很显然,她不需要

    我的任何谅解。她并非在寻求宽恕,不管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都一样。

    莎莉做的选择很可能比吉普的还要艰难,因为她必须献出的并非自

    己的生命。我再一次想起派珀对伦纳德说的话:“勇气有很多种。”

    “他们在议会大厅里遭到告发,”她继续讲述下去,“当时我正在楼

    上旁听席跟几名议员闲谈。拉克兰和爱萝丝根本没机会逃走,士兵已经

    等在那里准备行动了,每个人都至少有四名士兵去抓。拉克兰在被围起

    来时已经将毒囊拿在手里。我们的毒囊都放在带子里,再挂到脖子上。

    不过,看到拉克兰开始口吐白沫,身体痉挛,他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

    回事,很快将爱萝丝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说话时语气平稳,然而当她把盘子推到一旁时,刀叉发出轻微的

    撞击声,显示她的手正在颤抖。

    “我等着他们来抓我,”她说,“当时我已经把毒囊塞进嘴里,含在

    牙齿之间,随时准备咬破。”我看到她的舌头在嘴里移动,像在品尝往

    事一般。“然而却没人来抓我。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当时有人在看着

    我,一定会发现我哪里不对劲。但是根本没人注意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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