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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的十五次人生.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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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利的十五次人生是克莱尔诺丝写的悬疑奇幻小说,主要讲述了无法死去的哈利,经历了十五次的重生,重复感受世界的荒芜和命运的沧桑,十分精彩。

    哈利的十五次人生内容

    我活过,然后死去,真主安拉、耶和华、克利须那神、释迦牟尼等所有祖辈信奉的神灵都没有降临来带走我的恐惧,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生在那个地方,在英国的那个雪夜,回到过去,回到最初。十五次重生,我不断探寻着那个“真相”……

    作者简介

    克莱尔诺丝:冉冉升起的英国悬疑科幻新星

    克莱尔诺丝,本名凯瑟琳?韦伯,另一笔名为凯特格里芬,天才型小说家,曾被英国媒体评为“将来成就或能与J.K.罗琳比肩”。她的第一本小说《镜中梦》是她14岁时完成的。这本书于2002年出版,当时就被拿来和英国奇幻文学大师泰瑞?普莱契爵士以及英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黑质三部曲”的作者菲利普?普尔曼相比较。后来又用本名陆续出版了七部青年人小说,赢得了广泛的高度评价,并凭借《时间守护人》和《荷瑞修?莱尔的非凡又不可思议的冒险》两度获得卡内基文学奖提名。之后,她以凯特?格里芬的笔名又出版了六部成人幻想小说。

    2014年,凯瑟琳以克莱尔?诺丝为笔名,出版了《哈利的十五次人生》。这本书迅速畅销,连续3个月进入英国亚马逊总榜TOP100,斩获英国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又获得英国阿瑟?克拉克奖、英国科幻协会奖等多个奖项提名。

    《触摸》是克莱尔?诺丝的第二部悬疑科幻小说,出版后收获好评无数,英国《独立报》评论其“堪称经典之作”。

    书籍目录

    第一篇最初

    第二篇克洛纳斯俱乐部

    第三篇世界快灭亡了

    第四篇文森特与量子镜

    第五篇遗忘手术

    第六篇全记忆者

    第七篇第十五次轮回

    在线

    我们从最初说起吧。

    组织,灾难,我的第十一次轮回和之后的数次死亡,没有一次是平静的,看似都无意义、突然而且毫无来由,一切都得从最初说起。

    我叫哈利·奥古斯特。

    我父亲叫罗利·埃德蒙德·赫恩,母亲叫伊丽莎白·李德米尔,这些我是到第三次轮回才完全了解的。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强奸了母亲,法律对此很难界定,一个人的巧言就能让陪审团摇摆不定。据说他去厨房找她的那晚,她没有大声喊叫、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拒绝。整整二十五分钟的不堪过程,混杂着恼火、忌妒和愤恨,他把对不忠妻子的报复施加在了帮佣姑娘身上。从这点来看,我母亲并未被强迫。但是话说回来,一个在我父亲家帮佣的二十几岁的姑娘,依靠他家的金钱和施舍过活,根本没机会抵抗,就好比脖子上架着刀一样,受着胁迫。

    我母亲开始显怀时,父亲回到法国继续服兵役,返回一战战场,他是一名毫不起眼的苏格兰卫队少校。在一次战斗中,他所属的整个兵团一天之内几乎全部被消灭,是毫不起眼这个特质救了他的命。在1918年的秋天,我的祖母康斯坦丝·赫恩把我母亲赶出了她家门,连推荐信都没有写。一个后来成为我养父并且人品胜过生父的男人用小马车把我母亲带到当地集市,把她留在那里。她包里有几先令,养父建议她请求郡里其他贫苦女人的帮忙。远房的表亲眷阿利斯泰尔,有着母亲八分之一的相同血统,所有亲眷的财富加起来都远远比不上他。他给了我母亲一份工作,在他爱丁堡的造纸厂里做杂工。但她日益臃肿起来,渐渐影响工作,厂里的一位初级人员把她悄悄遣走了。绝望之中,她写信给我生父,但信件被我那精明的祖母给截了下来,直接毁掉,他没能看到母亲的请求。1918年的最后一天晚上,我母亲花了最后几便士,从爱丁堡的威弗利坐慢车到纽卡斯尔,在特威德河畔贝里克以北约十六公里的地方分娩了。

    见证我出生的人只有两个,工会会员道格拉斯·克兰尼奇,还有他的妻子普鲁登斯。出生地是车站的女洗手间。据说站长就守在门外,以防别人误入,他的手握在身后,帽子上覆盖着雪,帽檐耷拉在眼睛上方,我总觉得这样的形象阴暗而不怀好意。新年前夕的夜晚,医院里没有医生了,急救人员三个多小时后才赶到,他来得太迟,那时鲜血已经凝结在地板上,普鲁登斯·克兰尼奇抱着我,而我母亲已经死了。我只有道格拉斯写的关于她死亡时的情形,但我能肯定她是因大出血而死。她的墓碑上写的是“丽莎,1919年1月1日,天使带她去了天堂”。丧葬人员问克兰尼奇太太墓碑该怎么写时,她才意识到,她连我母亲的全名都不知道。

    哈利的十五次人生截图

    ISBN:978-7-220-09888-8

    出版时间:2017年3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译者:缪微葳

    作者:克莱尔·诺丝

    书名:哈利的十五次人生

    这是为你而写的

    我的宿敌

    我的朋友

    你肯定已经知道

    你失败了第一篇 最初

    第二篇 克洛纳斯俱乐部

    第三篇 世界快灭亡了

    第四篇 文森特与量子镜

    第五篇 遗忘手术

    第六篇 全记忆者

    第七篇 第十五次轮回

    她微微一笑,不用我说就明白了。她靠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世界快灭

    什么这么重要?

    不,我想马上补充,为什么世界会灭亡?

    我发觉我只能用泰语来表达,而唯一能说的就是,为什么?

    年之后传来的消息,世界快灭亡了,无可挽回,现在就看你的了。”

    “世界快灭亡了,”她说道,“这消息由孩子传给大人,倒退着传递,是几千

    我想说话,但各种词汇在舌头上打转,什么也没说出来。

    织,这是我收到的指示。”

    个消息到过去,可以说时间是重要因素。你正好快死了,就请你把消息带给你们组

    她挠了挠左腿肚,白色齐膝袜被雨水打湿了,开始发痒。她边挠边说道:“我要传

    她的德语带着柏林的北方口音,不过她说任何一种语言,我听起来都没问题。

    古斯特医生。”

    护仪,发现我已经断开警报器,摸了一下我的脉搏,说:“我差一点没赶上你,奥

    帽。她坐在我床沿,双腿垂着,注视我的双眼。她检查了一下连在我胸前的心脏监

    则是一头稀疏光亮的白发。我穿着简单的无菌病服,她穿着亮蓝色校服、戴着毡

    那时她七岁,我七十八岁。她金黄色的直发扎成马尾,长长地垂在背后,而我

    了一个寒战。

    在吗啡的作用下恍恍惚惚,即将死去。但被她突然打断,如同脊背上滑过冰块,打

    第二次大灾难发生在我第十一次轮回,那是1996年。像前几次将死时一样,我

    1

    时,我则向上帝寻求答案……

    在我的第二次轮回里,我做了件很多人都做过的事,那就是自杀,试图以此让轮回停止。而在第三次轮回

    第一篇 最初

    最后几便士,从爱丁堡的威弗利坐慢车到纽卡斯尔,在特威德河畔贝里克以北约十

    了下来,直接毁掉,他没能看到母亲的请求。1918年的最后一天晚上,我母亲花了

    人员把她悄悄遣走了。绝望之中,她写信给我生父,但信件被我那精明的祖母给截

    他爱丁堡的造纸厂里做杂工。但她日益臃肿起来,渐渐影响工作,厂里的一位初级

    的相同血统,所有亲眷的财富加起来都远远比不上他。他给了我母亲一份工作,在

    议她请求郡里其他贫苦女人的帮忙。远房的表亲眷阿利斯泰尔,有着母亲八分之一

    的男人用小马车把我母亲带到当地集市,把她留在那里。她包里有几先令,养父建

    我母亲赶出了她家门,连推荐信都没有写。一个后来成为我养父并且人品胜过生父

    灭,是毫不起眼这个特质救了他的命。在1918年的秋天,我的祖母康斯坦丝·赫恩把

    起眼的苏格兰卫队少校。在一次战斗中,他所属的整个兵团一天之内几乎全部被消

    我母亲开始显怀时,父亲回到法国继续服兵役,返回一战战场,他是一名毫不

    抗,就好比脖子上架着刀一样,受着胁迫。

    个在我父亲家帮佣的二十几岁的姑娘,依靠他家的金钱和施舍过活,根本没机会抵

    报复施加在了帮佣姑娘身上。从这点来看,我母亲并未被强迫。但是话说回来,一

    拒绝。整整二十五分钟的不堪过程,混杂着恼火、忌妒和愤恨,他把对不忠妻子的

    审团摇摆不定。据说他去厨房找她的那晚,她没有大声喊叫、没有反抗,甚至没有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强奸了母亲,法律对此很难界定,一个人的巧言就能让陪

    回才完全了解的。

    我父亲叫罗利·埃德蒙德·赫恩,母亲叫伊丽莎白·李德米尔,这些我是到第三次轮

    我叫哈利·奥古斯特。

    都无意义、突然而且毫无来由,一切都得从最初说起。

    组织,灾难,我的第十一次轮回和之后的数次死亡,没有一次是平静的,看似

    我们从最初说起吧。

    2

    那就是末日的开始。

    亡了,这是注定的事,只是过程加快了。”六公里的地方分娩了。

    见证我出生的人只有两个,工会会员道格拉斯·克兰尼奇,还有他的妻子普鲁登

    斯。出生地是车站的女洗手间。据说站长就守在门外,以防别人误入,他的手握在

    身后,帽子上覆盖着雪,帽檐耷拉在眼睛上方,我总觉得这样的形象阴暗而不怀好

    意。新年前夕的夜晚,医院里没有医生了,急救人员三个多小时后才赶到,他来得

    太迟,那时鲜血已经凝结在地板上,普鲁登斯·克兰尼奇抱着我,而我母亲已经死

    了。我只有道格拉斯写的关于她死亡时的情形,但我能肯定她是因大出血而死。她

    的墓碑上写的是“丽莎,1919年1月1日,天使带她去了天堂”。丧葬人员问克兰尼

    奇太太墓碑该怎么写时,她才意识到,她连我母亲的全名都不知道。

    我突然成了孤儿,关于如何安置我,颇费了一番争议。克兰尼奇太太肯定是非

    常想抚养我的,但经济条件不允许、不切实际,并且道格拉斯对法律进行了坚定而

    清晰的阐述,对所有权也有着相当个人的理解。他说,这个孩子是有父亲的,父亲

    有权抚养他。这件事原本也许会悬而不决,幸好我母亲随身带着不久之后成为我养

    父的帕特里克·奥古斯特的地址,她应该是觉得可以让他帮忙找到我的生父罗利·赫

    恩。于是帕特里克被询问能否当我的父亲,这件事在当地激起了极大的波澜,因为

    他与妻子哈莉艾特·奥古斯特久婚未育,这在那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敢谈及避孕套

    的边境村庄,自然引起人们的热议。消息于是很快传到大庄园的家门口,赫恩府

    邸,那里住着我的祖母康斯坦丝、两个姑姑维多利亚和亚历桑德拉、表亲克莱蒙

    特,还有我父亲那郁郁寡欢的妻子莉迪亚。我的祖母一定立刻就质疑我是谁的孩

    子,询问情况如何,但是拒绝抚养我。我的小姑亚历桑德拉沉稳而有同情心,不像

    家族里的其他人,她意识到一旦我母亲的真实身份被揭开,那么他们家便很快会遭

    人质疑。于是她找到帕特里克和哈莉艾特,开出如下条件:如果他们答应收养这个

    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办好正式手续,由赫恩家的人见证这件韵事的流言

    得以平息,毕竟这件事赫恩家的人最有话语权,如果能答应这些条件,那么她就保

    证每个月给他们一笔钱,作为安抚费和孩子的抚养费,并保证他长大后应有的前

    途,不会铺张但也不至于让孩子落得境地窘迫。

    帕特里克和哈莉艾特讨论一番之后,同意了。于是我成了他们的孩子,哈利·奥

    古斯特。而直到第二次轮回,我才渐渐知道自己的身世。

    3据说像我们这样能无限轮回的人,生命分为三个阶段:拒绝、探求和接受。

    至于具体的类别,则有很多种,每个词下面都有许多分类。比如拒绝,可以分

    为许多种老套的反应:自杀、消沉、愤怒、歇斯底里、孤立自己和自残。我与许多

    轮回之人一样,在开始的几次轮回中,饱尝过这些痛苦,这些记忆挥之不去,如同

    病毒纠缠着我的胃壁一样。

    对我来说,过渡到接受的过程也与其他人一样,漫长而艰辛。

    我的第一次轮回很不起眼,与其他年轻男子一样,我被召去参加二战,当了一

    名极其普通的步兵。如果说我战时的贡献微不足道,那么我战后的生活更是不值一

    提。战后我回到赫恩府邸,接过帕特里克的工作,打理宅邸周围的土地。我与养父

    一样,从小耳濡目染,因此热爱土地,爱那雨后的味道,还有金雀花的花籽洒向天

    际时的嘶嘶声。我并不觉得与世隔绝有多孤单,非要说的话,就是觉得缺少一个兄

    弟,但因没有比较,所以并没有切实的孤独感。

    帕特里克死后,我正式接替了他的职位,不过那时,因为好吃懒做和肆意挥

    霍,赫恩家的财产已经几乎耗尽。1964年,国民托管组织收购了这座宅邸,我继续

    在此任职。我的后半生几乎都在给郊野中的游者指路,看着宅邸的墙壁也渐渐陷入

    湿冷的黑土中。

    1989年,柏林墙倒下时,我在纽卡斯尔的一家医院里孤独地死去。我离异无

    子,领着养老金过活,而即使在临终的病床,还仍以为自己是帕特里克和哈莉艾特

    的儿子。帕特里克早已故去,哈莉艾特因为多发性骨髓瘤离世。病痛慢慢传遍全

    身,直至人体机能完全丧失,它如梦魇一般,是我所有轮回的痛苦之源。

    我在1919年的元旦,再度于特威德河畔贝里克站的女洗手间里出生,前生的记

    忆都重回我脑海,我的反应自然是几近疯狂的。成年人的心智,却被困在孩子的躯

    体里,我不知所措,痛苦、疑惑和绝望接踵而至,我经常大喊、尖叫。七岁时,我

    进了圣玛戈特精神病院,我真的认为那里是我的归属,六个月不到,我成功地在禁

    闭中从三楼的窗户跳下。

    过后想想,我才意识到,三层楼的高度并不能保证快速且痛苦较轻地死去,可

    能下肢骨头粉碎,意识却依然清醒。幸运的是,我是头着地,就那样死了。4

    这片郊野亦有生命,我多希望你们也能看到。可每次我陪你们走过郊野,总会

    错过那珍贵的几小时放晴。天空与地上的石头一般,是瓦灰色,干旱让土地遍布灰

    褐色的荆棘。曾有一次,雪下得那么大,从外面把厨房的门都堵上了,推不开,我

    不得不爬出窗外,用铲子把雪铲掉。还有是在1949年,连续下了五天的雨,仿佛无

    穷无尽。而雨过的那几个小时,你们都没见到过,那时,放眼望去,是一片紫色和

    黄色,充满了黑色肥沃土壤的气息。

    你们刚认识我时,就推断我出生于英国北部,这么多次生命下来,自命不凡和

    矫揉造作都刻在了骨子里。这一点确实没错,收养我的帕特里克·奥古斯特,也时常

    提醒我这一点。他是赫恩宅邸唯一的园丁,干了一辈子,他的父亲也是。父亲的父

    亲也是,1834那年,赫恩家族跻身新贵,买下了这片土地,构筑他们上流阶层的梦

    想。他们种了树,修了路,建了可笑的高楼和拱门,名称和样子都很可笑,到我出

    生那时,它们都已经爬满了青苔,破旧斑驳。房屋四周都是凌乱的灌木丛,岩石从

    中探出,裸露出一片片的泥土地。家族中前几代人精力旺盛,养了羊,其实不如说

    是让羊儿在这高墙之内自生自灭罢了。在二十世纪,赫恩家族日渐潦倒,这片土地

    虽然还归他们所有,但却已经无人照看,野草丛生,非常适合小孩子趁着父母不注

    意时在里面撒野。不知为何,我再度处于童年时,已经没有了那份冒险精神,我第

    一次轮回中爬过的洞和跳过的石堆,在我年迈的脑子里变得充满危险。我活在幼小

    的躯体里,那感觉就像老妇人穿着老友送的紧身比基尼一样。

    我的第三次生命轮回时,自杀失败了,我决意追寻看似遥远的答案。我觉得冥

    冥中有种仁慈的力量,让我们的记忆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恢复。所以当自杀的记忆

    来临时,已经并不突然,而是自然而至,毫无意外。

    第一次轮回时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如果说无知便是天真,孤独能带来

    对一切的漠然,那么可以说,我那时是快乐的。但新的轮回时,带着前世的所有记

    忆,一切便截然不同。我不仅仅是能感知未来之事,更能明辨周围的谎言,那些我

    第一次轮回时根本不会质疑的事情。现在我又重生为男孩,而有着成人的头脑,那

    些在我眼前的、孩子理解不了的东西,我都能看透了。我相信我的养父母是爱我

    的,养母的爱胜过养父的爱,而帕特里克·奥古斯特是在养母去世后,才开始珍视我

    的。对于我养母的死因,有相关的医学研究,不过她并不是每次生命都死于同一

    天。她的死因,除了偶然的外界因素外,都只有一个。我六岁生日前后,她开始咳

    嗽,到我七岁时,她开始咯血。父母看不起病,我的姑姑亚历桑德拉凑钱送我母亲

    去了纽卡斯尔的医院,确诊为肺癌。其实我觉得应该是非小细胞肺癌,最初只在左

    肺叶,遗憾的是,四十年之后才有医治的方法,而当时是毫无办法的。医院开了烟

    草和阿片酊,1927年,母亲便去世了。自那以后,父亲陷入了沉默,时常在山坡徘

    徊,有时几天都不回来。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能预知母亲的死亡,备足了食

    物,以便度过父亲不在的日子。他回家之后,依然沉默,无法接近,虽然他不会对

    我发火,大部分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发火。第一次轮回中,我无法理解他的痛苦和

    表达痛苦的方式,因为当时我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而他却不给我所需要的慰藉。第

    二次轮回中,我母亲死时,我还在精神病院,忙着适应自己的状况,无暇顾及她的

    死。而到第三次轮回时,我看母亲的死,就好比是绑在铁轨上的人看着列车缓慢地

    驶来,不可避免,无法停止。在黑夜中等待和想象的过程,比死亡这件事本身更加

    可怕。我早知道会发生,所以当死亡终于来临时,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不用再等

    待了,一切也就并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了。

    第三次轮回时,即将到来的母亲的死亡让我有了事做。我努力地去阻止,或者

    说至少努力地去控制这件事,因为我对自己的现状找不到任何解释,只能理解为也

    许是《旧约全书》里的某个神对我施加了什么咒语,所以我相信做善事或者阻止一

    些本该发生的大事情,也许就能打破这个无限重生的怪圈。我没有做过什么需要救

    赎的罪恶之事,人生中也没有需要改写的大事,于是我全身心地投入阻止哈莉艾特

    的死亡,用上我五岁(其实是快九十七岁)的所有心智。

    我以要照顾母亲为由,逃离了无聊的课堂,而我父亲根本没有心思顾及我。我

    照顾着母亲,并且发现了父亲不在时她都是怎么过的,可以说是以成年人的视角重

    新认识了这个在我童年中短暂出现的女人。正因如此,我才开始怀疑我不是父亲的

    亲生儿子。

    第三次生命时,我的养母死后,赫恩家的人全体出席了葬礼。我父亲说了几句

    话,我站在他的身旁。那时候我七岁,穿着向克莱蒙特·赫恩借来的黑衣黑裤,他是

    比我年长几岁的表兄,在以往的生命里,他一直都找机会欺负我。康斯坦丝·赫恩重

    重地倚着拐杖,拐杖的象牙柄雕刻成了象头的形状。她讲了几句话,说了说哈莉艾

    特的忠贞和坚强以及被她抛下的家人。亚历桑德拉·赫恩告诉我一定要勇敢,维多利亚·赫恩弯下腰来,捏了捏我的脸,这让我有了种奇怪的孩童般的冲动,想要咬一下

    她那戴着黑色手套、捏过我脸的手指。罗利·赫恩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看着我。我第

    一次经历母亲葬礼,穿着这身借来的衣服时,他也是这样看着我,但我那时充满无

    以释放的悲伤,没有去理解他这眼神。而现在,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

    己,看到了自己将来的样子。

    你们还不知道我人生的各个阶段,我在此陈述一下。

    出生时,我几乎是红发,随着年龄增大,颜色渐渐褪去,说得好听点,是变成

    了赤褐色,其实是胡萝卜的那种红色。这发色遗传自我生母的家族,健康的牙齿和

    远视眼也是家族遗传。我身材比较小,个子稍矮,偏瘦,不过比起遗传因素,这更

    可以说是不健康的饮食习惯造成的。十一岁时开始青春期发育,一直到十五岁,这

    时我就可以假装已经十八岁了,从而避开成年前那三年的无聊时光。

    年轻时我像养父帕特里克一样,留着乱糟糟的络腮胡,这根本不适合我,我的

    五官像是被掩藏在了灌木丛里。当我意识到这点之后,就开始刮胡子,我的脸便显

    现出了生父的模样。我们有着一样的浅灰色眼睛、小耳朵和微鬈的头发,还有老年

    易患骨病的鼻子,这是最不受欢迎的遗传基因。倒不是因为我的鼻子很大,一点也

    不大,但却是向天鼻,只适合动画人物的向天鼻,它本该更挺一些,不应该是这

    样,看起来像是用黏土而不是骨头支撑起来的。对此大家不忍心说穿,但是有些长

    相端正的婴孩看到我就哭了。年老后,我的头发好像会一下子就变白,有时会因为

    压力而提前变白,无论用任何药物和心理治疗都没有用。到五十一岁时,我需要老

    花镜来阅读。可惜的是,我五十多岁时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个年代时尚贫

    瘠。不过跟大多数人一样,我自年轻时就选择觉得舒适的打扮,选用古董样式的眼

    镜,这平衡了我过于集中的双眼,从浴室镜子里端详自己时,我觉得自己像个年迈

    的学者。这样的形象直到我第三次埋葬哈莉艾特时,花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渐渐

    熟悉。这是罗利·埃德蒙德·赫恩的脸,他站在并非我生母的哈莉艾特的棺材另一边,看着对面的我。

    5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我正值适合入伍的年龄,不过前几次生命中,不知怎

    的,我并未经历相当戏剧化的冲突,只是之后在八十年代读到而已。在第一次生命中,我自愿参军,深信当时的三大谬论:战争是短暂的,参战是爱国行为,参战能

    锻炼技能。我迟了四天,没能赶上登陆法国,没有从敦刻尔克撤退,我对自己很失

    望,因为在那时候看起来,那是虽败犹荣的。我参战的第一年,似乎是无尽的训

    练,首先是在海滩上严阵以待,等候着全国人民都在期待着的却最终未至的侵略。

    接着是在苏格兰的深山里,可当局政府对惩治行动并不上心,结果,我花了太多时

    间准备对挪威的入侵行动,最终这些练习全部付诸东流。我所在的队伍在沙漠战争

    中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因此我们未能加入地中海战区,而是重新训练或者做些别

    的事情。这倒成全了我自己的一份追求,既然没人想要我们加入战斗,我就只好悉

    心学习了。我们部队中的军医是个异议者,他的道德观是在恩格斯的书和威尔弗雷

    德·欧文的诗句中学来的,我们都觉得他不过是个短下巴的有钱人,直到有一天,他

    大胆地对抗弄权已久的中士,当着大家的面斥责他自小就恃强凌弱惯了。那军医名

    叫瓦尔吉斯,因为这突然的举动,他被关了三天禁闭,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他

    所学习的东西,之前饱受嘲讽,而现在成了引以为傲的谈资。虽然大家还是叫他短

    下巴有钱人,但都已经把他纳为自己人了。从他那里,我渐渐学到了科学、哲学和

    浪漫主义诗歌的奥秘,尽管当时我都没有承认。我们踏上诺曼底沙滩三分十五秒钟

    后,他就死了,弹壳撕裂了他的腹部。他是我们部队那天唯一牺牲的人,因为当时

    我们远离战事区,而射出那致命子弹的枪两分钟后就被缴获了。

    我的第一次生命中,杀了三个人。在撤离法国北部一个小镇时,那三人都在坦

    克里,被我一起杀死。当时我们被告知小镇已经控制住了,不会有抵抗力量,但事

    实是抵抗力量就埋伏在面包房和教堂中间,像是盯在西瓜上的马蝇一样。我们太放

    松警惕了,根本没注意到,枪管突然向我们袭来,像是满身泥泞的鳄鱼一样张开

    嘴,喷出子弹,当场射死了我们的两个人,还射中了汤米·科纳,他三天后死在了医

    院病床上。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反应:扔下枪,扔掉包,使劲跑,不停地喊

    着,那条路跑了一半,我还在冲着那杀死我朋友的坦克大喊。我的头盔没有系好,跑到离坦克大概十码的地方掉了下来。我能听到那里面的人跑动的声音,能透过缝

    隙看到他们在使劲把枪头向我掉转、准备机关枪,但我已经抢先一步到了他们面

    前。那枪管还是滚烫的,距离一码时我脸上都能感受到灼热。我向前端舱口里扔了

    一颗手榴弹。我能听到他们在里面乱成一团,拼命要拿到它,可在那样的密闭空间

    里,那么做只会火上浇油。我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每一步行动,但不记得当时是怎么

    想的了。之后上尉宣称那坦克肯定是跟部队失散了,其他人都往左,只有他们往

    右,所以才会杀掉我们的三个人,然后自己也被杀。我被授予了一枚勋章,1961年,我卖了它,然后买了新的水壶,卖掉之后我感觉一身轻松。

    这就是我的第一场战斗,第二次便没有主动出击了。我知道很快会应征入伍,就选了第一次生命中学会的技能来保命。第三次生命时,我作为地面飞机机械师加

    入了英国皇家空军,每当警报响起时,我比谁都跑得快,飞奔进掩体。等到希特勒

    开始轰炸伦敦时,我才开始松口气。开始几年还是不错的,死去的人几乎都是在空

    中死去的,眼不见心不烦。飞行员们几乎不跟我们机械师来往,我总是以飞机为

    重,把飞行员看成不过是飞机的另一机械部分,可以忽略不计。接着美国人来了,我们开始轰炸德国,死在空中的人越来越多,而我只是悼念他们的飞机。随着飞机

    残骸弹片坠落的人也越来越多,地面上的鲜血那么厚,踩过去都能留下脚印。我很

    想改变这一切,但我知道结局,我是无能为力的。我知道同盟国会赢,但是我并没

    有细致地学习过二战知识,我对二战的了解都源于切身体会,都是我的真实感受而

    非书本上的信息。我能做的就是在苏格兰告诉一个叫瓦尔吉斯的人,登上诺曼底的

    海岸前在船上多待两分钟,还偷偷告诉二等兵科纳,杰尼蒙特镇上有辆坦克没有左

    转而是右转了,会在面包房和教堂中间伏击他。可我不会给予战略性信息,只会说

    雪铁龙公司会生产出华而不实的汽车,还有将来人们会回顾欧洲的分裂而不明所

    以。

    我十分娴熟地给自己谋得这样的职位,又一次见证了这场战争。我给那些炸毁

    德累斯顿的飞机的起落架上过油;我听说过研究人员提出要设计喷气式发动机而被

    工程师们嘲笑;我听到过V1飞弹引擎停止的声音,还有V2飞弹掉落后短暂的寂静;

    欧洲胜利日时,我喝白兰地喝得烂醉如泥,虽然我并不太喜欢喝白兰地,一起喝酒

    的是才认识两天的一个加拿大人和两个威尔士人,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我学到了东西,这次我真的学到了。学习了引擎和机械,认识了人心和战略,了解了英国皇家空军和德国空军。我研究了轰炸的模式,观察了导弹落下的地点,这样在下次(因为我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还会有下一次),这些信息会对我帮助

    很大,也可能帮到别人,总之我不是只记得法国罐装火腿好不好吃。

    这些用来保护自己的信息,之后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危险,也正因为如此,我

    间接接触到了克洛纳斯俱乐部,克洛纳斯俱乐部也知道了我。

    6他叫弗兰克林·费尔逊。

    他是我遇见的第二个间谍,对知识十分渴求。

    我遇见他是在第四次生命时,1968年。

    我当时正在格拉斯哥当医生,妻子离开了我,我已经五十岁了,心碎不已。妻

    子名叫珍妮,我非常爱她,把什么都告诉了她。她是外科医生,是医院里首位女性

    外科医生,而我是神经病学家,以非正统的、不太道德但合法的研究而著称。她信

    仰上帝,而我不信。关于第三次轮回的事,我说了很多,但我还是想简单说说第三

    次轮回的终结,我一个人死在日本的医院里,因此相信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活

    过,然后死去,真主安拉、耶和华、克利须那神、释迦牟尼等所有祖辈信奉的神灵

    都没有降临带走我的恐惧,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生在那个地方,在英国的那个雪

    夜,回到过去,回到最初。

    我失去信仰并非一夜之间,也并非让人痛苦不堪,那是个漫长的过程,所有经

    历过的事情都让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结论:没有什么神明能回应我的话。我死后紧

    接着又重生,仿佛不可避免,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我就像实验失败的科学家一样,失望而超然地面对重生。

    我曾经整整一生都在祈求奇迹发生,但却没能实现。祖辈们那拥挤的礼拜堂

    里,我看到的都是浮华和贪婪,听到的都是对权力的欲念,我闻着熏香的味道,感

    慨这是多么大的浪费。

    第四次生命时,我不再寻求上帝的帮助,而努力寻找科学的根源。我无比努力

    地学习物理、生物和哲学,最后竭尽全力进入爱丁堡大学,是那里最穷的学生,最

    后成了博士,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了业。珍妮被我的雄心抱负所吸引,我也很欣

    赏她。那些无知的人在她第一次拿起手术刀时都窃笑她,结果发现她手法十分精

    准,操纵手术刀从容而自信。我们在一起并不合潮流,但很与众不同,恋爱十年

    后,我们在1963年结了婚。那会儿正值古巴导弹危机后,形势相对比较缓和,那天

    还下着雨,她笑着说,我们是自作自受。我沉浸在爱河之中。

    我是那么爱她,有一天晚上,我毫无来由也毫无准备地告诉她一切。

    我说:“我叫哈利·奥古斯特,我的父亲是罗利·埃德蒙德·赫恩,我还没出生,母亲就死了。这是我的第四次生命轮回,我已经生死轮回过许多次了,每次生命都是

    相同的开始。”

    她不当回事地打了一下我的胸脯,让我别再胡说。

    我接着说道:“几周后,美国就会爆出一件丑闻,让尼克松的总统之位岌岌可

    危,英国会废除极刑,‘黑色九月’的恐怖分子会在雅典机场开火。”

    她说:“你应该上新闻,真的。”

    三周后,水门事件爆发,开始还比较缓和,只是裁掉了一些副官,等到英国的

    死刑被废除后,尼克松已经坐在国会听证会席前,而“黑色九月”恐怖分子在雅典

    机场开枪袭击游客时,全世界都知道尼克松做总统的日子到头了。

    珍妮坐在床的另一头,垮着肩,垂着头。我等待着。这样的场景,我已经默默

    期待了四次轮回。她有着嶙峋的后背,温暖的肚子,为了跟男同事们较劲而故意剪

    短的头发,和无人时兀自微笑的柔和脸庞。她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你怎

    么知道会发生?”

    “我告诉过你,”我答道,“这是我的第四次轮回了,而且我的记忆力很

    好。”

    “什么意思,第四次?第四次,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我当医生就是为了找出原因。我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研究自己

    的血液和大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可我错了,这不是医学上的问

    题,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答案。我早就想不当医生了,想去尝试别的途

    径,可我遇到了你。我曾想离开,但我现在想要的是你。”

    “你多大了?”她问道。

    “五十四岁。两百零六岁。”

    “我没法……没法相信你说的,没法相信你所相信的事。”

    “对不起。”“你是间谍吗?”

    “不是。”

    “你病了吗?”

    “没有,按照医学的定义,没有病。”

    “那么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说这些话?”

    “这些都是真的,我想告诉你真相。”

    她爬上床,来到我身边,双手捧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哈利,”她说

    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我要你告诉我,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是的,”我答道,这解脱感如同将我身体爆开一般,“是的,是真心话。”

    那晚她在衣架上拿走了她的外套,穿上雨靴,离开了我,去了她母亲家,就在

    诺斯费利,过了敦提就是。她留了张字条,说需要点时间。我等了一天,然后打电

    话过去,她母亲让我离远点。我又等了一天,然后再打电话,求珍妮回电。到了第

    三天,我再打过去时,电话已经打不通了。车被珍妮开走了,所以我坐火车到了敦

    提,然后坐出租车过去。那天天气很好,岸边的海水非常平静,粉色的太阳低低地

    挂在空中,久久不愿下沉。珍妮母亲的小屋是白色的,前门的大小像是给孩子准备

    的,就坐落在炭色悬崖边的不远处。我敲了门,应门的是一个正好能从那扇低低的

    门中进出的女人,她开了门,但门链上着。

    “她不能见你,”她脱口便说,“抱歉,你走吧。”

    “我得见她,”我祈求道,“我得见我妻子。”

    “你必须马上离开,奥古斯特医生,”她厉声说道,“对不起了,你得去治

    病。”她很快把门关上,吱嘎作响的白色木门闩上了。我使劲拍着门,然后又去敲窗,脸贴在窗玻璃上。里面关了灯,所以我看不到她们在哪里,也许是希望我觉得

    无聊后就走人。太阳下山了,我坐在廊前落泪,喊着珍妮的名字,求她跟我说话,结果她母亲报了警,警察来跟我说了话。我跟一个小偷被关在一间牢房里,那人嘲

    笑了我,结果我差点把他给掐死。然后我就被关进了单独的牢房,整整一天后,终

    于有位医生来看我,问我感觉如何。他听了听我的胸部,我用最为平静的声音告诉

    他,这种方法不能用来诊断精神疾病。

    “你觉得自己有精神病吗?”他很快就问道。

    “不是,”我很快答道,“我只是能辨别医生的好坏。”

    他们肯定加快办了手续,因为第二天我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看到那里时,我

    笑了。门上的名字是圣玛戈特精神病院,有人把“为不幸之人”几个字给擦掉了,留下了一段难看的空白。这是我第二次轮回时进去的地方,当时年仅七岁。

    7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心理健康学的专家们开始为人们的情感和精神健康做

    定期观察咨询。我曾经想做一名心理学家,但我发现人们的心理问题要么超出我的

    承受范围,要么过于主观而难以进行剖析,并且我的方法要么过于幼稚,要么力度

    过大。简而言之,我的性情不适合干这行。当我再度进入圣玛戈特收容院时,这是

    这次轮回中的第一次。我努力维持的冷静表象,竟被周围无知的人们误读成了精神

    病,这让我的心中交杂了愤怒和不屑。

    九十年代的心理健康专家跟六十年代的比起来,可以说是莫扎特对萨列里,我

    应该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有些六十年代的实验性技术并没有流传至诺森比亚

    市。我没有被用致幻药物或迷幻药进行试验,没被要求探讨性方面的问题,因为我

    们唯一的精神病医师亚伯医生认为弗洛伊德就是个疯子。第一个发现这个的是抽搐

    女,一个真名叫作露西的不幸女人,因为小儿多发性抽动征而遭漠视和粗暴对待。

    我们的看守人员是这样改变别人习惯的,只要露西抽搐或咕哝,他们就抽她巴掌,要是她发作得更厉害的话(抽巴掌的举动往往会引发这样的结果),他们就会让两

    个人坐在她身上,一个压住腿,一个压住胸,一直等她昏过去为止。有一次我试图

    阻止,结果也落得了同样的下场,有时自己也会成为囚犯的白班护理长丑比尔把我压在身下,这是克拉拉·沃特金斯和新人大声要求的,那新人来这里工作半年了,可

    都还没说自己的名字。新人踩着我的手腕,表明他制服我的决心。丑比尔告诉我,我表现得很没规矩并且扰乱了秩序,虽然我是医生,但也不代表什么都懂。我大声

    叫着,却无能为力,他又给了我一巴掌,我愤怒了,想控制住泪水,将自怨自艾转

    为怒火,但却没能做到。

    “阳具!”抽搐女在每周一次的治疗课上喊道。“阳具,阳具,阳具!”

    亚伯医生的小胡子在唇上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抖动着,套好了钢笔:“露西……”

    “来吧,给我,快给我,来吧,来吧!”她尖声喊叫着。

    我看着亚伯医生的脸颊渐渐发红,好像闪着神奇的光,几乎能看到每根毛细血

    管,我不禁好奇他脸红的速度是不是代表着他浅部真皮层的血流速度,如果真是这

    样,那他该考虑增加运动量并且好好按摩一下。他的小胡子自从希特勒进攻捷克斯

    洛伐克时就不再显得那么时髦了,我听他说过的唯一有道理的话就是:“奥古斯特

    医生,人群之中的孤独感让人最寂寞,虽然在点头、微笑、说着合时宜的话,但尽

    管如此,一个人的灵魂还是仿佛被推开,毫无亲密感可言。”

    我问他这句话是在什么样的签语饼上读到的,他困惑地看着我,问我签语饼是

    什么,是不是用姜做的。

    “给我,快给我!”抽搐女喊着。

    “这样是没什么用的。”他颤声说道。这时候露西把连体服拉高,给我们看她

    那过大的内裤,然后开始跳舞,这让正处在躁郁症低潮期的西蒙哭了起来,接着玛

    格丽特开始不停摇摆,然后丑比尔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棍子,说约束衣马上就到,而亚伯医生耳根红得发亮,急忙跑掉了。

    我们一个月有一次探视时间,但是没人来探视。

    西蒙说这样最好,他不想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他实在太羞愧了。

    玛格丽特尖叫着,使劲抓着墙壁,指甲都染血了,她被带到自己房间里,注射

    了镇静剂。露西的脸上淌着唾沫,说感到羞愧的不应该是我们,而是他们。她没说他们是

    谁,但不用她说出来,我们都知道她说得没错。

    两个月后,我可以离开了。

    “现在我明白了,”我坐在亚伯医生的桌前,平静地说道,“我当时是精神崩

    溃了,我确实需要心理咨询,由衷地感谢你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奥古斯特医生,”亚伯医生把笔放在纸的上边沿,说道,“我觉得你不只是

    精神崩溃,还有妄想症,代表着更为复杂的心理问题。”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很想知道他对成功是如何衡量的。不一定要完全治愈,只要治疗方法有意思就行。“你有什么建议?”我问道。

    “我想让你多留一阵,”他答道,“马上会有很好的新药问世,相信正是你所

    需要的……”

    “药?”

    “关于吩噻嗪类药物的研究有了进展……”

    “那是驱虫药。”

    “不,不是的,奥古斯特医生,作为医师,我理解你的担忧,但请你放心,我

    所说的是吩噻嗪的衍生物……”

    “我想再听听别的医生的意见,亚伯医生。”

    他犹豫了一下,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冲突,眼神里透出了一丝傲气:“奥古

    斯特医生,我是精神病医生,完全具备这方面的资质。”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治疗过程中得到病人的信任是多么重要。”

    “没错,”他勉强地承认,“但是我是本机构唯一有资质的医生……”

    “不,我也有资质。”“奥古斯特医生,”他嘴角闪过一丝笑,“你病了,无法执业,更别说为自己

    治病了。”

    “我要你打电话给我妻子,”我坚定地说道,“你要对我做什么事,她有权发

    表意见。我拒绝使用吩噻嗪药物,如果你要强迫我使用,那必须征得最近亲属的同

    意,她就是。”

    “据我所知,你来这里接受封闭式治疗,部分原因就是她。”

    “她知道怎么鉴别药物的好坏,”我改口说道,“打电话给她。”

    “我会考虑的。”

    “别考虑,亚伯医生,”我说道,“打电话给她就是了。”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打电话给她。

    我怀疑他没有打。

    他们试图偷偷给我注射第一剂药,他们派来了克拉拉·沃特金斯,她看上去什么

    都不明白,只是享受着这份工作充满恶毒的快感,她端着盘子,上面是平时吃的药

    片。我拿在了手里,然后发现她还带了一根针。

    “好了,哈利,”她看到了我的表情,训斥道,“这对你有好处。”

    “这是什么?”我问道,已经起了疑心。

    “是药!”她兴高采烈地大声说着。“你不是都乖乖服药的吗?”

    丑比尔在房间后头,眼睛紧盯着我,他在场更证实我的猜测,他都已经准备好

    动手了。我说:“我要看知情同意书,与我最近的亲属签字的。”

    “你可以这样要求。”她说着,抓住了我的袖子,我缩了回去。

    “我要求见律师,我有权要求律师在场。”

    “哈利,这里不是监狱!”她朝丑比尔扬了扬眉,又兴高采烈地答道。“这里没有律师。”

    “我有权征询他人的治疗意见!”

    “亚伯医生是为了你好,干吗这么抵抗?好了,哈利……”

    话音未落,丑比尔就从后面抱住了我,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纳闷自己活了两百

    多年,怎么就没想过去学点武术。丑比尔坐过牢,发现在精神病院做护理人员跟坐

    牢一样,但是日子好过多了。他每天到外面的私家花园工作一小时,服用类固醇药

    物,导致他的眉头一直都因为出汗而发亮。还有,我怀疑他的睾丸萎缩了,因此作

    为补偿,他运动得更多,然后服用了更多的类固醇。不知他的性器官如何,反正他

    的手臂是比我的大腿还粗。它们紧紧地缠在我身上,把我拉下椅子,我的双腿只能

    徒劳地乱蹬。

    “别,”我乞求道,“请别这么做,求你了……”

    克拉拉拍打了一下我的胳膊肘,皮肤顿时泛红了,然后根本没有找对血管。我

    还是踢着腿,丑比尔更加用力了,我的眼睛开始发热,脑子也开始不清楚。我只感

    觉到针插了进去,但没感觉到拔出来,然后他们把我扔到了地上,让我别起来。

    “别这么犯傻了,哈利!对你有好处的事情,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呢?”

    他们把我抛在了那里,我趴着,静静地等待。我努力想有没有什么容易弄到的

    解药,来解这正在我体内散布的毒药,可我只在一次轮回中当了医生,还没时间研

    究这些新型的药物。我爬到了水壶那里,把水都喝光,然后躺在房间正中,尽量减

    缓呼吸,降低脉搏和呼吸次数,这是限制药物扩散的徒劳之举。我突然想到应该监

    控自己的反应症状,于是迅速转过身,看着钟,记录时间。十分钟后,我觉得有一

    点头晕,但马上就好了,十五分钟后我觉得双腿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有人锯了我的

    脚,骨头都断了,可神经还连着,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知道这不可能,只是

    在慢慢接受无法与现实做斗争的事实。

    抽搐女来了,站着,低头对我说话。

    “你在干吗?”我觉得她并不想要回答,就没回答她。

    有唾液在我脸上留下,我还挺享受这感觉的,冷冷的唾液贴着我滚烫的皮肤。

    “你在干吗你在干吗你在干吗?”她尖声喊道。我想他们有没有听说过诺森布

    里亚的肾上腺素激动剂,还是说这东西那时还没有。

    她摇了一下我,然后走了,但肯定留下了什么,因为我继续发着抖,脑袋使劲

    撞着地板,我还失禁了,不过这没什么,尿液跟唾液一样有意思,只不过温度跟我

    的体温一致,然后慢慢变干,开始刺痛,而且它还离我很远。接着丑比尔出现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被毁了,像熟透的番茄砸在了天花板上,头颅砸得只剩一个鼻

    子、两只眼睛和斜张着的嘴巴,周围都是血和脑浆。他凑了上来,脑浆顺着脸颊滑

    到嘴角,挂在下嘴唇上像灰红色泪滴,然后滴了下来像婴儿勺子里的苹果泥,直接

    滴到了我脸上。我不停地尖叫,直到他把我紧紧勒住,我便再也没叫出声。

    到这时候,我当然没再能记下时间,也就没法记录自己的症状做出诊断了。

    8

    珍妮来看我了。

    她来时,我被绑在床上,注射了镇静剂。

    我想说话,告诉她,他们对我所做的事,但却不行。

    她哭了。

    她给我洗了脸,握着我的手,流泪。

    她还戴着结婚戒指。

    她在门口跟亚伯医生谈话,他说他觉得我的情况恶化了,考虑用一种新的药

    物。

    我大声呼喊她,但却发不出声音。他们锁门时,她一直背对着我。

    接着我看到亚伯医生坐在我身边,笔端靠在下嘴唇上,他说道:“你想跟我说

    什么,哈利?”

    他的声音里有种急切,不仅仅只是好奇自己的治疗成果。

    “石油禁运终结,”我听到自己在回答,“葡萄牙爆发康乃馨革命,政府被推

    翻;秦始皇兵马俑被发现;印度有了核弹;联邦德国赢了世界杯。”

    丑比尔好像坐在橙色的雾气中,他说:“真不明白,不明白,你很明白,明白

    到自以为明白,可惜在这里你没这么明白,没这么明白,明白没用,根本没用,我

    明白,我才是这里的明白人……”

    他靠近过来,快要滴到我脸上了。我狠狠地咬了他的鼻子,都听到骨头断了的

    声音,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接着响起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彬彬有礼,带点美国口音。

    “不,不,”那个声音说,“这样根本不行。”

    9

    珍妮。

    她有着格拉斯哥口音,她妈妈让她接受教育,想让她改掉,但没能成功。她母

    亲激进而父亲保守,结果他们相持不下,都不肯退让,在珍妮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

    分开了,老死都不曾再见。

    我在第七次轮回时,再度遇见了她。

    那是在爱丁堡的一次研讨会上,我的名牌上写的是“H.奥古斯特博士,英国伦

    敦大学学院”,而她的是“J.蒙罗医生,外科”。在一个非常无聊的钙离子外周神

    经系统的讲座上,我恰好坐在她的三排之后,我望着她的后脖,被深深地吸引了。

    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不能确认,但我知道就是她。晚上的餐会上,供应着各种喝的以及烧过头的鸡肉和混着豌豆的土豆泥,有乐队在弹奏着五十年代不知名的曲子。

    跟她一起来的两个男人都喝醉了,去跳舞了,把她一个人留下,面对着脏盘子和皱

    桌布。我坐到她身旁,伸过手去。

    “我叫哈利。”我说道。

    “奥古斯特教授?”她看着我的名牌,这样叫我。

    “蒙罗医生,”我说道,“我们见过。”

    “是吗?我好像记不太……”

    “你在爱丁堡大学学医,第一年跟四个男生一起住在斯托克布里奇的一所小房

    子里,他们都很怕你,你帮忙照看邻居的双胞胎赚些外快。在看到手术台上鲜活的

    心脏慢慢停止跳动之后,你决心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没错,”她喃喃低语,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看着我说,“可是,不好意

    思,我还是记不起你是谁。”

    “没事,”我说道,“我只是那些不敢跟你讲话的男孩之一,可以请你跳舞

    吗?”

    “什么?”

    “可以请你跳舞吗?”

    “我……原来是这样,你是在搭讪?”

    “我结婚了,很幸福,”我撒着谎,“家人在伦敦,对你没有任何不良企图。

    我对你的工作十分欣赏,也不想看到一位女士被这么冷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

    可以边跳舞,边谈谈影像工程学近期的发展,以及是遗传素质还是后天的感官刺激

    对童年及青春期前的神经发展更重要。愿意跟我跳舞吗?”

    她迟疑了一下,把手上的戒指反复地转动着,那是镶嵌三颗钻石的金戒指,比

    在另一次生命中我给她买的那只更华丽,只是那次生命,早已消逝。她看向舞池,看到人多,比较安全,而且乐队开始演奏的曲子不会让人有逾越之想。“好吧,”她说道,然后搭上我的手,“但愿你的生物化学资质是够格的。”

    我们跳了舞。

    我问她,是不是觉得挺艰难的,因为她是那个部门的第一名女性。

    她笑了,说只有蠢人才会因为她是女的而说三道四,那样的人,她都当成蠢

    人。“这样的好处是,”她说道,“我既可以当女人,又可以当一名出色的外科医

    生,而那样的男人们就只是蠢人了。”

    我问她是否觉得寂寞。

    “不觉得。”她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她不寂寞,她有喜欢的同行、尊敬的同

    事、家人和朋友。

    她有两个孩子。

    珍妮一直都想要孩子。

    我不禁好奇,她会不会跟我来场婚外恋。

    她问我,什么时候开始不惧怕她的,竟然在舞池里说话这么大胆。

    我说那已经恍如隔世了,她依然美丽,而且所有的秘密我都知道。

    “你没听到我有朋友、同事、家人和孩子吗?”

    我当然听到了,这一切都压在我的心上,我跟她说话时都几乎想一走了之,因

    为她的人生完整了,不要任何节外生枝。我对她说,我被她深深地吸引着,竟然明

    知这一切,却还在她耳旁呢喃诱惑她的言语。

    “诱惑,你把这个叫作诱惑?”

    我说,跟我一起逃走吧,哪怕就一晚,然后一切都恢复原样,再也不用想起。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动心了。可然后她丈夫过来牵走了她的手,他忠于她,关

    爱她,十分理智。吸引她的也许更多的是艳遇本身,而非我本人。如果我知道珍妮·蒙罗会遇到什么,我会做出不一样的事吗?

    也许不会。

    时间将秘密慢慢地泄露,而并不会直白地告诉你。

    10

    再度回到被当成精神病的时期,回到那破碎之地。

    在我的第四次轮回里,弗兰克林·费尔逊来医院里找我,让我停用一种药物,那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时,是他站在病床前,高声说道:“你们在给用他什么药?你们说过他会恢复神智的。”

    他扶稳了把我架出医院大门的担架,我被直接送进了等在门口的没有任何标示

    的救护车里。

    他穿着皮鞋,生硬地踩在大饭店里的大理石台阶上,这个时节饭店没人了,工

    作人员都被遣回了家,最后他们把我安排在了一张铺着羽绒被和深紫红色床单的床

    上。我不断地做着梦、翻江倒海地吐着,仿佛借此慢慢地通往某种救赎。

    突然完全停用任何药物都是让人非常难受的,而停用抗精神病药物则感觉充满

    复杂的幸福感。我自然是非常渴望死亡的,可抗精神病药把我生生地从死亡边缘上

    拽了下来。我自然也知道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我也迷失了,知道我被诅咒了,无处

    可逃,所以我渴望彻底疯掉,失去双眼,生活在癫狂之中。我自然也不希望,即使

    是到现在,也不希望回忆起那些时光里的惨痛记忆,只想把它们当成发生在别人身

    上的事。我自然也知道我可以再来一次,再度感知那一切。这扇房门也许是关上

    了,但我灵魂深处的那个黑洞,却没有任何东西阻止它让我无尽地坠落。据说人是

    会忘记痛楚的,而要我说,这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即使感官上的记忆已经失去,但

    围绕它的那种恐惧的记忆却依然真切。我不想在这一刻死去,尽管此情此景已经有

    了注定的命运。我记得这是我想要的,这无比真实。

    暗无天日,根本没有被治愈的希望,永远都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只有慢慢接受

    的过程,几小时煎熬的磨合,接着昏睡过去,然后再次醒来,醒着的时间长一些。慢慢地恢复人的尊严:干净的衣服,双手终于自由了,手腕和脚腕处伤疤上凝固的

    血迹也洗去了。我可以自己吃东西,开始是在监护下,可以在床上自由活动,然后

    是可以在窗前,再然后可以去到楼下,还可以去到露台,与一个门球球场草坪相

    对,望向那一片绿波潋滟的花园,监护我的人还装作是我的朋友。我还可以自己给

    自己洗澡,虽然进浴室前,要除去身上所有尖锐的物体,外面还有人看守,可我根

    本不在意了,只在淋浴头下坐着,直到皮肤都被冲泡得起皱,直到楼上的热水器运

    作时间过长后开始嗡嗡作响。我的下巴上长起了杂乱的胡须,于是他们请来了理发

    师。他看到我后本能地咂舌、退缩了一下,然后给我抹了许多意大利油,对我像对

    孩子那样高声说话。

    “你的脸是你的财富,别这么糟蹋!”

    弗兰克林·费尔逊一直在一旁观察着,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猜想他肯定是

    这里管事的人。我吃饭时,他在跟我隔开两张桌子的地方坐着,我走出浴室时,他

    就在走廊的另一头,所以我想,我房间里的双向镜应该也是他安排的。它无时无刻

    不在监视着我的房间,为了调整视角,监视摄像头缓慢旋转时发出声音,才引起我

    注意的。

    有一天早餐时,他过来跟我坐到一起,不再是分开坐了。

    他说:“你看起来好多了。”

    我小心翼翼地喝着茶,就像我小心翼翼地喝着那里所有的东西一样。先是小抿

    几口尝尝有没有毒药,然后我回答他说:“我感觉好点了,谢谢你。”

    “亚伯医生被解雇了,你知道这个消息也许会好过些。”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腿上放着折起的报纸,眼睛瞄着填字游戏的提示,所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没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所以我就

    像对我父亲说话一样,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他的心意我表示赞同,”费尔逊接着说道,“但是方法很不安全。你想见见

    你妻子吗?”

    我默默数到十,然后才敢回答:“是的,我很想见她。”“她非常焦急,不知道你在哪里,以为你跑走了。你可以写封信给她,让她放

    心一些。”

    “好的。”

    “到时候会有经济赔偿给她。亚伯医生可能会接受审讯,被起诉。”

    “我只想再见到她。”我说。

    “很快了,”他说,“我们尽可能少占用你的时间。”

    “你是谁?”

    听到这话,他把报纸突然往旁边一扔,好像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似的。“我是

    弗兰克林·费尔逊,先生,”他回答道,向我伸过他那粉色的手掌,“很高兴终于能

    认识你了,奥古斯特医生。”

    我看了看那只手,没有去握。他缩了回去,并且拍了拍,做出好像并不是要握

    手的意思,而不过是放松一下肌肉。他拿回了桌上的报纸,翻到了国内新闻的版

    面,上面写着一定还会有罢工发生。我用勺子搅着麦片,看着下面的牛奶起波。

    “那么,”他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未来的事。”

    我小心地把勺子放在碗边,擦擦嘴,把手交握着,靠在椅背上。

    他不看我,双眼盯着报纸。

    “不是的,”我答道,“那只是我精神病发作时瞎说的。”

    “是啊。”他几乎是唱了出来,手腕欢快地一抖,啪一声合上报纸。“胡

    说。”他似乎很喜欢说这个词,连嘴角都扬起了微笑,甚至好像还想再说一遍,享

    受一下。

    “你是谁?”我问道。

    “我是弗兰克林·费尔逊,先生,我说过了。”“你代表了谁?”

    “我为什么不能代表我自己?”

    “不可能。”

    “我代表了好多相关的机构、组织、国家和政党,随你怎么叫都行。基本上都

    是好人,你是想帮助好人的,对吧?”

    “我想帮的话,怎么帮?”

    “我说过了,奥古斯特医生,你了解未来的事。”

    沉默在我俩之间滋生,就像阴暗屋子里悄然织起的蜘蛛网一样。他不再装作在

    看报纸了,而我则毫无顾忌地仔细研究他的表情。过了很久,我终于说道:“有些

    显而易见的问题,我肯定是要问的。我觉得答案我知道,但是既然我们互相坦诚以

    待……”

    “当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毫无保留的。”

    “如果我想离开的话,可以吗?”

    他咧嘴笑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允许我用一个问题回答你:如果你要离

    开,你觉得你能去哪儿?”

    我的舌头在嘴里打转,感到正在愈合的伤疤,脸颊和嘴唇的新长出来的皮肤

    上,有泪水划过。我于是说:“如果我有这些信息,当然我不是说我真的有,那么

    你想用来干什么?”

    “那要取决于是什么样的信息了。如果你告诉我联邦德国会最终获胜,告诉我

    正义的一方赢,而邪恶的一方会倒在正义的剑下,那我肯定第一个给你买香槟,并

    且随你挑选一家高级餐厅请你吃大餐。可要是如果你正好知道大屠杀、战争战役、谋杀犯罪等那些的日期,那么先生,恕我实话实说,我们可能得谈得久些了。”

    “你好像很愿意相信我确实知道未来的事,而其他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妻

    子,都认为那是我的幻想。”他叹了口气,把报纸收好,放在了一边,似乎再也没兴趣假装了。“奥古斯特

    医生,”他说道,向我这边倾了倾身子,双手交握着顶着下巴,“请允许我问你一

    些事,我们坦诚、自由地说一说。你这么多的旅行之中,你的很多次的旅行中,有

    没有听说过克洛纳斯俱乐部?”

    “没有,”我老实回答,“没有听说过,那是什么?”

    “一个神秘的组织,出现在十分无聊的章节的脚注中,专家学者们为了给它增

    添些乐趣而写的,比如‘有人偶尔说过这个,是不是很神奇’这样的传说,填塞在

    那种没人看的大部头书背后附注中的小字里。”

    “那些小字是怎么说的?”

    “说是……”他像是说书人一般疲倦地轻叹了口气,回答道。“说有这样的一些

    人,生活在我们中间,他们不会死。说他们出生、长大、老死,然后会重生,同样

    的人生,活一千遍。这些人拥有无穷的年龄和无穷的智慧,他们有时会相聚,没人

    知道在哪里,聚在一起开会……关于是什么会议书本里都不尽相同。有些说是穿着白

    袍的阴谋密会,有些则说是纵欲集会,从而诞生他们的下一代。我都不以为然,因

    为三K党已经把这种穿白袍的风尚深入人心了,而大家第一个猜测都是纵欲集会。”

    “那个就叫作克洛纳斯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欢快地答道,“像光明会一样,只是没有那样的光环,或

    是说像共济会,只是没有那样的袖扣,一个永久存在的社团,跨越各年龄层,有着

    无限的生命,无限的时间。我必须调查它,是因为听说俄国人也在调查,而据我所

    了解,我认为它是一个非常无聊的人想象出来的玩意儿,可是……却遇到了像你一样

    的人,奥古斯特医生,于是我之前所有的结论全部都被推翻了。”

    “因为我的幻想与某个古老的传说恰好吻合,所以你觉得肯定是有些道理

    的?”

    “当然不是!是因为你的幻想与事实一致,所以肯定有些道理,于是,”他轻

    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才会在这里。”

    拥有更多的时间不等于拥有更多的智慧,而拥有更多的智慧不等于拥有更高的智商,有时我依然会觉得招架不住,这一次,他让我觉得有点招架不住。

    “可以给我些时间考虑吗?”我问道。

    “当然,今天你好好考虑一下,奥古斯特医生,明天早上告诉我你的想法。你

    会打门球吗?”

    “不打。”

    “如果你想试试的话,那里有片草坪很不错。”

    11

    这是考虑一下记忆力的时刻。

    轮回之人,时轮之人,像我们这样尽管每次生命会有所不同,却永远在某段历

    史时期轮回的人,简而言之,就是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人,都会遗忘。所有人把这个

    视为天赋,可以再度去发掘经历过的东西,去探寻宇宙的奥秘。那种似曾相识的感

    觉,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俱乐部中最年长的那些人,他们知道自己都曾经见过、经

    历过,但是记不起具体是何时。而还有一些人,因为关于亲人的记忆并不完全,所

    以还是认为自己是人类。我们的身体会变老,与人类一样感受疼痛,我们最终死

    时,未来的人类也许会来找到我们的坟墓,挖出腐烂的尸体,然后说,没错,这个

    确实是哈利·奥古斯特的遗体,可是谁知道他的记忆飞去哪里了?这样的真相所揭示

    的含义和影响太多了,在此无法谈透,不过,我们的记忆总是会回到原点,是记忆

    带我们穿越时间,哪怕肉体一次又一次地腐烂。我们的存在等同于记忆的存在,而

    有记忆,便会有遗忘,所以没人能记起到底是谁创立了克洛纳斯俱乐部,尽管每个

    人都有自己的角色,也许连最初做出决定的轮回之人都无法记起自己的角色了,并

    且跟其他人一样很好奇。我们死时,整个世界仿佛被重置,只有记忆还留存,证明

    了我们经历过的事,仅仅如此。

    我记得每件事,有时记忆如此清晰,甚至觉得都不只是回忆了,而是完全重新

    活一遍。甚至现在跟你们说这些时,都可以想起太阳挂在山头的景象,还有费尔逊

    坐在我窗下的露台上,烟斗里飘出的淡褐色的烟,望着那片无人的门球草坪。我无

    法复述出当时的思想,因为没有任何语言、没有实质的东西可以去拿捏,但我可以想起我作出决定的那一刻,我坐在哪里、看见了什么。我当时正坐在床上,看着一

    幅用绿色和灰色画出的乡村农舍的图画,外面有一只西班牙猎犬在叫着,它的腿很

    笨拙,跳起来时像只兔子。

    我说:“好,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你所做的关于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一切事情。”

    费尔逊稍稍考虑了一下,便说道:“好。”

    于是我开始了第一次的(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可能会篡改历史事件的过程。

    开始我只是说一些大概的东西,费尔逊听说苏联会解体时挺高兴的,不过高兴之中

    也带着怀疑,怀疑我是否编造了一些他想听的话。他要求我说细节,我便告诉他俄

    国的改革和开放、柏林墙的推倒、奥地利边境的开放、齐奥塞斯库的死。这期间他

    不停地将纸条递给助理,去查我提到的名字,查一下克里姆林宫是否真的有个叫戈

    尔巴乔夫的,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在苏联解体时成为美国的强有力的盟友。

    他感兴趣的不只是政治,下午他也会在严肃的政治话题问询中,听听科学和经

    济作为消遣。可惜我感兴趣的东西不同,没能帮上什么忙。我知道手机快要问世

    了,而且一个神奇的叫作互联网的东西也正在蓄势,但是我没法告诉他这些是怎么

    发明的、谁发明的,因为我对这些从来都不太感兴趣。他对国内政治几乎不感兴

    趣,不过他的问题随我的回答而变化,越问越细致,尽管我尽力讲述得笼统一些。

    他最初对未来可以如此美好的怀疑渐渐消逝后,开始追求细节,甚至追问我在报架

    上瞄到的新闻标题,或是1981年我从京都坐火车旅行时的回忆。

    “天啊,先生,”他惊叹道,“除非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骗子,否则,你的记

    忆力真是太惊人了。”

    “我的记忆力,”我答道,“是非常好。自从我有记忆开始,什么都记得。我

    不记得出生时的情景,也许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无法理解,但我记得死亡的过

    程,我记得一切都停止的那一刻。”

    “那是什么样的?”费尔逊问道,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光芒,那纯粹是个人的兴趣,与他的工作无关。

    “停止的那一刻还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停下了。而到达那一刻的过程挺艰

    难的。”

    “你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只记得是那种正常的衰退的感觉。”

    “也许你的死并不与正常的一样。”

    “不一样?你觉得我的死不是……”我看了一下自己,看向远处,“这样的事我

    也没法跟别人去比较,是吧?”我没有再接下去,他也没有。

    我没有说一句谎言,但他似乎还是不满意。

    “但是入侵阿富汗又从何说起呢?那里根本没什么人好去打。”

    他对历史的无知并不亚于他对未来的无知,不过至少对于历史,他能一项项地

    去证实。我让他去研究一下英俄在中亚地区的大博弈以及普什图地区,查一下地

    图。我向他解释,我可以给他日期和地点,但是这些必须由他自己去理解。

    我利用空闲时间来学习,费尔逊似乎也说到做到了。我读到了关于克洛纳斯俱

    乐部的东西。

    相关的文字确实很难找到。如果不是跟我的经历如此契合,我肯定会觉得这都

    是骗人的。里面提到了公元前56年雅典的一个部族,他们以知识丰富的讲辞以及隐

    秘独僻而著称,正因为他们的神秘,导致四年后被驱逐,记录里还这样写到,他们

    对这样的结果相当有风度地接受了,并表现得云淡风轻,对那时发生的事情毫不在

    意。有一位记日记的人写到,罗马沦陷的两年前,他所住街角的克洛纳斯俱乐部专

    用的一栋楼人去楼空了,那些衣着精致的女士们和男士们走之前提醒说,很快这里

    就不值得待下去了,果不其然,之后蛮夷们便冲了进来。在印度,有名男子被控谋杀,他拒不认罪,在牢房里割喉自杀,临死前说这样受辱实在太无聊了,不过他会

    像蛇吞掉自己的尾巴一样,重生。1935年,有一个以神秘著称的组织离开南京,其

    中一名非常富有的女士(她的财富从何而来也无人知晓)提醒她最喜欢的女佣,让

    她离开南京,把家人安置在远离那里的郊外,并给了她钱,她预言说会有场战争,一切都会被烧毁。有些人叫他们先知者,迷信一点的人则叫他们魔鬼。不管真相如

    何,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人去到哪里,似乎都有办法避开灾难和远离人们的视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费尔逊的关于克洛纳斯俱乐部的档案,是他自己所解读的

    成果。因为读着它,我第一次开始思考关于时间的问题。

    12

    我说过,我们都会经历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的阶段。在我的第二次轮回

    里,我做了件很多人都做过的事,那就是自杀,试图以此让轮回停止。而在第三次

    轮回时,我则向上帝寻求答案。

    我也说过,我千辛万苦地让自己在二战中找到了十分无聊而安全的职位。但同

    时,战争也给了我机会,知道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一位牙买加工程师,名字挺

    奇怪的,叫作“星期五男孩”,从他那里我听说了死去之人的灵魂,还有那些被抛

    弃的怨灵。还有一位非常诚恳的美国军官,叫作沃尔特·S.布罗迪,告诉了我关于洗

    礼、再洗礼、摩门教和路德教的神秘故事,并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妈妈这些都参

    加过,她由此得知,与上帝交流的最好方法是自己亲自与上帝说话。”

    有一名苏丹的战士,他为隆美尔撤离突尼斯的坦克拉过行李,就在隆美尔逃跑

    之前(或是被俘获之前,这样的传言无从考证了),他给我指明了去麦加的路,告

    诉我该背诵的话:“我作证,没有所谓的上帝,只有真主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

    是上帝的仆人和信使。”先是用英语说,然后是结结巴巴的阿拉伯语,最后是阿乔

    利语,他骄傲地称其是独一无二的语言,他自己是穆斯林和阿乔利人,也是独一无

    二的。我背诵了几遍,努力把音发准,直到他满意了,拍了拍我的背大声说

    道:“这就对了,你不用经受炼狱了。”

    我觉得大部分是因为他,我才有勇气去远行。他对我说了关于地中海那头的壮

    丽土地上,那些奇异的、最后往往发现都是虚构的故事,它们是多么神秘,仿佛在等我过去,等我去沙土中寻找答案。战争结束后,我踏上了第一班去往这些土地的

    轮船,而那么多英国人都在离开那里,他们时不时喝得醉醺醺的,犯着年少无知的

    错误。我虽然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年纪,然而实质上完全不同。在埃及,我成了真主

    安拉的忠实信徒。然而有一天,我在开罗被三个清真寺的弟兄逼到街角,打了个半

    死,他们拔了我的胡子,用钝刀剃了我的头发,朝我的脸上吐口水,还撕扯我那不

    合适的白袍,那是我热忱地转为信徒时得来的。他们坚称我是犹太人奸细,说我是

    帝国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法西斯、犹太复国主义者,反正不是他们的一员。我在

    医院待了四天,出院后我去了教长家寻求安慰,他十分礼貌地用郁金香形的玻璃杯

    倒了杯茶给我,问我,对召唤的感觉如何。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

    在刚刚成立的国家以色列,我信了一阵子犹太教,但是我有那么多的战争背

    景,都与刺探犹太人情报有关,我自然不可能融进去,而且作为备受憎恶的英国前

    战士,也让我更加不可能融入了。我看到男男女女身上都还带着刺上没多久的部队

    编号刺青,他们跪在哭墙脚下,看到沐浴阳光的石头时,都欣慰地流泪,此时,我

    便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爬上西奈山寻求神回应我的祈祷时,山上的一位天主教神父跟我打招呼,我

    跪在他脚下,亲吻他的手,说他的出现象征着神明让我的生命有意义,我把我的故

    事告诉他,然后他便跪在我脚下,亲吻我的手,说我才是象征,象征着上帝对他的

    旨意,让他的生命有了意义,是我重塑了他的信仰,他对我的事如此热忱,让我都

    开始怀疑自己了。他说要带我去罗马见大主教,说我可以冥思和祈祷,来思考自己

    存在的谜团。三天后,我醒来发现他躺在我房间的地板上,赤裸全身,只戴了串珠

    子跪着,他在我熟睡时亲吻了我的手,他说我确实是信使,说他很抱歉,不该怀疑

    我。我在太阳升起前,从后窗偷偷溜下花园墙壁,逃走了。

    我去了印度,那里的许多神秘理论和哲学观点也许能解释现在的西方科学所无

    法解释的情况。1953年,我抵达印度,很容易便找到了一份机械师的工作,在一家

    不断破产的民航公司。他们破产几乎对我没什么影响,比如周一离开,周二去时就

    发现老板已经换了,老的合同变成了新的合同,等待我签字,所有条款都一致,只

    更改了日期和雇主。印度正在实现分裂后的统一,我在南部,远离为了独立而流血

    最多的地方。尼赫鲁出任总理时,我发现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位女演员,她在荧屏上时眼睛似乎只看着我,然后我又爱上了一个长相酷似她的女孩,她在机场卖水

    果,从没说过什么让人留下印象的话。而我把她视为偶像,疯狂地展开追求。有观

    察表明,即使是最年长的轮回之人,不管心理年龄有多大,生理上一样会有各种冲

    动。孩童时,我总想要快点长大,总觉得知识不够用。青少年时期,我一直被抑郁

    纠缠,同时为赫恩家族工作并与之做斗争。现在作为正值黄金年龄的男人,我越来

    越有种想要出去闯荡的冲动,挑战人生,就像赛场里的斗牛一样浑身充满劲头。我

    四处旅行,寻求答案,与人争论,掏心掏肺地爱别人,遭人拒绝后也痛彻心扉。我

    把宝莱坞女星米娜·库马利奉为女神,视为完美的化身,尽管我看她的电影时,一句

    印度话也不会说。

    可惜爱和上帝都没有给我答案。我跟婆罗门谈及复活和重生,他们告诉我,如

    果我能好好过上纯净的生活,那么我会超越自我而重生。

    “那么我自己呢,我能作为自己重生吗?”

    我对印度教的智者说的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番涟漪,我觉得我把相对

    论介绍给了他们。当时他们的学者急切地坐直了,与我热议重生是否会与前世保持

    短暂的一致。答案终于由一位智者提出了,他的肚子很大,吃东西的习惯很好,干

    净整洁。

    他说:“别傻了,英国人!要么变好,要么变差,反正不可能一样的!”

    这样的答案根本不能让我满意。我用十年的积蓄,反复修着同一架飞机,每周

    给它换个名字,我再度出发了。中国当时对外几乎是封锁的,而且去西藏时间上也

    不够,于是我去往南边,在越南、泰国、缅甸和尼泊尔的边境上绕行,避开那些美

    国人会侵入的以及内战即将爆发的地方。我剃了光头,吃了素,学会了用不可思议

    的语言大声祈祷,向每尊佛像问询一长串问题,比如乔达摩的一万问,我为什么是

    这样的,这次死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也渐渐有了些知名度,人们称我为通晓所

    有信仰的英国人,可以与任何僧人、伊玛目、牧师或教士谈论与不朽灵魂相关的任

    何哲学话题。1969年,一位戴着圆镜片眼镜的神采奕奕的男人来找我,他在我小屋

    里,跷着腿坐在我对面,大声说道:“晚上好,尊敬的先生,我叫沈,来自一个相

    关机构,我来此询问你的动机。”

    我那时住在曼谷,发现不管多么虔诚的祈祷,都不会减轻在热带雨林中生活皮肤褶皱里会滋生的霉菌。报纸上用粗体字对政府歌功颂德,而对山林里的游击队只

    是用黑色小字稍稍提一下。我不知道八正道能否给我醍醐灌顶,只知道自己已经老

    得没力气去相信别的东西了,于是我只是穿着橙色长袍修理修理车子,或者想想如

    果死不了的话还能做什么。

    沈先生的脸像是打磨过的七叶树果,蓝色的衬衫被汗水湿透,后背和腋下的衣

    服都粘在皮肤上,他推了推眼镜,接着说道:“你是来参加反革命运动的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曾经会编织一些充满智慧和神秘的回答,但说实话,我已

    经老得提不起那个劲了,于是我直接反问:“你是中国国家安全部门的?”

    “当然了,尊敬的先生,”他轻快地唱了出来,坐着做了个鞠躬的姿势,双手

    合十,那是泰国人表示对老师的尊敬所做的手势,“有些人说你其实是西方帝国主

    义国家的间谍,正与反革命势力联合,比如分裂势力的代表达赖喇嘛。”

    他说这番话时,语调是那么的客气,我不得不问:“这样难道不好吗?”

    “尊敬的先生,这当然不好了!这是颠覆革命的行为,我政府会立刻采取行

    动,不过当然,”他嘴角带着笑容,说道,“你肯定受了帝国主义联盟国家的保

    护,所以会冤冤相报。”

    “噢,”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惊讶道,“你是在威胁要杀我?”

    “我不希望到那个地步,尊敬的先生,我个人宁愿相信,你只是在这里逍遥度

    日的古怪的英国人。”

    他咬着下嘴唇,举棋不定,眼睛扫着小屋的每个角落,好像能找到个裂缝,看

    到一把手枪似的。突然,他用低沉了许多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帝国主义的

    间谍,尊敬的先生。”他低语着:“上头要求我写一份关于你的报告,可我找不到

    任何证据,发现你就只是个无害的疯疯癫癫的人,带着自己那一套古老的信仰,我

    打算这么报告上去,但如果到头来发现你真的是个间谍,那我的报告就不好看

    了。”

    “我肯定不是间谍。”我向他保证。他看起来松了口气。“谢谢你,先生,”他大声说,用袖管擦了下额头,紧接

    着就开始为这种不礼貌的言语道歉,“你确实看上去不太像,不过现在形势紧张,我不得不仔细点。”

    “要给你来杯茶吗?”我问道。

    “不用,谢谢。我不能被人看到跟敌人这么亲善。”

    “你刚刚说过我不是敌人。”

    “你在思想上被腐化了,”他更正道,“只不过无害。”

    尽管说了那样的话,他还是礼貌地向我鞠躬,然后离开了。

    “沈先生。”我在他身后叫道。他停在门口,他的脸色紧张,好像希望自己不

    要有更多的书面工作。“我死不了,”我跟他解释道,“我会重生,然后活着,然

    后死去,然后再度重生,但永远是重复的人生,你们政府有没有与这种情况相关的

    信息?”

    他微笑了,看上去浑身都轻松了,说道:“没有,尊敬的先生。谢谢你的配

    合。”他想了想,然后说道:“那祝你一切顺利。”

    他走了。

    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间谍,弗兰克林·费尔逊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他们两个中,我还是更喜欢沈。第二篇 克洛纳斯俱乐部

    我不惧怕死亡。

    重生才让我害怕,我们的身体无限重生,而心灵却无法获得救赎,这种恐惧感挥之不去。

    13

    大概七十年过后,在诺森布里亚那个庄园里,费尔逊坐在桌子对面,对我说的

    话感到有点恼怒,我说的是:“情况复杂是不作为的理由,事件的复杂、时间的复

    杂等。这些信息对你来说能有什么用?”

    外面在下着雨,是闷热两天后的瓢泼大雨,天空仿佛裂开了道口子,往下倒着

    水。费尔逊去了伦敦,他回来后,带来了更多的问题,态度也更强势了。

    “你有所隐瞒!”他突然厉声说道。“你说那些事情会发生,但不说是如何发

    生的,你说电脑和电视会出现,还有冷战会结束,可是怎么会那样你一点都不肯

    说。我们是好人……我们是为了让世界更好,你明白吗?为了让世界更好!”

    他生气时,青筋像蛇一样在他的左太阳穴凸起,他的脸不是涨得发红,而是变

    得有点灰白。我想了想他的话,觉得大部分还是毫无根据的。我不是历史学家,未

    来事件的发生让人根本没时间去追溯分析、去仔细思考,不过是在电视里的快速播

    报的新闻六十秒里出现一下而已。我无法解释家用电脑的原理,就像我没法在鼻尖

    上搁一块腌鱼一样。

    没错,我是有所隐瞒,不是所有的事都隐瞒,只是一部分。我读到过关于克洛

    纳斯俱乐部的东西,我从中知道的首要一课就是,学会保持沉默。如果他们跟我一

    样,知道未来的事,至少是跟自己的生命相关的事,那么他们可以去改写那些事

    件,但他们没有那么做,为什么?

    “复杂性,”我坚定地重复道,“我跟你不过是个体,不能控制社会经济大

    事,你可以努力去影响,但是如果改变了其中任何一个事件,哪怕只是小小的改

    变,那么我所说的其他事件都会完全改变。我可以告诉你,在撒切尔的任期中,工会将遭受严重打击,但说实话,我不能解释这个现象背后的经济原理,也没法用几

    句话解释清楚为什么整个社会可以容许各种工业被摧毁,我没法解释柏林墙倒下

    时,那些人为什么要在那里跳舞,也说不出到底是谁在阿富汗站出来说‘今天是圣

    战的日子’。而且既然影响一个事件会牵连其他所有事件,我的这些信息对你能有

    什么用?”

    “名字,地点!”他大声说道。“给我名字,给我地点!”

    “为什么?”我问道。“你要刺杀阿拉法特吗?在那些人没有犯罪之前,还是

    孩子时,你会杀了他们?提前给塔利班组织武器?”

    “那是政治上的决定,那些都是政治上的决定……”

    “你是用还没犯下的罪行来做决定!”

    他挫败而气恼地挥动着手臂。“人类在进步,哈利!”他大喊着。“世界在

    变!过去两百年人类的进步之大超过了之前的两千年!进化的速度在加快,无论是

    物种的进化还是文明的进化,都是如此。我们有责任监督这样的进化过程,加以引

    导,以避免更多的错误和灾难!你还想再来一次二战吗?再来一次大屠杀吗?我们

    可以改变,让世界变得更好。”

    “你觉得自己适合做监管未来的人?”

    “没错,是的!”他咆哮着说道。“因为我是民主的卫士!因为我是思想解放

    的相信自由的人,因为我是善良的人,有颗善良的心,因为必须有人去这么做!”

    我靠在椅背上。雨水斜落下来,重重地打在窗玻璃上,桌上放着新鲜的花,我

    的杯里的咖啡渐渐冷了。“抱歉,费尔逊先生,”我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

    要我告诉你什么。”

    他很快坐回椅子上,拉近了一些,把声音压到几乎是在密谋着什么的样子,双

    手则压在下面,像是道歉的模样,说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越南获胜?我们哪里

    做得不对?”

    我忍不住低声呻吟,双手痛苦地抱住头:“因为没人要你们去!越南人不要,中国人不要,甚至美国人自己也不要你们去越南!谁都不想要的战争,何来胜利可

    言!”

    “我们要是投颗炸弹呢?就在河内投一颗,一次性解决掉。”

    “我不知道,因为没发生过,而且从没有发生过,因为那样太过分了!”我怒

    吼着。“你要的不是知识,而是要我肯定你的想法,而我……”我突然站了起来,和

    他一样惊讶于自己这个举动。“我不能告诉你,”我最后说道,“抱歉,我当初答

    应你的时候,以为你是说……你要的是别的东西,我可能理解错了,我得……好好想

    想。”

    接下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着。

    在中国,哮喘被描述为是动物带病的急促呼吸。费尔逊的身体像雕塑一样一动

    不动,双手克制着不动,衣服笔挺,面无表情,但他的呼吸如同野兽般在胸膛里咆

    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多年礼仪的教导和自制力让他克制地说出这

    句话,但是随之而出的呼吸,却让人感到他想用牙齿把我的喉咙撕开,喝我的

    血。“奥古斯特医生,你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你觉得你死了就一了百了,是吗?

    一下子,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他的手打在桌子上,力道之大,让茶杯都在瓷托盘

    上跳了起来。“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死了就没了,而这一切……”他没有动,只是轻

    眨着眼睛。“不过是一场梦。你是上帝吗,奥古斯特医生?你是唯一重要的生命

    吗?你是不是认为,因为你一切都记得,所以你的痛苦才更大、更重要?你是不是

    认为,因为你经历过这一切,所以你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是吗?”

    他没有高喊,没有提高声音,但是他那急促呼吸如同野兽一般,手因为克制着

    想要撕扯的冲动而握得紧紧的。我发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找不到任何词语、任

    何想法、任何理由和任何指摘的话。他突然站了起来,毫无征兆地一下子站了起

    来,虽然我没敢说什么,但他还是一样气得青筋暴起。“好了,”他喘着气说

    道,“好了,奥古斯特医生,好了,我们都有点累了,都有无奈……我们还是暂停一

    下吧。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可以好好想想,好吗?好了。”我还没回答,他就决定

    了:“就这样,明天见。”

    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间,再也没说一句话,再也没回头。14

    我不得不离开了。

    这个想法已经酝酿很久,终于到了不得不行动的时候。再这样下去,绝对不会

    有好结果,我必须得走。当然不能像直接从大门走出那么简单,但有时最简单的逃

    跑计划往往是最好的。

    我在东方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学点功夫呢?

    坐在房间里等天亮时再想这个问题,似乎挺可笑的。那里有看守人员,当然穿

    得都不像看守,好在我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已经认出无论何时,都会有至少五个

    人值班把守,在一旁安静地徘徊着,等候指示。每晚七点他们交班,新一轮的看守

    人员往往还在吃着晚饭,那样他们就会比较马虎,反应较慢,放松警惕。我房间的

    窗外是一片开着金雀花和石楠的土地,来送牛奶的人带着很浓的北方口音。这些信

    息对我来说足够了,我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当园丁,我第一次轮回时,就在这样的

    土地上长大和死去,我知道如何在荒野里生存。费尔逊和他的人只把我当成城里人

    看守,以为我没有野外生存的技能。我只要想办法逃到墙外就好。

    到了晚上七点,天色灰暗下来,我拿出了所有搜集到的东西,晚餐时偷的一把

    菜刀、一只金属杯子,厨房里偷来的一个小金属盘子、一盒火柴、一块肥皂,以及

    牙刷、牙膏,还有几根蜡烛。费尔逊很仔细,很少有东西能被偷。他给了我纸,让

    我写下能记起的东西,我写下了告别的话。我把东西都包裹在毯子里,然后用床单

    撕成的布条捆好,扎在背上。七点零五分,荒野上最后一束光也隐去后,我悄无声

    息地打开房门,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小孩子,往楼下去了。

    大门和厨房门口会有看守,但是有些人都睡着了,并且没人看守他们自己住的

    房间。我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件耐穿的厚大衣和几双袜子,梳妆台上还找到

    了珍贵的几先令,然后我到房子后头,那里有扇窗,打开后下面是一片低低的煤棚

    屋顶。我先轻轻踏出一只脚,小心地在边沿上保持平衡,突然一不小心发出像金属

    器皿相撞那样“嘭”的一声,我吓坏了,呆呆地等着那些人追来。

    结果并没有人追来,我又往下滑了些,到了盘绕在房子周围的沙砾路上。这时

    不能跑,跑就等于宣告我在逃,我大摇大摆地走着,像那些看守们那样。每走一步,心都怦怦直跳,直到终于走出了紫杉树篱,我才撒开腿跑了起来。

    我体型已经完全走样,虽然原来也没什么体型可言,但是禁闭让我的体型走样

    得更严重。但我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愉悦感,还有童年

    时对于郊野的声音和味道的记忆,以及大步往前走的自由。这些都给了我力量,让

    我前行。这块地四周有围墙,我之前勘察时看到过,不过这围墙更多是为了阻隔外

    人进入,而不是为了囚禁人在内,随处都看得到老橡树低低的树枝伸出那黄色的墙

    外,简直就像现成的踏板一样。我爬了上去,边爬边用手将那些食腐木的虫子拂

    去,我小时候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驾轻就熟地爬上了树枝,然后跳到墙外,就这

    样,我自由了。

    可惜没这么简单。

    我是有计划的,大计划中有小计划,各个小计划都取决于大计划的实施情况。

    我觉得我几乎不太可能被抓回去,尽管我躲避人的经验并不多,加上我暴露了许多

    自己的事,但我给自己争取了眼前的时间。

    不管怎样,我得先弄清楚自己在哪里,才能决定接下来如何行动。两大片原始

    树林里,夹杂着一条泥泞的路,我在这条路上一直往西走,一路只听到三辆车开

    过,听到时我就躲进树林里。林子里,有动物在我身旁窸窸窣窣,似乎很好奇我在

    干什么,不过它们很明智,都跟我保持距离。估计在警报响起之前,我有三小时的

    时间,不过如果不走运的话,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发现我。

    一条小溪上面架了座小石桥,过去便是个丁字路口,竖着路牌,它给了我两个

    选择:距此八公里的霍科斯利,或是距此将近十三公里的西山。我选择了霍科斯

    利,这是当然的选择,因为能更快到达,于是我开始沿路走。周围的树林很快变成

    了较为开阔的土地,周围竖着矮矮的石墙。我跳上泥泞的石墙,一听到引擎的声音

    就立刻躲在墙后,不管引擎声有多远。月亮半满,正好有足够的亮光让我看清,但

    又不至于太亮,让我容易被人发现。白天炙热,到晚上就转冷了,我呼出的气都变

    成了雾。下过雨的地面还是泥泞的,我的裤腿上全都溅满了泥,袜子湿透了,走路

    时都吱吱作响。我找出了北极星、猎户座腰带、仙后座和大熊座。仙后座很高,大

    熊座则低低的,这样推算来看,第一辆急速从我身边驶过的车是在午夜刚过。我这

    次是幸运的,他们数小时后才发现我不见了,只能在郊外开着车灯到处搜寻,而我

    可以在星光的指引下悄悄走掉。霍科斯利是个小镇子,坐落在一座小石山的脚下,曾经采矿业发达,现在没落

    了。我潜进了房子之间的小巷,巷子尽头是田野和围栏。这里人口才四百多,小小

    的广场中心竖着一块纪念碑,上面是在两次战争中死去的人的名字。一辆银色的车

    子停在纪念碑旁,车灯开着,里面隐约坐着一个人。车停的地方也靠近一个酒吧,很显然打扰了酒吧老板,他正站在门口跟另一个人争吵,气恼他好好的一个夜晚被

    毁了。我偷偷走过那个广场,走上了所谓的“大街”,路旁有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卖着新鲜的番茄和羊肉,还有一家邮局,刷着鲜明的大红色,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哪

    里了。我偷偷沿着小镇边沿走,进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谷仓里,谷仓的木板都摇摇欲

    坠,我躲在里面,周围是生锈的手推车、捆扎着的干草堆和满是灰尘的鸡毛。

    我没有睡觉,当然,这根本不算什么。

    15

    我精确地算好了日出的时间。

    大约日出前一小时,我爬出谷仓,第一个到邮局门口,带着一身的泥泞和鸡

    毛,连邮局的女管理员都才刚刚开门,她看上去脾气不太好,圆脸红扑扑的。我用

    偷来的先令买了两个信封和几张邮票,然后我把信塞进她手里。

    “谢谢你。”我尽量用苏格兰口音说。她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时,抬了抬眉毛。

    伪装口音之举失败了,不过如果追踪我的人问起来,但愿还是能起到些掩人耳

    目的作用。我看着她把我的两封信塞进她的包里,然后离开了。

    天气很热,非常晴朗。

    虽然很舍不得,我还是把偷来的大衣给扔了,它帮我渡过了寒冷的夜晚。我觉

    得这大衣太过显眼,带着很多我夜晚潜行的痕迹。脱掉大衣,我看起来还挺体面

    的,一位沾着泥巴的绅士。

    前一天晚上看到的那辆银色车子,现在正在小镇边沿慢悠悠地开着。我躲在一

    栋房子的墙后,闻着掩盖室外厕所气味的肥皂味,等着那辆昂贵的、加满油的车子

    隆隆驶过。是时候再度踏上荒野了,远离大白天走在路上的危险。我一时兴起往北走,短短几个小时过后便觉得在温暖的阳光下无比自由,直到

    觉得口渴、饥饿,还有嘴巴里牙齿的怪味开始让人难受。我到处找洼地,找被人挖

    过的树的踪迹,顺着这些,我找到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水流湍急,滑溜溜的大鹅卵

    石沉在溪底。我洗了脸,洗了手和脖子,喝了溪流深处的水,还刷了牙,看着那密

    密匝匝的白色泡沫顺流而下。我数了数偷的钱还剩多少,心里想着下个镇子有多

    远,会有多少巡逻的人。我太老了,没力气弄陷阱捕兔子,于是带好东西,上路

    了。

    下午的早些时候,我到达下一个镇子。

    费尔逊的人像围绕在野马眼睛周围的苍蝇似的,非常显眼。街上有个面包房,发酵粉的味道很难闻。我看着费尔逊的人走掉以后,大胆地走了进去,用最自然的

    口音说:“请给我来份面包,黄油随便哪种都行。”

    那面包师傅的动作极慢,应该是在考虑着黄油的问题,“先生,那么,”他终

    于说道,“猪油可以吗?”

    猪油也可以,只要快点上餐就行。

    “你不是这里人吧,先生?”他问道。

    对,我不是这里的,我得去跟朋友们会面。

    “今天这天气很好,先生。”

    “是啊,确实很好,但愿好天气能持久些。”

    “今天早上来的人会不会就是你的朋友们?他们说正在找人。”

    他说得很慢,又很友好,可我还是听出了怀疑,那种安静地谴责,让人好不悲

    伤。

    “他们看起来像是来打猎的吗?”

    “不像。”“那就不可能是我朋友,谢谢你的面包和猪油,现在我得……”

    “哈利!”看来费尔逊也会把口音变得很标准。我僵在门口,面包夹在腋下,手上拿着一块半开的猪油正准备往上抹。费尔逊直接走到我面前,双手异常热情地

    拥抱住我。“我还很担心,以为要跟你错过了!”他大声说道,那些话仿佛重重地

    掷在了静静的石街上。“谢天谢地,你及时赶到了。”

    他的车就停在不到二十码的地方,仿佛一只咆哮的野兽突然出现在寂静的仙林

    里。后车门已经打开了,那些我说不出名字的看守之一(可能我偷的大衣就是那人

    的)正把着车门。我看了看车,看了看费尔逊,对接下来自己的举动有些不自信,但觉得不得不那样做。我丢下面包,手肘用尽力气向他的脸上击了过去。

    我很高兴地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我收回手臂时,发现袖口上沾了血

    迹。

    可惜我从面包房都没跑出十码就被抓住了,他是做文职工作的人,行动居然那

    么快,他用打橄榄球的那种擒抱法把我给拿下,坐在了我头上。

    16

    药物。

    更多的药物。

    他们把我绑在床上,就像亚伯医生那样,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亚伯医生

    那样过多地依赖于绳索和皮带,他们只把我打到服从为止,打到让我明白,服从是

    唯一的出路。然后费尔逊说:“哈利,我真的很遗憾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希望你能

    理解。”

    莨菪碱让我想笑,羟基安定让我睡觉,他们还给我用了阿米妥钠,结果我止不

    住地哭,虽然我并不觉得有多悲伤。给我用的第一剂巴比妥酸盐,用量有误,结果

    让我的心脏差点跳出胸膛。然后他们调节了剂量,费尔逊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嘟囔

    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说:“我们不想伤害你,哈利。天哪,我真不是那样的人,我是好人,总想把事情做到最好。我们不想伤害你,你必须明白,这是为了大局,远远大于你跟

    我。”

    接着他们把楼下的电缆线拿了上来,费尔逊把脸凑到我的面前,说:“哈利,别逼我这么做。来吧,我们能行的,我们能让世界改变,我跟你,可以让世界变得

    更好!”

    我没有回答,他们给我打了足量的抗精神病药物,然后把缆线插上了电源。可

    是其中一个人搞错了,碰了不该碰的地方,结果把自己给电到了,他大声哀号,像

    个卡通人物一样直跳脚。他们不得不把他弄到楼下,在他手上敷上冰块,那晚就没

    有对我用任何电刑。

    “好了,哈利,”费尔逊轻声道,“做正确的事,做出改变吧,改变这个世

    界!”

    我笑了,暖暖地沉浸在羟基安定的药效之中。

    17

    复杂性,是不作为的理由。

    这句话被克洛纳斯俱乐部奉为箴言,现在我告诉你吧,这句话并不高尚,并不

    勇敢,并不正义,也毫无雄心,不过当你任意篡改历史后,就会明白,这句话是多

    么正确,应该铭刻在每个克洛纳斯俱乐部的门上。我跟费尔逊解释了很多,可他还

    是不明白。

    我之前曾说过,我们生命轮回有三个阶段。首先是拒绝承认现实的阶段,在费

    尔逊对我用足了抗精神病的致幻药时,我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我自身的情况,让

    我过了很久才到达接受现实的阶段,但我相信,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尽全力地去

    了解自己的本质。第三次轮回中我试着去相信上帝,第四次轮回中我研究生物学,第五次轮回我之后再讲,而第六次轮回中我试图用物理学去研究我们究竟是什么,尽管为时已晚。

    要知道,我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是个男孩,不是普通的男孩,而是一个男人的私生子,那个男人对科学进步就像我对他喜欢的马的品种一样,毫无兴趣。我对

    科学史上的重大变革毫无概念,比如相对论、核物理、爱因斯坦、波尔、普朗克、哈勃和海森堡,只依稀明白地球是圆的,从树上掉下的苹果会被重力吸引而掉落到

    地上。在我前几次轮回的好几百年里,时间在我眼里,无异于建材厂里的金属直

    尺,一样呈直线型,一样无趣。直到九十年代,我才开始对三十年代有所理解,那

    段时间里,不仅是世界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并且也很可能影响着“我究竟是谁,是

    什么”这个本质性的问题。

    第六次轮回中,我二十三岁就获得了第一个博士学位,这并不是因为我特别有

    天赋,而是我可以略过许多冗长的常识性的学习阶段,直接研究感兴趣的领域。我

    获邀参与曼哈顿计划,作为团队中最年轻的成员,我辗转反侧考虑了好几晚要不要

    接受。我并不是考虑伦理道德方面,炸弹肯定会被造出来,并且肯定会被投放,不

    管我个人是怎么想的,我考虑的是参与这个项目,我能有幸接触到当代最伟大的人

    们,与他们一起关在同一个房间里。最后,我拒绝了,因为考虑到要被关起来,背

    景要被彻查,而且我也不太愿意把自己暴露在辐射之下,那时候对核辐射的控制还

    很不力,对其危险程度还不了解。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对纳粹的科技进行

    假设性研究,比如炸弹原理、火箭引擎、核重水和他们自己的核反应厂,结果出人

    意料地得到了肯定。

    我遇到文森特是在1945年末,战争虽然取得了胜利,但食物还是定量配给的。

    我早年间非常计较食物的乏善可陈,计较中央供暖的普及,确实有点小心眼。我当

    时是剑桥大学的讲师,正在努力竞争成为教授,我太年轻了,但比起五十三岁的对

    手来说,我应该取得比他更高的等级。我的对手叫P.L.乔治,主要以数学上犯的错

    误而著称。最后我没有赢得教授的头衔,我坚决支持宇宙大爆炸理论,而非恒稳态

    理论,这与当时流行的观点相悖,而且我十分坚持波粒二象性的实质,再加上我太

    过年轻,所以上层讨论时没什么人支持我。我的两个观点也遭到了反驳,毕竟它们

    大部分都建立在尚未发现的证据之上,并且证明这些证据所需的技术也尚未问世。

    但正是因为我这些所谓的谬论,文森特找到了我。

    “奥古斯特博士,”他坚定地说道,“我想跟你聊聊多元宇宙。”

    这样的开场白让我深感意外,而且我知道,文森特这样在门外站下去,我那费

    心生好的火就会遵循熵准则白白地被浪费掉,谁都享受不到温暖。看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外面的雪又越下越大,我就请他进来了,尽管我根本没有谈话的心情。

    文森特·兰吉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很年轻,还不到十八岁,但已经是一副

    中年人的模样了,不过不知怎的,虽然他有点壮硕,但不胖,圆滚滚的,却没有特

    别重,不过他也绝对称不上是健壮。他那灰褐色头发已经有点开始谢顶,不久肯定

    会秃一块,灰绿色的眼睛,一张脸仿佛是忙碌的雕刻师用湿湿的黏土草草做成的。

    长裤的裤腿潦草地卷起,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上身穿着那件一年四季都不脱的

    花呢外套。他号称这件衣服可以穿个几百年,这我或许还能忍受,但他坚持说把裤

    腿卷起来是为了方便骑自行车,这我就不信了,因为那晚,剑桥大街被封了,任何

    带轮子的东西都通不过。他很费劲地坐在那张破旧的扶手椅上,我在他对面还没坐

    稳当,还在努力把思绪从寂静的温暖中脱离出来,他就急着开口了:“允许哲学家

    用陈腐的论点套用到多元宇宙的理论上,是对现代科学理论的亵渎。”

    我赶紧随手拿了瓶苏格兰威士忌,拖延点时间。我身体中的那个做教师的自我

    总想故意跟他持相悖的意见,但那个自我已经不见了。

    “是的,”我说道,“我同意。”

    “多元宇宙与个人行为毫无关系,只是应用了一个相当简单的概念,牛顿的概

    念:任何一个作用力都有反作用力,没有绝对静止的状态,要理解粒子的性质,必

    须改变物体。”

    他似乎对此态度非常激昂,于是我又说道:“是的。”

    他的眉毛剧烈地抖动着,他好像有种天生的本领,用眉毛和下巴来表达情绪,而其他身体部位则可以保持不动。“那你为什么在最近的一篇论文中,浪费了十五

    页讲述量子论的伦理寓意?”

    我抿了一口酒,等他的眉毛恢复常态。“你的名字,”我最后开口说道,“是

    文森特·兰吉斯,这个我知道,是因为你有一次抄近路踩踏草坪时,教区事务员曾对

    你提出异议,然后你报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说,在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他的职

    位不仅将会变得多余,还会被后代嘲讽。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当时就穿着这件

    橄榄色的衬衣,而我……”

    “穿着蓝色衬衣,灰色袜子,军常服,速度很快地冲向大门,我想你肯定是上课要迟到了,因为当时是正点差五分钟,而你的课大多都是正点过五分钟后开

    始。”

    我又打量了一次文森特,确认了那些我无意中记下的关于他的细节。然后说

    道:“好了,文森特,我们谈谈伦理思想和科学方法……”

    “一个是很主观的,而另一个是有根据的。”

    “如果你认为你的观点绝对正确,那我的观点于你也没用。”

    他的嘴角滑过一丝微笑,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有点窘迫。“原谅我,”他

    终于开口说道,“我过来这里时可能多喝了点,所以说话态度有点……强硬。”

    “有一个穿越时空的人……”我开始说道。文森特一下子表露出了厌恶之情,我

    举起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假设一下,想一想这种情况。一个人穿越回时空,眼

    看着已明知结局的那些事件的发生,他踏出时光机器……”

    “那样会改写过去!”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纽马克特写下会赢的那个数字,结果会怎样?”

    “这是自相矛盾的,”文森特坚称,“他不会记得下注的是什么数字的马,他

    从没在纽马克特赢过钱,就算赢过,他也有可能造不出时光机器,及时穿越时空去

    下注,这在逻辑上讲不通。”

    “结果呢?”

    “不可能。”

    “假设一下。”

    他激动地喘了口气,大声说道:“有三个可能的结果!第一,他决定给自己获

    胜的数字的那个瞬间,他就会记得曾经收到过这数字,他个人的整个时间线就立刻

    会改变,这样他就永久地影响了自己的存在,因为没有这组会获胜的数字,他不可

    能建造时光机器。这里头自相矛盾的地方,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造成任何

    结果,而且他的动机、偶然的事件等其实是有影响力的,影响之前的所有进程,不过我们好像并不是要讨论逻辑问题。第二,整个宇宙崩塌了,我知道这样很夸张,不过如果我们把时间当成可以计量的概念,没有负值,那我就实在想不到别的了,如果整个世界只是为了纽马克特的一个赌注而崩塌的话,就确实太不值得了。第

    三,他决定给自己发送那串数字的那个瞬间,一个平行世界出现了,在他自己的世

    界里,他什么都没有赢到,回家了,而平行世界里的那个他自己,却惊讶地发现自

    己成了百万富翁,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轻快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横向思考。”

    他又愤愤地叹了口气,气呼呼地盯着炉火,然后说:“我很欣赏你写的论文,除了那些我认为接近于神学的空泛和矫饰的言论,我觉得你的论文比普通的期刊文

    章要有意思一些。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很荣幸。不过如果你认为伦理道德与科学毫无干系的话,那我就不敢苟同

    了。”

    “当然没关系了,纯粹的科学不过是逻辑运算的过程和可观察事件的实验过

    程,跟善恶无关,不过是在严格的数理定义上的对与错。人们对于科学的行为才会

    引起伦理方面的争议,但真正的科学家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些。这些就让政治家们和

    哲学家们去讨论吧。”

    “你会开枪去打希特勒吗?”我问道。

    他皱了皱眉:“我刚刚说过,这样穿越时空干涉历史事件会让整个世界崩塌

    的。”

    “可你也说了,可能会有一个平行宇宙,也许能让那里的人免于战争之

    灾,”我说道,“不管逻辑相悖的话,平行世界里的自己,甚至可以享受和平的幸

    福。”

    他的手指敲击着椅子边沿,然后突然说:“社会经济因素也要考虑在内,希特

    勒是引发战争的唯一原因吗?我认为不是。”

    “但是战争的方向……”“但是还有一点!”他大声说道,眉毛又扬得高高的,“如果我决定去杀死希

    特勒,那么原本不愿意在隆冬里在俄国作战的那个人,不愿意以几万人为代价攻克

    几乎毫无战略意义的几个城市的那个人,不愿意放弃飞机场转而去轰炸伦敦的那个

    人,那个更理智的主战分子,谁能保证他不会适时出现呢?”

    “那么你认为复杂性是不作为的理由?”

    “我认为……我认为……”他咕哝着,无奈地挥动着手臂。“我认为正是这种假

    设性的言论影响了你的整篇论文!”

    他陷入了沉默,而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很累的我,正好享受一下这静默。他静

    静地看着炉火,坐在扶手椅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件家具似的。“要喝一杯

    吗?”过了很久,我开口问道。

    “你喝的是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

    “我已经多喝了点……”

    “我不会告诉事务员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谢谢。”

    我给他倒了一杯,他接过去时,我说道:“跟我说说,兰吉斯先生,你为什么

    会来这里?”

    “寻找答案,”他坚定地答道,“可量的、客观的答案。现象背后到底是什么

    本质,我们无法感知的世界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微于质子和中子,广于宇宙和太

    阳星座。如果时间是相对的,光速成为宇宙的计量方法,那么这是否就是时间的本

    质,速度的方程式中的一个变量?”

    “我本来还以为,年轻人只对性爱和音乐感兴趣。”

    他微微笑了,那是他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容,然后他说:“我听说你在竞争教

    授的名额。”“我拿不到的。”

    “肯定拿不到,”他语气温和地说道,“你太年轻了,拿到的话就不公平

    了。”

    “谢谢你这么鼓励我。”

    “你只是为了达成目标,别人给你肯定时,你又嗤之以鼻。”

    “你说得对,这样确实不好。你好像……作为一个大学生,还挺敢说的。”

    他耸了耸肩,说道:“我不想因为年轻而浪费时间,很多事情三十岁以下都做

    不了。”

    他的话毫无意外地立刻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已经无聊地度过了二十五年。“你

    对时间感兴趣?”

    “复杂性和简单性,”他答道,“时间本身一直都很简单。我们可以把它分为

    几个部分,加以度量,在它旁边准备晚餐,在它里面喝威士忌。我们可以在数学上

    将它部署,用它来表达关于宇宙可知的概念,但是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而不带欺骗性

    的语言解释给孩子们听,那就无能为力了。我们最熟悉的使用时间的方式,就是浪

    费时间。”

    这么说着,他向我举了举杯,一口饮尽。我突然觉得没了喝酒的兴致。

    18

    复杂性应该是不作为的理由。

    我应该朝费尔逊大喊,把他按在克洛纳斯俱乐部门上,让他听听俱乐部里的人

    世世代代所经历的灾难和不幸。我无法精确地评估他对历史的篡改会怎样,也无法

    预测他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索取我愿意给他的答案。

    在第四次生命轮回中,费尔逊和他的人终于开始折磨我,来获取我所知道的关

    于未来的事。他们开始是有些犹豫的,当然,他们对我并不会手下留情,只是怕不小心把我给弄坏了。我是独一无二、千载难逢的,我还有许多未知的、有待开发的

    潜能,要是造成了任何永久性的身体损伤甚至精神损伤,那就罪无可赦了。我意识

    到了这点后,就叫得更大声了,使劲咳嗽,在自己混杂的尿液和血液里翻滚。他们

    很害怕看到我这副样子,很快就住手了,然后费尔逊又凑近身来,低声说道:“哈

    利,我们必须这么做,这是为了整个世界,为了未来。”

    然后他们再度开始。

    第二天结束后,他们把我拖去淋浴,开了冷水。我坐在浴盆里,他们用水给我

    冲洗,我就想,那玻璃的淋浴屏风能不能一拳打碎,多快能找到一块碎玻璃来割

    腕。

    第三天,他们有点信心了。一个人的精神鼓舞了另一个,团结一致的精神让他

    们努力不让大家失望。费尔逊很仔细,他们开始折磨我时,他总是不在的,要么开

    始前早走几分钟,要么结束几分钟后才进来。第三天的晚上,玫瑰色的日落折射在

    房间里的天花板上。其他人都出去后,他进来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说

    道:“天啊,哈利,真的很抱歉让你忍受这些,我也不想这样的。”

    我心里恨着他,哭了起来,我的脸埋进他手里,跪在他脚下,默默流泪。

    19

    我不得不写两封信。

    亲爱的珍妮:

    我爱你,我觉得一封信不足以表达我想说的话,但落笔之后,我发现,就想写简单的三个字。除此之外,没

    有其他言语可以表达,没有比这三个字更伟大、更简单、更真实。我爱你。我很抱歉,让你担惊受怕,对于所有

    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和以后必须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我都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的行为,在此生之外还会不会

    有后果,如果你要离开我,自己生活,请不要因为那些关于我的消息而自责,好好地、快乐地、自由地生活。我

    爱你。就这样。

    哈利

    我在信封上写了一个朋友的地址,以防她的邮箱已被人监控。第二封信是写给

    神经科医师S.巴勒德医生的。在学术上,我和他偶尔是竞争对手,我俩时不时一起

    喝酒,就是聚聚,不用多说话,他是我可靠的朋友。信的内容如下。亲爱的西蒙:

    最近几个月,你可能会听说一些关于我的消息,让你生疑。这封信只会让你的怀疑更深,对于这点,我向你

    道歉,因为我无法向你解释我的情况,甚至无法解释我所需要的东西。我写这封信,仅仅是求你帮忙。原谅我不

    作什么解释就求你帮忙,请你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看在多年来我们互相尊重的份上,看在希望更好未来的份

    上,答应我的请求。下面是一则通知,我想刊登在各大报纸的个人广告版,这个通知必须在同一天同一时间出现

    在报纸上。哪一天不重要,只要越快越好。如果有机会,我会把钱还给你,并且报答你的帮助。

    你看这封信时,肯定会怀疑能不能这么做,会怀疑我的动机和你对我的责任。我觉得这寥寥几句根本无法劝

    说你,改变你的看法,我只寄望于我们之间的情谊和信任。我向你保证,我写这封信绝无险恶用心,而是为了有

    好的结果。否则,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我只能求你,第一次这样求你,答应我的请求。

    代我向你家人问好,也祝你安好。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哈利

    信的正文下面,是这样的一则通知。

    克洛纳斯俱乐部

    我是哈利·奥古斯特

    一九八六年四号反应堆爆炸

    救救我

    这则通知在1973年9月28日刊登在《卫报》和《泰晤士报》上,三天后,与此

    有关的所有记录被全部销毁。

    20

    费尔逊彻底击垮了我。

    一次又一次回到第四次轮回中的情景,我们似乎总会走到这一步,尽管我尽量

    避免,但最后我还是会跪在他脚下,埋在他手中哭泣,求他住手,求上帝,让这一

    切都停下。

    他击垮了我。

    我被彻底击垮了,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我成了机器人,背诵着看到过的新闻,一字一句,日复一日,回忆着前几次轮回中早已消亡的人和事。有时我会把语言给弄混,把大屠杀和推翻统治者的报道与

    佛教谚语和神道教条混淆起来。费尔逊从不打断或更正我,而只坐着,让录音机继

    续录音,那两个大转盘徐徐转着,每二十分钟就要换一盒磁带。他刚柔并济的方法

    使用得很好,怀柔时总是在我身边,而对我下狠手时,他总是不在场。所以他实现

    了他想达到的效果,那就是让我总觉得他如天使一般,是他带给我温暖和慰藉。我

    什么都告诉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成了我的枷锁。直到三天后,她来了。

    药物和极度疲惫的作用下,我还是感知到了她的到来,门厅里起了一阵骚动。

    接着一个傲慢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的天啊!”

    我正待在两个休息室中较小的那个里,一如既往地弓着背,坐在录音机旁,缓

    缓回忆着刺杀里根总统事件。她突然冲了进来,衣服的袖子很长,几乎是中世纪的

    样式,她那卷卷的白发在头上肆意弹跳,脸上的皱纹里都填满了脂粉,手上戴满了

    戒指,她挥动手的时候很是惹眼。“你!”她冲费尔逊咆哮。他本能地把录音机给

    关了:“出去!”

    “你到底是……”

    她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直接说道:“打电话给你上司,你这

    个卑鄙小人,天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些根本就没有用?”费尔

    逊张了张嘴想说话,但立刻就被她打断了:“行了,行了,赶紧去打你的电话

    吧!”

    他或许是觉得跟她根本没法讲理,就阴沉着脸走出了房间,很不高兴地把门大

    声关上。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看似无心地拨弄着录音机上的几个按键,对着录音

    机的反应轻笑。我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像所有受惊吓的人一样,永远弓着背,等着

    惩罚,失去了希望的力量。

    “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儿,”她终于说道,“你看起来可真够呛啊。我叫弗吉尼

    亚,我看得出来,你是想知道我是谁的人,对吧?”

    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就好像跟受惊的猫咪说话一样,我惊讶地抬眼看她,粗略

    地记住了她那串珠手环和几乎垂到肚脐的粗大的项链。她双手托着下巴,凑过身

    来,直勾勾地看住我。“克洛纳斯俱乐部,”过了好久,她开口说道,“我是哈利·奥古斯特,1986年四号反应堆爆炸,救救我。”

    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了我发的广告,可是费尔逊只要留意的话,也会

    看到,任何人都可能看到西蒙帮我发的这条个人广告信息。她究竟是敌是友,这究

    竟是救赎还是陷阱?

    不过不管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是给我们惹了大麻烦,”她叹了口气,“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小乖乖,看看你这样子啊,完全可以理解,真是太可怜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你肯定要找医

    生看看心理创伤,不过我知道,这挺难的。你看起来……有五十岁了吧?那就是说你

    应该是二十年代出生的,天哪,二十年代太多人相信弗洛伊德的学说,太多恋母情

    结,不过芬奇利倒是有个不错的小伙子,非常善解人意,也不装腔作势地谈雪茄,除了他,去找找当地的牧师也可以,说是要告解就行了,不过有时候也会把他们吓

    坏!记住,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这样,”她用食指用力地戳着桌子,力道很大,指

    尖都顶得翘了起来,“千万不要告诉自己,因为你活得时间长点,就不会垮掉。亲

    爱的哈利,你现在已经垮掉了,而且保持沉默和故作谦谦之态,根本没有用。”

    然后我的眼睛无法从她脸上移开了。这张脸,这张在满是发胶的大鬈发掩盖下

    的浓妆老脸,是救赎我的人吗?这个晃荡着长长的紫色袖子、穿着雪纺开衫、戴着

    叮当响的饰品、肚子下垂的女人,是神秘的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一员?我觉得思考都

    很困难,更别说把事情想清楚了。

    “没有什么入会费,”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不过你可以为下一代

    出点钱,以示礼貌吧。只有一条必须遵守的规定:你什么事情都能做,但是不能任

    意破坏命运。所以请不要在纽约投核弹,不要去刺杀罗斯福,哪怕试试都不行,我

    们没法处理那样的麻烦事。我想你应该有兴趣加入吧。”她看我沉默着,便接着说

    道:“那么我们应该再见一次面。”

    她稍稍倾过身来,我以为她要给我名片,结果她手里拿出来的却是一把折叠小

    刀,可以收进木质刀柄里。她眨了一下眼睛,低声说:“1940年7月1日,下午两

    点,特拉法加广场,行吗?”

    我的眼睛从小刀上移开,看向她,然后再看看小刀。她知道我明白了,就站起身来,依然微笑着。“我个人觉得大腿这个部位比较合适,”她说道,“最好是洗

    澡时,不过没有的话也只好凑合一下了,对吧?好了,奥古斯特医生,再见啦!”

    说完,她就愉快而淡定地走了。

    当晚我就割开了股骨动脉,四分钟后,血就流光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浴盆,可以减少疼痛,不过六十秒过后,我就注意不到疼痛了,而是享受周围乱作一团的

    情形。

    21

    我们不惧怕死亡。

    重生才让我们害怕,我们的身体无限重生,而心灵却无法获得救赎,这种恐惧

    感挥之不去。

    我到第三次轮回时,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我站在哈莉艾特·奥古斯特的墓前,她在七尺之下,看着我生父的脸。

    我没有愤怒,理性控制之下,感到悲伤从中而来,还有对哈莉艾特和帕特里克

    的养育之恩的感激,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也没有影响。我冷静地研

    究我的生父,就像研究病人一样,并且是绝症病人的样本而非能治愈的病人。我想

    知道的不是原因和过程,而是会怎样。如果他跟我一样,那会是怎样?

    我得承认,我对他的检视,是缺乏信息的。哈莉艾特死后,养父更加孤僻和忧

    伤,我越来越多地担起了他的职责,最后索性完全弃学,当了家里的全职帮佣。经

    济大萧条影响到了我们,而赫恩家族的投资一点都不明智。我的祖母康斯坦丝的经

    济头脑不怎么样,但却十分好面子,这就更给家里雪上加霜。她克扣购买燃料和修

    补地面的钱,任何开销能省就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还是每年都要举办宴会,招待所有亲眷甚至疏远的朋友,让他们来家里,去野外狩猎,光这一项支出就是省

    下的钱的两倍。我的一个姑姑亚历桑德拉嫁给了一个还算和蔼但十分无趣的公务

    员,而另一个姑姑维多利亚继续着骄奢淫逸的生活,祖母对此不置可否。我的生父

    与他妻子之间的僵局,让他们都为对方省了钱,她大多时间都耗在伦敦,用的是自

    己的钱或是娘家的钱,而他则几乎都在郊外,或是蒙混于地方政圈。当他们俩在同一屋檐下或者睡在同一张床上时,也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毫无激情可言,就

    像祖母每年的宴会一样。就这样,家族渐渐没落,先是需要人手的地方都不安排仆

    人了,到后来索性把仆人全都遣散了。我的养父被留了下来,是念在他对家族的默

    默奉献而可怜他,同时,我也渐渐明白,留下他是念在他帮赫恩家族毫无怨言地养

    育了一个孩子。

    我得以留在这里,是我辛苦工作得来的,这在现在对我来说,比过去那么多年

    更重要。我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几乎胜过了我的父亲,而且这么多年来积累了很多

    经验,比如修理引擎、修补水管、检查通到家中的有问题的缆线,这个在当时看来

    已经是高科技的技能了,尤其是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我努力地让自己无处不在、不可或缺,却不引起注意,同时也尽量避开这单调的生活转而去观察赫恩家族,现

    在我知道了,他们是我的血亲。我的祖母故意无视我,亚历桑德拉姑姑几乎都不在

    家,看不到我,维多利亚姑姑则是很自然地不把我放在眼里,而我的父亲罗利则经

    常盯着我,被我看到才收回目光,这到底是出于好奇还是负疚,我也说不清。

    我看着他,着装一丝不苟,姿态天生僵硬,胡子在嘴唇上面栖息着,就像是老

    宠物一般,他会偷偷用绿色小网打理。我很好奇,他像不像我。男管家被解雇后,我成了家里的廉价佣人,在他坐在桌子一端用餐时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把过熟的

    鸡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直到每一块都切得四四方方,才开始吃。我观察到,他总

    是在妻子回来时,礼节性地在她脸颊上吻一下,而第二天她离开时,那礼节性的吻

    就落在另一边脸颊上。每次她去镇里,衣橱里的衣服就会换一批新的。我听到维多

    利亚姑姑在天气冷时会轻声说,她有治疗他臀部疼痛的东西,他在战争时被擦伤

    过,自己把这个伤想象得很厉害。我庆幸自己没有这种毛病,因为我也参过战,知

    道这不好受。维多利亚姑姑认识一个阿尼克的很有意思的小个子,他认识利兹市一

    个很厉害的人,会定期收到从利物浦运来的新鲜玩意儿——海洛因,那正是我父亲

    所需要的。我父亲第一次用海洛因时,我透过门缝看着,看到他发抖、抽搐愈加厉

    害,口水从他张着的嘴角流出,淌过他的脸颊,积聚在耳朵前面。然后我姑姑发现

    我在偷看,大声训斥我的愚蠢无知,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把门砰的一声给关上了。

    三天后,警察把阿尼克的那个小个子给逮捕了,因为警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字迹轻快而潦草。接着他们又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出于同一人之手,信里说特雷纳

    先生,铝土矿的那个人,喜欢小男孩,信里还附上了小男孩的证词。如果当时请专

    家鉴定的话,就会发现匿名信的笔迹与男孩证词的笔迹有相似之处。当特雷纳先生被传讯时,警方发现他拇指上的牙印就是孩子留下的,虽然再没有收到更多的信,但警方还是让他立刻离开了。

    在我的第一次生命里,我的生父(即使他曾表露过对我的关怀,我也从来没有

    感受到过)从未直接表达过对我的关心,第二次轮回中,我忙着自杀,无暇顾及任

    何除此之外的东西,而第三次轮回中,我的行为偏差了很多,所以他的行为也相应

    偏差了很多。尽管我以后对各种神教很有研究,但我跟我父亲一样,都会去做礼

    拜。赫恩家族的人是信奉天主教的,近年来他们家族的衰落让他们的自尊心愈发强

    烈和冲动。他们出钱,以他们的名义建了一座小教堂,本地人会来做礼拜,但大多

    并不是出于对天主教的信奉,而只是比较近而已。教区牧师是个傲慢无礼的人,叫

    谢弗牧师,他放弃了自小信奉的严格的胡格诺教,改信了欢快的天主教,并且享受

    这带来的好处。因此他的有些要求让人觉得可笑,比如要求不穿传统的黑色,而是

    穿紫色的礼拜服。我跟我父亲都不想跟他作太多的交流,因此我们只好互相交流

    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是春天里一般生机勃勃,头几次在教堂中相遇,我们都

    保持了沉默,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无其他,连点头都没有。即使父亲会奇怪,我一个八岁的孩子去教堂干什么,也肯定只会以为,我是来寻找慰藉的,而我则

    想,他这么虔诚是否出于愧疚。我觉得父亲来教堂很讨厌,越来越让我分心,接着

    我与许多人一样,开始好奇地想要了解自己的状况,用某种信奉神的方式,探索自

    己的心灵。

    我想要了解的是我们这些无限重生和轮回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到关

    于我这种情况的任何解释,而且发现没有人跟我一样,不断地重复人生。从逻辑上

    来说,我觉得自己要么是科学产生的怪物,要么就是被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所操

    纵。第三次轮回中,我没有什么科学知识,只有看七十年代杂志时得到的一些肤浅

    知识,预测核破坏之类的东西,根本无法想象我的情况从科学上来说怎么可能。为

    什么是我,为什么老天爷要把我置于这种境地?我的一辈子又没有什么特别,也没

    有什么有目的和重大意义的事件,只不过都是亚原子随即碰撞的事件而已。既然在

    科学上说不通,我就转向了超自然的解释,向上帝寻求答案。我把《圣经》逐字逐

    句地读完了,但里面提及的复活的部分,找不到关于我这种情况的解释,除非我是

    先知或是遭了诅咒,而且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让我在两者中选其一。我想学习其他宗

    教,但是那个时候,在那样的地方,关于其他宗教信仰的信息很难搜集,尤其是对于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孩子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于是,出于方便而非宗教

    上的倾向,我信奉了天主教,当时也实在没有其他可以选择的。于是我便出现在那

    小教堂里,寻找一个无法说清的问题的答案。

    突然有人对我说:“我看你经常来这里。”

    是我父亲。

    我想,我的情况会不会是遗传来的?但是如果真是遗传而来,那么我的父亲怎

    么会不说?哪个男人会这样浅薄,因为自尊心和形势所迫,竟然把这么重大的情况

    都隐瞒亲生儿子?不过细想一下,如果我父亲真的也有这样的情况,那他的行为怎

    么可能一贯如一?因为轮回累积的知识肯定会让他有所改变。

    “是的,先生。”我本能地答道。我觉得,作为一个孩子,对于长辈们经常不

    很明智甚至往往错误的话语,我应该有的态度是礼貌地认同。有几次我顶撞了,结

    果被大人认为我很固执或早熟,甚至有几次直接因此而被打。虽然“是的,先

    生”这句话很中立,但也无法让谈话更进一步,所以我们的谈话也停滞不前。

    他终于又说:“你向上帝祈祷吗?”

    我承认,自己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了这个陈腐的问题。我的亲生父亲,就说不出

    别的什么了吗?而我又一次枯燥的回答也没有让这样的情况好转:“是的,先

    生。”

    “那就好,你的家教很好。”

    听上去他挺满意的,我一厢情愿地在这句话中读出了作为家长的满足。我们的

    谈话进行了这么多,我觉得他应该快跟我说再见了,于是便说道:“你祈祷什么,先生?”

    这句话如果是成年人问,或许会觉得突兀而不礼貌,若出自不会明白回答含义

    的孩子之口,我觉得应该是比较讨巧的,而且问这个问题时,我带着在镜子前反复

    练习过的天真表情。可惜的是,单单是年纪小,并不一定让我有那种天真无辜的气

    质。他思考了很久,并不像是在思考真正的回答,而是是否对一个陌生人坦白,然

    后微笑了一下,选了个很平淡的回答:“和大家一样,我祈祷好天气、美食和家人

    的拥抱。”

    我大概把对这个回答的怀疑毫不掩饰地挂在了脸上,因为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脸色也不自然起来。为了以示弥补,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动作僵硬而迅速。

    这是我与生父的第一次有意义的交流,这样的开端实在是让人失望。

    22

    克洛纳斯俱乐部代表了权力。

    绝对不能犯错,这是最根本的。

    懒惰、冷漠、提不起兴趣,这些是制约俱乐部的人利用自身有利条件的主要原

    因,也许还有害怕,对过去和将来的害怕。重生轮回的人可以肆无忌惮、不计后果

    地生活,这种说法不对。

    第四次轮回时,我自杀了。为了逃脱费尔逊和他那打字机,第五次轮回中,我

    确实像弗吉尼亚建议的那样,找了心理医生。我的记忆也并非自一出生就全部回

    来,而是经过一个过程,从三岁生日时开始,到四岁时记忆全部恢复。第五次轮回

    时,哈莉艾特说我刚出生时经常哭,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么悲伤的婴儿。现在我明白

    了,前世记忆的恢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渐渐接受的过程,我的大脑在一步

    一步地接受自己。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弗吉尼亚说得对,药物几乎没什么用,而我们的牧师确实

    也帮不上什么忙。当我完全记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之后,便能看出哈莉艾特病情

    的加重,还有帕特里克看着他妻子骨瘦形销而渐渐灰暗的脸。癌症是无法战胜的疾

    病,作为孩子,我无法向他们解释这一点,而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爱上了他们。我

    需要陌生人的帮助,需要向别人倾诉。

    我写信给我父亲。

    他看起来好像不是合适人选,一个非同一般的倾诉对象。当然,我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他,我不会说出我真正的情况,不会提到未来和过去,也不会说自己的年

    纪。我以成人的僵硬笔触来写信,留的姓名为二等兵哈利·布鲁克斯,是以前父亲所

    在分部的。我的信像是在道歉、坦白,告诉他:他也许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他,但

    愿他能理解,他能倾听。我告诉他,我在一战时被敌军俘获。我根据所读的书和听

    到的故事编造了一些细节。我告诉了他我被严刑审问的事,我把整个过程都写出来

    了:我被拷打,疼痛煎熬,被羞辱,精神错乱,被乱用药物,还有我想要自尽的那

    一刻。几个月中,我写了许多封信,我什么都告诉了他,只是把名字和时间改了,并且把那次成功的自杀改成自杀未遂。

    “原谅我,”我在最后写道,“我没想到自己会放弃。”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音。我给了他一个虚构的回信地址,因为他所有的信件

    都会由我送到邮局去。二等兵哈利·布鲁克斯向一个遥远的陌生人倾吐心声,而杳无

    音讯。不过我知道,我寻求的并不是回信的安慰,而是发泄与倾诉的欲望。倾诉才

    是关键,有没有回信只是形式而已。

    但我还是带着孩童般的热情,满心期待着,这样的期待应该不全是因为荷尔蒙

    和生理因素。我开始生父亲的气,知道他收到了二等兵布鲁克斯的信,并且读了

    信,但却讶异他没有流泪,看到我这么痛苦的经历后他竟然还能维持冰冷如石的外

    表。我的愤怒肯定表露在脸上了,因为我的祖母跟哈莉艾特大声抱怨。

    “那个小兔崽子,竟然给我们脸色看!”

    哈莉艾特训斥了我,但我想她应该比谁都能看得出来,也许我有想说却不敢说

    的话。连经常因为我冒犯人而抽打我的帕特里克,都较少打我了,我的表亲克莱蒙

    特,家里的小霸王,躲我躲得远远的。

    然后,我父亲终于回信了。

    我在门边偷偷把信从银盘上面拿走,跑到了林子里读信。让我生气的是,他的

    字迹跟我的很像。真是让人受不了,这个自私而沉溺放纵的人,我竟然从他身上继

    承了那么多。然而当我读了信,愤怒便消失殆尽了。

    亲爱的二等兵H.布鲁克斯:

    我收到并仔细阅读了你的信,真心感谢你在那些磨难中和向上级说出实话时所表现的勇气和坚忍。对于你可能对敌军说的话,我绝无任何恶意的揣度,因为你在那样的折磨之下,还能威武不屈,没什么人能做到。我佩服

    你,向你致敬。

    我们曾见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事情。我和你,都学会了鲜血和暴力交汇而成的语言,没有任何其他言语足够

    表达,音乐也不过是空洞的声音,连陌生人的笑容都只能看出狰狞。我们必须使用这样残暴的语言,不能害怕,不能停止,非胜即亡。在战场上,战友就是亲人,出于对母亲和妻子的爱,我们必须保护她们。而我们,则是共

    享秘密、一同战斗的陌生人,我们彼此都一样,支离破碎、内心空虚、孤独难言,我们只为了所爱的人活着,在

    这个世界上,如木偶一般存在着。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寻找活着的意义,还是要坚持希望的信念。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能带给你生活意义的那个人,并且永远坚守下去。

    你诚挚的朋友:R.E.赫恩

    我读完后就把信烧了,把灰撒在树下。二等兵哈利·布鲁克斯从此再也没有写信

    给我父亲。

    23

    在闪电战中游走于伦敦是需要技巧的。有一些很明显:贝斯纳绿地和巴勒姆地

    铁站绝对不能去,沃平、锡尔弗敦和恶犬岛的大部分地区也不能去。越往西走越安

    全,可以在深夜走走而不用怕遇袭。但是如果看到一片在七十年代时还是政府地产

    的土地时,那么你最好避开这片地方。

    闪电战还从三个方面实实在在地影响着这座城市的生活。第一点随处可见:许

    多街道被封锁,许多服务都暂停,医院人满为患,消防人员疲于奔命,警察倚仗暴

    力,食物相当匮乏。到处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如果你是个年轻人而没有加入军队的

    话,那迟早都会沦落到等待救济的队伍中,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发到的肉。周围的

    女人们虽然不会说出口,但都会默默谴责你。第二点是对心灵的侵蚀:它缓慢而不

    易发觉,但能造成巨大的伤害。开始是细微的,比如只是余光瞟到爆炸后的街道上

    那些一夜之间亲人都死去的幸存者麻木而呆滞地坐在残破的床上,或是根本不用看

    到人的惨状,只要看到挂在烟囱顶上的孩子的一件睡衣,知道那是被爆炸冲到高空

    后落下的,这景象就足以让人悲伤至极,无法用言语形容。还有找不到女儿的母

    亲,逃难的人贴在火车车窗上的脸。看着这些,灵魂就好像被一把细细的刀剐着,慢慢死去,坍塌的天空就像是行刑者即将落刀前的大笑。

    再接下来,就是实实在在震惊的一刻,比如某天,邻居去修个自行车,结果送

    了命。比如突然有人再也不来上班了,或是一场大火把你工作的地方全部烧毁了,你站在街中央不知该何去何从。关于闪电战的精神,流传了许多谎言,什么隧道中

    的歌声,什么大家都去寻找朋友、家人和祖国。其实真相十分简单,大家都离开是

    因为别无他法,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成就吧。

    1940年7月1日,对我来说是个好日子,虽然别人会觉得很奇怪。没有风的话,会热,但没有阳光,风又会太冷,而今天,天气的所有因素似乎都和谐地融合在一

    起。天空是浅蓝色的,当晚肯定会是满月,所以匆匆走过广场的男男女女都阴沉着

    脸,偷偷诅咒这天气,祈求雨雾。我在广场北边,坐在硕大却没什么水的喷泉的台

    阶上,等待着。我来早了,比约定的两点早了一小时,来提前侦察一下这个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我做了逃兵,召集令1939年就来了,我知道要和弗吉尼亚见

    面,就逃跑了,给帕特里克丢了脸,也很可能给我父亲丢了脸。跟其他许多与我遭

    遇相似的人一样,我在第四次轮回中记住了一些有用的事件,老套的但必要的东

    西,比如赛马和体育比赛的赢家,但我没有用1957年的体育年鉴中看到的信息去赚

    钱。为了在寻找舒适稳定的工作时能够显得外向和自然,我选择的口音与费尔逊的

    有点相似,每当我想让雇主认可我为社会地位所做的努力时,我就会用上一些天生

    的口音。我所说的天生的口音,已经被各种旅行和漫长的时间所扭曲,我发觉自己

    学习语言时经常不自觉地带有同事们的口音,我会下意识地模仿他们的说话方式和

    语音语调。面对帕特里克,我说话带着北方口音;在店里买东西,用的是伦敦腔;

    而在同事们面前,用的是梦想着去BBC工作的人的口音。

    而弗吉尼亚,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你好,小伙子!”她大声叫着,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尽管距离她在那房子

    里偷偷递小刀给我已经有二十二年了。她年轻了,大概四十几岁,但还是穿得像是

    要去参加过去的那种社交晚宴,那时爵士乐还很时髦,男人们很主动。她身上根本

    看不出一丝当下忧国忧民的痕迹。

    我立刻站了起来,这是非常正式的社交仪态,但显得很尴尬。她立刻就制止

    了,双手搂过我的肩膀,给我脸颊两边各一个吻,这是当时还没有流行起来的问候

    方式。“哈利!”她大声道。“我的天啊,你还好年轻,对吧?”

    我二十二岁,衣服穿得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像二十九岁,但效果却是像

    孩子偷穿了爸爸的衣服,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都不太会穿衣服。她挽住我的胳

    膊,带我往白金汉宫的方向走去,那时它还完好,但几个月后就会被多尼尔轰炸机轰炸。“上次怎么样?”她拽着我沿伦敦林荫路走,像是带着乡下表亲来城里度假

    游览,边走边轻快地问道:“股骨动脉一旦割开,血是直接喷涌出来的,而且那里

    的神经末梢也相对少很多。我本想给你带点药物的,但当时实在是太匆忙了,一团

    乱啊。”

    “死亡是唯一的选择吗?”我轻声问道。

    “亲爱的,当然了!”她高声说道。“不然你只会被人到处追捕,然后忍受更

    多的严刑拷问,说实话,我们都受不了那样,而且……”她用手肘抵了一下我,我差

    点没跌倒。“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否真心加入我们呢,必须跟你见了这次面才行,对吧?”

    我长舒了口气。这次会面,这次无比奇怪的会面,让我付出了一次生命,并且

    在二十二年的时间里都在期盼着。“我想问一下,你还会十五分钟后就急着离开

    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积攒了几百年的问题要问,我想知道是否需要挑重要的问

    你。”

    她开玩笑似的拍了一下我的手臂。“小伙子,”她答道,“我有几百年的时间

    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24

    克洛纳斯俱乐部。

    我和你,我们曾为此争论不休。

    谁也不知道是谁创立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谁也不知道是谁首先想到的。

    大家一般都认为创立于公元前3000年的巴比伦,因为创立者曾竖了一块方尖碑

    在那片沙漠中,在一个无名山谷里,上面写着他们自己的名字,还常常会给后代写

    下留言。比如一些建议。

    小心孤独的侵蚀一定要寻求慰藉

    一定要拥有信念

    诸如此类。偶尔,他们不想对后代那么严肃的时候,也会留下一些下流笑话。

    方尖碑本身成了一件消遣的东西。克洛纳斯俱乐部有一代人经常把方尖碑挪走,藏

    到新地点,然后让后代的人去找。就这样,方尖碑隐藏了几百年,最后终于被锲而

    不舍的考古学家意外发现了,他们在那古老的石头上也刻下了留言,比如:

    一切终究会水落石出

    或者比较俗气的:

    哈利到此一游

    每一代的方尖碑也不尽相同。十九世纪初被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以有太多性暗示

    的理由毁了,还有一个在运去美国的途中沉入海底了。不论被用于什么,它都是为

    了向过去和未来的克洛纳斯俱乐部成员宣告:公元前3000年的轮回之人是第一批存

    在的人,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据传言称,克洛纳斯俱乐部的创始人并非活在十分久远的过去,而是一个叫萨

    拉·西奥班·格雷的、出生于十八世纪四十年代的人。她是轮回之人中第一个积极找寻

    同类的人,好几百年里,轮回十几次,都在波士顿家乡寻找可能与她一样的人。轮

    回之人五十万人中才有一个,所以她哪怕只找到几十个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而萨拉很快意识到,这几十个人,代表的不仅是现在,还有过去和未来。她看

    着这些与她一样的人,最老的已经快九十岁了,那么在世纪之交时,他还是个小

    孩,那是她经历不到的过去。而最小的只有十岁,那么到美国内战时,他就是做爷

    爷的年纪,那又是她经历不到的将来。她对可以经历过去岁月的老爷爷说:“这是

    我知道的关于未来的事,拿着,回到过去,给我赚金子来。”而她在十八世纪四十

    年代再度出生时,那老人已经敲开她的门,说:“你好,小萨拉·西奥班·格雷,我听

    了你的建议,赚来了金子,小姑娘,你再也不用工作了。”接着她把财富又馈赠给

    了可以活到美国内战的那个男孩,说:“这是我用来投资的金子,等到你长大、变

    老,它会成为一大笔财富,你不用再工作。我要求的唯一回报,就是你把这样的馈

    赠,同样给到你会遇到的同类,让他们在未来的生活无虞,在这艰难的世界里,安

    全而舒适地活下去。”就这样,克洛纳斯俱乐部的影响力蔓延开了,每一代都会为未来一代留下钱财,他们的影响力同时蔓延到未来和过去。现在的孩童,告诉早出

    生很久的老爷爷:“克洛纳斯俱乐部是人与人的联盟,找到你年轻时已经是老者的

    人,告诉他们,‘这样是对的’。”所以每一代的人都积极找寻上一代和下一代,几次轮回之后,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人不仅跨越了地域,更跨越了时间,把影响力传

    到了二十世纪,也追溯到了中古时期,每个成员都会将其时代发生的大事流传开

    去。

    当然,萨拉·西奥班·格雷的故事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因为过去太久,波士顿分部

    的成员都记不起了,而且她很久以前就消失了。克洛纳斯伦敦分部的红房间里,弗

    吉尼亚坐在已故很久的成员的肖像画之下的蓝色扶手椅上,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她倒是很享受叙说这个故事的过程。

    克洛纳斯俱乐部可以说穿越了时间,所以也几乎不受空间的限制,伦敦分部也

    不例外。

    “我们在圣詹姆斯这里有几百年了,”弗吉尼亚又倒了一杯黑市上买来的上好

    白兰地,说道,“不过有时我们也会去威斯敏斯特区,偶尔还去苏活区,都怪十九

    世纪二十年代那时的筹划委员会,他们在一个地方待得太无聊了,就搬了楼,留下

    我们在外面徘徊,不知俱乐部去哪儿了。”

    俱乐部现在就在圣詹姆斯公园往北几条街的地方,皮卡迪利大街南面,在几家

    裁缝店和没落贵族的宅邸之间,门上挂了个铜牌子,上面写着“光阴宝贵,谢绝推

    销”。

    “那是句玩笑话,”她回答我的疑问,“那是十八世纪八十年代的分部,每个

    人都会互相留下小字条,以饷后代。我就在1925年埋了颗时间胶囊,里面写了非常

    重要的信息,留给五百年之后的俱乐部的人。”

    “胶囊里是什么?”我问道。

    “柠檬冰冻果子露的制作方法,”她看到了我的表情,夸张地张开了双

    臂,“那个时候的人肯定过得也很不容易啊!”

    我喝着白兰地,再度打量这个房间。跟许多伦敦富裕区的巨大建筑相似,很复

    古,色彩华丽,风格相对比较严肃,而壁炉架用的自然是大理石石材。肖像画里的人都用那个时代的服饰,都打扮得光鲜动人。“总有一天,它们肯定会很值钱,我

    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还去亲了毕加索!”这些肖像画仿佛是在纪念逝去的人一样,整齐地陈列在墙上。家具几乎都带着丝绒,落满灰尘,高不可及的窗户用胶布横七

    竖八地贴封着。“亲爱的,这只是为了迎合本地人,这里的东西绝不会有人动,只

    有看守的人而已。”

    厅里都静悄悄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时,水晶吊灯轻轻地发出叮当声,遮光窗

    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有几个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烛光。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这是郊区嘛,”弗吉尼亚欢快地说道,“1939年时大多都住满了,比起炸弹

    来,更让人害怕的是这种压抑感。我们的成员也实在都受不了,于是坐船去一些好

    地方,更敞亮的、通风好的、没有这些战事的地方。许多人去了加拿大,特别是那

    些来自更加压抑的分部的,比如华沙、柏林、汉诺威、圣彼得堡之类的。一两个因

    为新鲜劲还没过,所以会留着,可我是一点也不想多待。”

    那她为什么在这里?

    “亲爱的,我这是值班啊!轮到我了,留意和照顾新成员,也就是你,你是六

    百年以来的第一名新成员,不过还有几名成员,这时候差不多刚要出生。他们的母

    亲都不舍得孩子们离开身边的,怎么说呢,必须小心谨慎。得有一个人留在他们身

    边,让他们的童年不那么难熬。虽然钱大多时候都管用,但有时……”她小心地抿了

    口酒。“必须另作安排,撤离原来的家之类的。有时候家长很烦人。”

    “你就是做这个?”我问道。“在孩童时期,照顾他们?”

    “这是我们的最主要的职责之一,”她爽快地答道,“童年是最累人的,当

    然,除非很早就得了可怕的绝症或是遗传性的疾病。我们有着十几次轮回积攒的知

    识和经验,我们告诉大人,他们应该投资橡胶,因为有一天它会用途广大,非常了

    不起,可大人们只会拍拍我们的脑袋,说一句‘好了,哈利,去玩你的玩具吧’之

    类的。我们有许多成员出身贫苦,所以让他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互相理解的团体,会为他们准备一双好袜子穿,保证他们不用每次生命都浪费几年时间学一些基本知

    识,不仅仅是金钱的帮助。”她最后很有成就感地说道:“最重要的是相互陪

    伴。”我有几百个、几千个问题在脑中盘旋,但却不知该问哪个,于是虚弱地靠在椅

    背上,问道:“那么有什么规矩吗?”

    “千万不要去改变既有的事件!”她语气坚定地回答道。“你上一次生命中,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哈利,当然那完全不怪你,我们都经历过艰难的时候。

    但是费尔逊手上有了足以改变未来的信息,我们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这并不代表

    我们不关心未来,只是那些事太复杂,我们无法完全预计到后果。”

    “还有吗?”

    “不要伤害别的轮回之人,其实只要不是太出格、太引人注目的话,我们都不

    在意,但是记住,不能动真格,谨言慎行!”

    “你之前提过要出钱……”

    “对,如果你赚了一笔大钱的话,存一部分下来,作为童年时期的关爱费,这

    是我们未来的同类们非常需要的。”

    就这些吗?

    还有。

    “亲爱的哈利,这也算不上是规定,”她说道,“更应该说是建议,别告诉任

    何人,你来自哪里,何时出生,尽量别透露太多细节。”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因此被杀,”她口气轻快地答道,“当然,我相信不会有人对你

    这样,你是这么可爱的年轻人,但曾经有人遇到过,你也应该想象得到那种惨状。

    不要多问,不要多说,这就是规定。”

    然后她解释给了我听。

    25

    第一次大灾难始于1642年的巴黎。引起这场大灾难的是一个叫维克多·赫内斯的低调绅士。他也是轮回之人,在当

    地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人发现他之前,他经历了留下巨大创伤的开始阶段。俱乐部的

    人安抚了他,向他解释,据大家所知,他并非魔鬼附体,也并非遭了诅咒。作为枪

    匠的儿子,他目睹了三十年战争中最残酷的一面,这场战争是近代早期所有社会经

    济因素导致的结果,然后演变成了一场征战,在战斗的名义之下,人们肆无忌惮地

    杀戮和破坏。不用说,克洛纳斯俱乐部的人都愿意去战乱比较少的地方,到奥斯曼

    帝国相对较稳定的中心地带去,那里虽然苏丹人比较疯狂,但他们的母亲至少没那

    么疯狂。但是维克多·赫内斯却拒绝了,他坚持留在神圣罗马帝国,拒绝别人干涉,发誓只是做一个消极的旁观者,记录下他看到的一切。确实,他几次生命记下来的

    笔记,成了非常好的历史资料,连几个轮回之人自己都看不出,这竟然是同类所记

    录的原始资料。俱乐部里的其他人则很担心,并不是说赫内斯精神不稳定,相反,他太冷静了。他经历那么多痛苦、毁灭和不幸,却记下他所见证的一切,如同穿越

    迷雾中的森林。他不需要友谊,保持中立,拒绝结识任何人,尽可能远离任何人身

    危险。尽管在战争中经历了几次死亡(战乱期间,谁都不可能完全避免意外),但

    他都十分冷静,毫无挣扎和抵抗,之后甚至还说,他真想贿赂一下杀死他的人,烧

    死他时放些火药,还有被枪刺死时最好肝脏完全被戳破,而不是只刺到肠子而已,那样会死得快些。他身边的俱乐部的人都觉得很为难,他这异常的稳定和自制力,很可能是精神疾病、内心创伤的征兆,可该怎么向他说,怎么用异常稳定来证明他

    其实精神有病?渐渐地,赫内斯贡献的原始历史资料让他成了与未来的俱乐部人员

    的联络者。从十九世纪初期到二十世纪的问题,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孩子手上交

    给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祖辈手上,再交到十八世纪初期出生的更祖辈的人手

    上。就这样尽量往前联络,直到前几辈的人可以直接将消息递给赫内斯,然后赫内

    斯把答案写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材料上,交给俱乐部的人,让他们再交给未来的联

    络者及后代。我们中许多涉足学术界的人都用过这样的方法,如果缺乏一段历史时

    期的资料,那么礼貌地、有耐心地向前辈或后辈征询,不仅可以获得答案,甚至可

    以获得那段时期的原始资料,并且在俱乐部其他人看来,也无可挑剔。当然,你得

    保持相当长时间的兴趣,因为答案可能几次轮回之后才会到来。

    而赫内斯却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他可以传递原始资料,但他要亲自去问问题,留下字条,如果觉得纸张无法经历那么长时间的话,就用石头刻上他的信息,放在

    事先说好的联络点。那些地点都是经过考证的,战争、城市化、农业革命等都应该

    触及不到的地方。接着他开始征询未来的事,又是中国人发回了模糊的回答,他得知了维也纳之围、土耳其帝国的衰败、西班牙王位继承战、法国革命、美国内战,甚至更远的将来的事,大屠杀盛行,自由成了宝贵的东西,而上帝成了吓唬小孩子

    的名号。

    对于这些,他同样无动于衷地接受,尽管他可以想象得到,孩子们在母亲面前

    被残忍地杀害,而男人们站在不到四十码的地方互相轰炸,指挥官们兴奋地鼓动着

    他们,这样的场景是多么可怕。大家都觉得维克多·赫内斯这样很奇怪,但这个时

    候,对于他内心世界的好奇已经渐渐变成了漠不关心,而正是这漠不关心,给我们

    许多同类带来了厄运。

    突然有一天,赫内斯去了巴黎。他带去的只有几句话,就凭这几句话,他骗到

    了与法国国王见面的机会。

    “我叫维克多·赫内斯,”他说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未来的事。”

    他接着也这么做了。

    他们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单单告诉他们?他答道:“因为尽管有许多内乱,你

    们国家仍会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神圣罗马帝国现在很弱,西班牙国王是个懦弱的

    人,教皇在军事强国面前毫无力量,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国王。我会给你们还没有人

    知道的知识理念和哲学,我会给你们武器、战略、药品,给你们敌方的情报和更广

    阔的疆域,因为我到过太平洋,在印度洋上见过日出,我与满族的显贵吃过饭,听

    过刚果的流水,闻过奇异的香料,吃过刚刚从冰下捕起的鲨鱼的肉。让我们,我跟

    你,共同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法国国王开始当然会有些怀疑,但过后,便听了维克多的话,整个世界开始改

    变了。维克多非常清楚自己想做的事,鲜血是不可避免的,这个他知道,这次全球

    范围内的大革命,很可能会消耗掉许多人的生命。查尔斯二世还没有重回王位就死

    了,而一支天主教和胡格诺派教徒组成的法国军队,带着线膛炮和拿破仑的战略,将三十年战争突然终结。维克多知道,他只能做这么多,他的寿命,无论活得多小

    心,都不会超过六十岁,他不能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伊斯坦布尔、瓦拉纳西、北京,或是穿越海洋去新大陆的殖民地。他的方法是立足于一个中心点,努力从欧

    洲来改变整个世界。他知道,他见不到自己引领的革命的最后一天。他精确地计算

    出来,需要至少一百二十年时间,世界的架构才能趋于稳定。他想出了两种方法来实施他宏伟的计划,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寻求克洛纳斯俱乐部成员的帮助。俱乐部的

    人得知他的计划后,一半支持,一半反对,支持他的人,他把他们叫作未来的先锋

    卫士,而那些反对的人,他把他们囚禁在地牢里,坚持不杀死他们,而是囚禁,因

    为他要让他们在新世界里活下去,在他们死去之前见证他的成功。

    到他死时,欧洲的地图已经完全改变了。法国统治了从里斯本到克拉科夫、从

    加来到布达佩斯的疆域。土耳其帝国言和了,放弃了北非的殖民地,以此换取法国

    国王的尊重。而英国,无同盟可找,只好邀请路易十四去当他们的国王,立刻导致

    国内人民的反抗,接着遭到了新国王的残酷镇压。但影响最大的,就是科技的进

    步。有这方面的知识,自然会有这方面的进步,维克多知道一点未来科技,不经意

    间用先进的科技改变了世界的格局。1693年,第一辆蒸汽火车试运行,从巴黎到凡

    尔赛。1701年,一艘铁甲舰在阿尔及尔海峡仅仅轰炸了不到两个半小时,就毁了巴

    巴里的海盗船队。军队不堪一击,各国在这种先进科技的屠伐下,只好谈和,但人

    民为了信仰、土地、自尊、祖国的语言顽强地抗争着,夺过压迫者的武器,加以改

    进。战争进行着,科技进步了,武器更大、更快、更强劲,所以1768年,江户遭轰

    炸时,出现了对空武器,把三分之一的轰炸机都击落了。1802年,发送到各个碉堡

    的地下广播里的话是:“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杆枪!”

    维克多·赫内斯没能活着看到他梦想的结局。那是在1937年11月18日,一个叫

    作“黎明先知”的组织突袭了澳大利亚南部的一个导弹发射井,发射了三颗导弹,引发了世界各国的报复行动,然后全世界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核冬。1953年,地球上

    所有的生命都绝迹了。然后一切再从头开始。

    26

    维克多·赫内斯被告知这些事时,根本就不信。

    他们告诉他,这是克洛纳斯俱乐部未来的人,要求一定要带给他的话,他听到

    后只是要求得到更好的笔记,这样一旦有问题就能马上解决。

    但克洛纳斯俱乐部觉得,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他们认为,维克多·赫内斯

    犯了滔天的谋杀罪,不仅是杀凡人,那只是暂时的,一个生命完结了,如此而已。

    他的更大的罪过是,因为他的行为,几代的轮回之人都无法出生。“算不上是什么规定,亲爱的哈利,”弗吉尼亚说道,“只是建议,别告诉任

    何人你来自哪里、何时出生。”

    那个在伦敦的晚上,我看着她手上晃着一杯白兰地,眼神空无一物,看着阳光

    渐渐消逝,城市陷入漆黑。“死亡,”她说道,“可以通过两种方法实现,我说的

    不是再度复活的那种乏味的死亡,不是,而是恒久的死亡,真正的死亡。第一种死

    亡,是遗忘。这可以通过药物、手术或电击来实现,把全部记忆彻底抹掉,名字、出生地、甚至初吻的男孩,全都不记得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真正的死亡。什么

    都不记得,完全重新开始,回复到那纯真和一无所知的状态,当然,刚刚经历过遗

    忘过程的人,要立刻被杀死,这样他们下一次轮回开始时,完全不知道自己真实的

    情况。当他们死去后,再度重生时,我们会立刻去帮助他们适应这个情况,不要去

    重复从疯狂到自杀到拒绝接受现状的那个残酷的过程。我们中很多人都至少经历过

    一次遗忘过程,因为难度很大,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他们告诉我。”白兰地快倾倒

    出杯子时,杯子又慢慢倾斜回来:“我遗忘过,大家告诉我这个的时候,都有点尴

    尬。”

    那一刻,维多利亚手上的酒杯一动不动,里面的酒也平静得一丝波纹都没有,她仿佛在努力回忆曾经选择遗忘的事。

    “如果都记不起失去什么,那就谈不上失去了。”终于,她开口说道:“对我

    来说,感觉是松了口气。把前世所有的记忆,包括伤痕全部抹去,愧疚感也没有

    了。当然,我不是说我有愧于谁,只是当我问起这个话题时,他们尴尬的沉默让我

    觉得,我忘记的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厅里的落地式大摆钟滴答作响,很快警报就会拉响,然后整个城市都会听到轰

    炸机嗡嗡的轰鸣,就好像死神在唱歌前清清嗓子一样。

    “第二种死亡,”她接着说道,“就是再也不出生。我们对此也很有争议,因

    为现有的所有关于我们的科学理论都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如果一个轮回之人还在子

    宫里时,母亲遭遇流产,那么那个人便不会重生了,这是真正的死亡,心灵和身体

    的同时死亡。不像遗忘,这样的死亡是无法弥补的,也没有对心灵的治愈,就是简

    单的终结。所以,亲爱的哈利,你该明白了吧,这些信息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你

    的真实身份,父母是谁,出生的时间和地点。因为泄露这些信息可能导致你的彻底

    死亡。当然将来有一天,你自己也许会想要彻底死亡,或者遗忘。记忆会重现初吻的喜悦,但也会让你清晰地记起对痛苦的惧怕、耻辱感和负疚感。”

    弗兰克林·费尔逊。

    “我是好人,哈利,我真的是好人。”

    想到这个,我拿住酒杯的手指紧握得都开始发白。

    我开始回忆,有哪些人知道我出生的细节。正常的人当中,知道的人也非常

    少,我父亲、养父母、两个姑姑、祖母康斯坦丝,也许还有一些母亲那边的亲眷,他们起过疑心,但具体说不清楚。这些薄弱的环节,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但私生

    子这个事实,倒也给了我莫大的保护。我没有正式的出生记录之类的资料,直到七

    八岁时,学校有个太过热心的班长发现记录不全,要求我立刻填补好。二十年代

    时,非婚生子是件耻辱的事,尤其对于一个十分注重名声的传统家族来说,他们不

    将我的身份情况外泄,等到几个关键的人死去之后,我就更不需要对外解释自己的

    身世了。我年幼时一直身材矮小,很晚才进入青春期,才开始突然长个子,所以也

    很难猜测我的出生年月。成年后,在我父亲养尊处优的基因与母亲的基因的交错作

    用下,单凭我的外貌,说是二十二岁到三十九岁,都没问题,只要我改变一下打扮

    就行。我的头发几乎一夜之间变白,而压力也可以随时改变生理状态,到了晚年,我的年纪一样很难猜。我游历各地,口音被影响了许多,以至于自己原本的口音都

    几乎消失了,而是更习惯于对哪里的人说话就套近乎地用那里的口音。简而言之,我的不幸身世反而成了掩护自己的最佳工具。听着弗吉尼亚说起维克多·赫内斯的事

    时,我坐在椅子上考虑自己的情况,觉得越来越放心了。

    “再说到维克多,”她说道,“他真的是给未来世界造成了很多麻烦,很多轮

    回之人都没有出生,一旦没有生出来,那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生。世界继续着原本的

    样子,维克多的实验以他的死亡而告终,但是未来传来复仇的声音,那些躲过了大

    灾难的幸存者,说所有的俱乐部都被彻底毁掉,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资料都得重新

    开始累积,再加上对世界的摧残,对所有人的摧残。但他们没有考虑该作何计

    划。”

    我没有质疑这样的世界观,何必呢?维克多导致了四百年的战争和苦难,然后

    他就死了,就都没关系了,因为他再度出生时,世界都会恢复原样。我现在坐在俱

    乐部里,过去和将来的事都可以知道,对于我身世的秘密,我感觉可以掌控得住。所以听这些对我来说,就像是听故事一样。

    “那真是很残酷,”弗吉尼亚说道,“毫不留情。”

    于是维克多·赫内斯被追踪到了,当时他十一岁,在林兹市,他已经开始准备改

    变世界了。他被从家里带走,折磨了十一天,到了第十二天,他终于说出了真实的

    出生地、父母、家庭。他们辛苦核实他所说的是否真实,这段时间他也一直被关

    着,当发现一切属实后,克洛纳斯俱乐部集会商量如何处置他。

    “残酷,残酷啊!”弗吉尼亚说道。

    他们觉得,立刻杀死维克多这样的惩罚力度不够。死亡根本没什么,那只是肉

    体消逝一次而已,心灵才是我们最关键的东西,他们要毁掉的,是心灵。

    他们将他囚禁起来。不只是普通意义上的囚禁,而是全方位的,让他完全不能

    行动,给他套上中世纪的紧身衣,不过是用金属打造的,割了他的舌头、耳朵,挖

    掉他的眼睛,等他伤好以后,再把他的手和脚也砍掉,确保他哪里都去不了。然后

    强行在他喉咙里插入一根中空的木棍,让他活着,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无法

    说话,在黑暗中丧失神智。他们这样折磨了他九年,终于有一天,他被呛死了,死

    的时候是微笑着的,那年他二十岁。

    但是克洛纳斯俱乐部所要求的复仇,远远不止一次死亡。

    他再度出生了,一出生就从摇篮中被夺走,囚禁了起来,到了四岁时,他已经

    完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恢复了所有记忆。俱乐部的成员审视他后,觉得他还可能

    有那样的意图,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再度付出代价。于是再次开始一样的过程,除掉

    他的眼睛、耳朵、舌头、手、脚,但又保证他不会死掉,而最重要的是不用任何的

    止疼药。这次他们让他活了七年,他死时是十一岁。

    “怨恨可以横亘几百年,这确实让人惊讶,”弗吉尼亚说道,“赫内斯虽然十

    一岁时死了,但囚禁他的人还要接下去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过了一阵之

    后,‘必须折磨维克多·赫内斯’这句话就在任务清单的最底下了,更何况当中还要

    隔一次死亡。所以说实话,当这样的任务再次来临时,感觉都有些无聊了。”

    但他们还是坚持了下去,又一次去检视刚出生的赫内斯身上是否有成年的邪恶。然而这一次,还是婴儿的赫内斯,虽然出生时眼耳手脚都正常,但他似乎根本

    不会用,这些器官仿佛只是摆设。即使他还是婴儿,还没有认知和意识,却已经宣

    布自己是个残疾人了,连他的父母都想放弃他,送去教堂或者索性让他流落街头。

    确实很残酷,就像弗吉尼亚说的那样。

    克洛纳斯俱乐部再次开会决定,除了一个人之外,都赞成让赫内斯永远死去,在他出生之前就让他母亲终止妊娠,也结束这一轮又一轮的复仇。唯一反对的是个

    叫作科赫的轮回之人,他……

    “我们把他们叫作全记忆者,”弗吉尼亚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他们什么都

    记得。”

    听到她说这话之后我的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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