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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680
我们最幸福:北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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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最幸福是芭芭拉·德米克写的北朝鲜人民生活的书籍,主要讲述了100位北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经历,书中涉及到朝鲜饥荒,货币改革对于人们生活的影响。

    书籍内容介绍

    德米克曾访谈超过100位脱北者,最后把内容聚焦在清津市,因为作者打算描述北朝鲜首都平壤以外地区。书中事件包含了朝鲜饥荒。最后一个章节则是描述角色到达首尔之后的生活,以及北朝鲜2009年货币改革的影响。

    精彩内容

    火车站的时钟显示是晚上十点。此事是八月底,夜晚温暖宜人。玉熙走了一段距离确定她的丈夫没有跟来,于是站着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通常在争吵后,她会跑去找母亲,母亲会用温暖的绷带包扎她裂开的嘴唇与淤青的眼圈。第二天早晨,永秀清醒以后,他会哭着抱歉,求她回家,而她总是照做。十年来他们一直这样相处。如果她想改变,现在就是时候。

    玉熙不敢进到清津火车站里面,她丈夫的同事很可能会认出她来。于是她沿着轨道往北走,在温暖的夏夜里,她走出了市中心,直到市郊第一个车站轮城。由于无家可归的人到处可见,所以没有人会特别留意一个只穿睡衣的女人。

    玉熙在车站待了两天。她的肋骨隐隐作痛。饥饿与脱水令她头晕目眩,晕得站不起来。玉熙看到车站挤满了人,每个人似乎都很兴奋。此时一列火车正要开往边境城市茂山。她使劲站起来,用力挤进人群里,跟着大家一起涌向车门与窗户。群众先是争抢座位,然后是走道,或者是站在厕所与车厢之间的通道。有些人挂在窗户外面,甚至还有人攀在车厢下方。火车如此拥挤,列车长无法走过来检查车票或旅行许可。一天后,玉熙抵达茂山。她没有文件、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衣服。

    玉熙唯一拥有的就是健康的三十二岁身体。玉熙不是大美人。母亲说她很聪明,至于排行老二的妹妹大家都说看起来象电影明星,但玉熙在饥荒中过得比许多人都好。她跟母亲一样个子娇小而丰满,她的体格让人以为她很肥胖。她的小鼻子让她显得年轻,而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虽然玉熙有如此本钱,但她的年纪当妓女似乎太老,而她也不可能考虑干这档事。然而,北韩妇女还有另一种贩卖自己的方式,而这种方式似乎比较能让人接受。

    越过图门江,可以看到延伸数英里的玉米墙。这几个村落盛产粮食,却缺少女性。传统重男轻女观念,加上一胎化政策,造成不对称的出生比例,男比女大约是十三比十。许多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性移往城市,在中国景气繁荣的工厂里工作,那里的薪资比在农村高得多。农村的单身汉,特别是那些年过三十五岁,没有钱或缺乏个人魅力的男性,很难找到老婆。他们转而求助婚姻中介帮他们寻找另一半,一次要价约三百美元,如果他们希望年轻漂亮一点的女性,那么价钱还要更高。不过,漂亮与年轻不是必要条件;六十岁的健康女性也可以为更年长的鳏夫煮饭和料理家务。

    对中国人来说,北韩女性带有一种神秘感。尽管饥荒损害了北韩女性的身体与肤色,单门仍认为她们是亚洲最美丽的女性。南韩男性提到“北女南男”,宣称这是最理想的基因组合;中国的男性则认为北韩女性比中国女性来得朴实而顺从。

    玉熙知道中国婚姻市场的事。在清津,如果有妇女神秘失踪,就会有人低声说:“那个妓女大概把自己卖给中国人了。”

    茂山火车站是中介买卖的第一站。女性只要独自一人在那里徘徊,就会有人过来接洽。这名引诱玉熙的男子,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玉熙丈夫的老朋友。他提供给玉熙的交易是:向导会帮她找个体面的男子,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双方当事人都知道这桩婚姻不被中国法律所承认。至于玉熙这边则要同意与为她选择的这名男子一起生活,而她会得到应得的钱,分毫不少。

    玉熙接受了,不过她有一项条件。她坚持对方不会说韩语。大多数北韩女性希望对象是朝鲜族,这样才能沟通,但玉熙却不这么想。

    “不要朝鲜族”,他对掮客说:“我想生活在一个没有认识我的新世界。”

    为玉熙选择的男性是一名三十五岁的农夫。他非常矮小,大约五尺一寸,跟玉熙一样。他的外表看起来有点迟钝,玉熙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些轻微智障。此外他非常害羞,一直不敢与她四目相对。她心想,难怪他结不了婚。他们在中国境内的一家小餐馆经介绍认识。与玉熙通行的北韩女子被卖给一名比较高大而活泼的男子;他微笑着,与其他一同前来的男子谈笑风生。玉熙有些羡慕,但她提醒自己,这是她的选择——她希望跟一个她永远不会爱上的男子生活。

    数万名北韩妇女被卖给了中国男人。根据估计,大约有十万名北韩难民在中国生活,其中四分之三是女性。有一半以上的女性是以买卖婚姻的方式嫁给中国男人。北韩女性被毒打、强暴、戴上锁链或被当成奴隶的故事多不胜数。玉熙非常幸运。她的男人名叫敏园,他也许不像永秀那么有魅力,但他的个性温柔,有着世间少有的纯真。他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敏园搂着她,用装着温水的脸盆帮她洗脚。他还特地为她做饭,不让她洗碗,他的父母也同样疼爱玉熙。

    玉熙与敏园生活了两年多。她学了中文,于是两人可以沟通。她阅读儿童的地理书籍,了解自己所在的位置。玉熙住的地方——位于她跨越国界之处的西南方,约六百英里以上的距离——是山东,这是位于青岛西方的一个肥沃而盛产棉花与小麦的省份。她牢记前往青岛的客运路线,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计划逃跑。

    章节预览

    第一章在黑暗中手牵手

    第二章带有污点的血统

    第三章真正的信徒

    第四章陷入黑暗之中

    第五章维多利亚式的罗曼史

    第六章上帝的黄昏

    第七章酒瓶换点滴

    第八章手风琴与黑板

    第九章好人不长命

    第十章充满创意的母亲

    第十一章流浪的燕子

    第十二章人人自危

    第十三章井底之蛙

    第十四章河流

    第十五章顿悟

    第十六章买来的老婆

    第十七章多看少说

    第十八章应许之地

    第十九章祖国的外人

    我们最幸福:北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截图

    我们最幸福

    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

    [美]芭芭拉·德米克 著

    黃煜文 译

    麥田出版社

    2011年5月For

    Nicholas,Glady,and

    Eugene简介

    作者简介

    人背弃彼此的“朝鲜式时代”。书中的六名主角──他们全是寻常的朝鲜

    蔓延全国的大饥荒导致至亲接连饿死,单一社会下无法坦诚相待迫使爱

    间里,他们遭遇金日成去世、他的儿子金正日在无人挑战下接掌大权,本书追溯了六名朝鲜人超过15年的生活──在这长达15年以上的时

    内容简介

    台塞缪尔·约翰逊奖。

    道分析,获得了美国外交学会阿瑟·罗斯奖,2010年,获得英国广播电

    变迁,包括朝鲜妇女被卖入中国等事件,2005年,凭着对外事的杰出报

    情况,联系采访了一些“脱北者”,广泛报道了朝鲜的人权以及经济社会

    实生活》等。2004年,作为《洛杉矶时报》驻韩国记者,为了解朝鲜的

    有:《洛格维纳街:萨拉热窝生死录》和《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

    芭芭拉·德米克,记者、《洛杉矶时报》驻北京办公室主任,作品

    Barbara Demick

    的心路历程,走进朝鲜心灵的最深处。

    们终于开始怀疑不属于自己的理想,并寻求新的生活。而我们通过他们

    平民──恋爱、养家活口、怀抱野心,以及努力求生。一个接一个,他目录

    简介

    推荐序1

    推荐序2

    作者的话

    第一章 在黑暗中手牵手

    如果看一下远东地区夜间的卫星照片,你会发现有一大片的地区很奇怪的没有亮

    光。这片处于黑暗的地区就是朝鲜人民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所在。

    第二章 带有污点的血统

    所有的其它事情都要为此让步,根本没时间考虑约会啊,性爱啊什么的。青春期的

    躁动必须静静的等待。

    第三章 真正的信徒

    时至今日,清津至平壤之间直线距离仅仅二百五十英里,汽车却要在砂石路面的山

    路上,蜿蜒盘旋上三天三夜。

    第四章 陷入黑暗之中

    随着一九九零年的到来,柏林墙轰然倒地,旋即被敲成小块,变成即将统一的德国

    街头小贩手中热卖的纪念品。

    第五章 维多利亚式的罗曼史

    清津有大学,大剧院,餐馆,这些都是那些劳动党党员及其家属才能去的,像她这

    样的女孩是不准进去的。

    第六章 上帝的黄昏

    所有的北朝鲜人都异常清晰的记得,当他们得知金日成的死讯时,自己在做什么。

    第七章 酒瓶换点滴

    金医生的父亲认定是金日成而不是毛,才真正代表着共产主义,是能给像他一样的

    工人阶级以真正平等及公正的对待。

    第八章 手风琴与黑板

    书本和纸张在北朝鲜很珍贵,如果想让孩子们在家学习,那么一些有毅力的母亲就

    要去手抄课本。第九章 好人不长命

    为了保命,北朝鲜人学会抛弃他们的尊严。他们在农业饲养的牲畜的粪便里捡拾那

    些没有被消化完的玉米粒。

    第十章 充满创意的母亲

    所有的这些都是严重违法的,金正日比他父亲制定了更严格的条框来针对私人经

    济。

    第十一章 流浪的燕子

    在这个国家,他们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之前这个国家从来没有无家可归者。

    第十二章 人人自危

    事实上,就是劳动营殖民地,在这个国家最北的大山里,延绵数英里。卫星图像显

    示,这里大约关押这二十万人。

    第十三章 井底之蛙

    国家安全部门已经把场地整理了一下,变成一个临时的法庭,摆了些桌子用做检控

    席和摆放有两个巨大扬声器的扩音系统。那个人被指控爬电线杆盗剪铜线贩卖。

    第十四章 河流

    他们一年只见两次——只在寒假和暑假。在经历长时间的分离后,即使见面,还要

    花点时间克服一开始的尴尬。

    第十五章 顿悟

    从朝鲜战争结束后,半个世纪,一共只有九百二十八名北朝鲜人逃到了南韩。对比

    于柏林墙屹立时,每年多达两万一千名东德人逃往西方,这个数字几乎可以忽略不

    计。

    第十六章 买来的老婆

    过了几年,当全家都在挨饿,她也变得愈加愤怒。她咒骂政府对管理国家经济的无

    能,咒骂政府让她弟弟和父亲饿死。

    第十七章 多看少说

    睁开眼睛看看吧。你就能看到我们整个国家就是个监狱。我们就是个可怜虫。你根

    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真正是怎个样子。

    第十八章 应许之地

    从中国出境和登机是此行最危险的部分。一旦中国出入境当局发现她的假护照,她

    就会被立即逮捕,并被遣送回北朝鲜,面临她的就是劳动营。

    第十九章 祖国的外人

    生于战后多年的年轻人,对于失去的另外一半的朝鲜也没什么伤感。他们宁愿忽略,在北边张牙舞爪的这个赤贫的、装备有核武的独裁政权。

    第二十章 团聚

    他觉得自己很懦弱,没有先行一步。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不是因为她离他而去,而是因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结语 等待

    北朝鲜政权残喘至今对于一些专业的北朝鲜观察家来说简直就是个神话。早至一九

    九零年代,其近在眼前的覆灭被一致认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制作信息North Korea

    那些悲惨故事的情节我们中国人都不陌生,所以也用不着再花费笔

    家的”。

    方,正如一首“爱国歌曲”所说的:“我们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忌妒人

    被自己害死的,而不是这个国家。她曾深深相信北韩是世界上最好的地

    择了玉米。许多年后,这一直是宋太太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认为儿子是

    医院,医生也开了处方,可是买药的钱足够换回一公斤玉米;宋太太选

    家人陷入饥饿困境,一一病死。最后死的是宋太太的儿子,她把他抬到

    职铁道宣传部门,是国家的喉舌,然而国家再也发不出薪资了,于是一

    太”(书中人物皆为化名)的经历却非如此。话说当时宋太太的先生任

    者,他们老说北韩福利好,人人享受全面医保,可是德米克笔下“宋太

    近年内地有一小部份人喜欢吹捧北韩,其中还包括我认识的著名学

    全面的北韩史,她要做的是难度更高的北韩人民日常生活的经验纪录。

    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不是一本

    强,一般人的物质生活要比南韩好。芭芭拉·德米克没有深究这中间到

    也不够纸用。可是,北韩曾经没有这么坏,六十年代它的工业实力还算

    了之后,边境守军得在随手取来的木片上头做审讯笔录,因为就连他们

    以说明。当那些挨不住肚饿要涉过图门江跑到中国找东西吃的人被逮住

    吸取营养的强悍百姓。他们究竟穷困到什么地步呢?书中有一个细节可

    有两种,一种是军人和干部等特权阶级,另一种是擅于从杂草和野树里

    光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大饥荒就可能饿死了过百万人,活着的人只

    它的贫困。

    韩的黑暗夜空是个再强烈不过的象征,它能说明许多事情,首先当然是

    备受好评,写得引人入胜,这帧卫星照片就是她书写北韩的起点了。北

    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的《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

    一看,肯定是繁星灿烂。这片地带就是朝鲜民主人民共和国了。《洛杉

    带晚上不点灯,不只不排放二氧化碳,而且还没有光害;站在那里抬头

    像是东亚世界热闹光芒中突然凹陷进去的一块黑洞。可想而知,这片地

    地带。除了一小个光点之外,这片地带的其他地方几乎都呈墨色,就好

    从人造卫星拍摄的图片来看,整个东北亚的夜空有一片奇异的黑暗

    梁文道

    看得到星星的国度

    推荐序1墨介绍了,这个世界其中一样至为至为荒谬的现象便是人间最凄惨的悲

    剧其实都很像,不值得复述太多。反倒是北韩政权洗脑工程之彻底能够

    叫人长见识。

    小学生的数学习题是这样的:“八个男孩和九个女孩正在为金日成

    唱颂歌,请问总共有多少个小孩在唱歌呢?”而历史课,大一点的学校

    都会特设一间明凉干净并且有暖气的“金日成研究室”,小朋友一进去上

    课就会自动变得乖,课前还得肃立,一齐向金主席玉照鞠躬:“谢谢

    你,父亲”。后来又有“金正日研究室”,在里面上的历史课把实际生在

    苏联的金正日说成是在白头山诞生,因为那是朝鲜传说中神子降生的地

    方。不只如此,他哇哇坠地的那一刻,天上还显现了两道彩虹呢。除此

    之外,每逢金氏父子诞辰,学校都会派发平日难得一见的糖果巧克力,这样孩子们就知道亲爱领导人的恩典了,好比久经训练的小狗自会认得

    铃声代表食物。

    每一个家庭都有官方发下来的金氏父子照片,装在玻璃镜框里面,而且附赠白布;维持悬挂玉照的墙面整洁是国民应尽的义务,用那块白

    布抹拭玻璃上的灰尘则是许多家庭每日必行的重要仪式。偶而会有人来

    检查。假如背景够好买得起电视,上门检查的人还会更多,因为他们要

    确保调频器上的封条没被动过,那个封条能让电视收不到北韩以外的电

    波信号。的确,近年有些人是从中国走私光碟机和DVD,荷里活电影与

    南韩电视剧也有了一小批粉丝,不过很多人只是图它们好看,并不相信

    可悲的南韩会真的人人有手机满街私家车,也不相信腐朽资本主义政权

    会让百姓生活过得那么好,他们认为“那一定只是宣传”。德米克判

    定“这个政权的力量来自于把国家隔离在世界之外”。

    我那些支持“主体思想”的北京朋友大概不愿意看到中国为北韩带来

    的坏影响,但真有少部分人是透过中国才了解到外面的世界长个什么

    样。那些光碟固然是从中国来的,走私市场上的好货也是从中国来的,就连更少数来回两国的掮客也证言隔江那一岸的农民家里头都有电视和

    电话,而且绝非做秀骗人的样板。不是说朝鲜人拥有全人类最优秀的基

    因吗?怎么同样搞“社会主义”大家差得这么远?政府的解释是中国已经

    走了歪路,远离正确路线,不足为训。再没多久,他们干脆宣布走私

    DVD是颠覆判国罪,最高可处死刑。

    另一项能令中国人感到亲切的,是绝大多数北韩人都能清楚记得

    1994年7月8号金日成死的那天自己正干什么,那种历史性的时刻。后来

    官方组织了长达十天的哀悼活动,任职幼稚园老师的“美兰”每天都要去

    广场哭两回,一回是和自己的同事,另一回是带自己的学生。就算再伤

    恸,这么十天大哭二十回恐怕也很难流得出泪了,所以“美兰”开始有空注意旁人的反应,她发现一个日日哭得人仰马翻的五岁小女孩原来只是

    装哭,她先把口水吐在手掌,然后再抹到脸上去。身为老师的“美兰”逮

    住了她追问原因,小孩答道:“我妈说假如我不哭,我就是坏人了”。而

    广场上还真有便衣在捉哭不出来的“坏人”,可见眼泪的重要。事实上,那阵子甚至有部宣传片告诉国民只要哭得够诚恳,“说不定金主席是会

    回来的”。书中另一位人物“金医生”的父亲还真活活地难过到绝食身

    亡,他说:“如果像金日成这样的伟人都能死去,为什么我这个百无一

    用的凡人还得活着浪费粮食?”

    这一大片星空固然遮住了自己人的耳目,但外人又何尝能够把它看

    透?去过北韩的人都晓得当地对游客的“照顾”是何等地无微不至,住要

    住在指定酒店,行要有导游伴行,想要毫无中介地接触居民几乎绝无可

    能。德米克提醒我们,在平壤旅行你必须小心观察,仔细一看便会发现

    金日成雕像台阶上那名少女不太对劲,她长得太好看,脸珠红嫩,衣饰

    依人,如此静好地坐在那里看书,岂不正巧是幅特地用来拍照的图景?

    再等一会儿,还有一个士兵走来,立在雕像前面弯腰献花,一脸崇慕,这也是个极为感人的场面(除了这位士兵没穿袜子)。如果再待着不

    走,说不定还能看到更多戏码呢,这可真是个懂得表演的国度。

    说了这么多,我们必须面对一个很根本的问题,那便是这一切故事

    到底从何而来?德米克小姐又凭什么知道北韩人民的日常生活?很无奈

    地,她只能采访到六个辗转叛逃到南方的北韩人,尽管她下了不少工夫

    收集资料,用去十五年时间追访那六个人;但这依然保证不了他们的证

    言和自述皆是未经扭曲的事实。再怎么讲,他们可都是“叛徒”呀,难道

    就没有一点立场转变所带来的影响吗?更何况德米克的文笔实在太好,好到像小说一样,那就更加叫人生疑了。

    然而舍此之外,别无他途,那一片黑暗是不可穿越的,一个连领导

    人太子大名都是秘密,搞得外界猜得很费力的国家,你拿它有什么办

    法?还是跟随德米克听故事吧,比方说之前提到的“美兰”,与她青梅竹

    马“俊相”之间的爱情故事。对这一对青年而言,漆黑的朝鲜夜空是最好

    的掩护,可以让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他们每晚趁着夜色出门,一路聊天

    一路散步,一直走到市郊的田埂小径……。那是比得上《山楂树之恋》

    的纯情,两个人在一起六年才开始拖手,再过十年才有过唯一一次的接

    吻,德米克说:“在位处维珍尼亚州兰尼的CIA总部,或者在大学的东亚

    研究系里头,人们通常又能遥距地分析。他们不晓得在这个黑洞中间,就在这个饿死过数百万人的阴冷黑暗的国家里面,原来也有爱情。”

    它本该是段韩剧般的爱情故事。“美兰”与“俊相”的家庭背景不同,职业前途也差得很远,双方家长都不会认可这段关系;而且两个人后来分住两个地方,男的是“现代化典范”平壤里的未来栋梁,女的是北边国

    界处的幼儿教师,每年只能见上两面。但真正的悲剧并不来自这些剧情

    上想像得到的限定,而在他们头上那片夜空。

    先是“美兰”一家出逃,但“美兰”就是不敢对“俊相”启齿,甚至连最

    后的再见都没有。“俊相”知道这事之后十分痛苦也十分沮丧,因为“她

    竟然比我先走一步”,原来他也早萌此心。果然几年之后,他俩终于在

    首尔重逢,只是“美兰”早为人妇,一切都已经太迟。这是一对从小玩到

    大的恋人,这是一对推心置腹无所不谈的知己,可是他俩却谁也不敢告

    诉对方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对这个国家的真正想法。推荐序2

    我所经历的北韩

    谢哲青

    二○○三年仲夏,美军占领巴格达,推翻萨达姆·侯赛因政权。严重

    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在全球迅速蔓延,在中国大陆、东南亚与

    加拿大多伦多人人自危。就在全球笼罩在某种不可言喻的莫名恐惧的当

    下,透过一次难得的机缘,我进行了生平第一次拜访三十八度线以北的

    禁域——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也就是大家口语中习惯称呼的“北

    韩”。

    踏出机舱,走进平壤顺安国际空港的第一印象:简单、干净、陈

    旧,机场本身是社会主义式的机能建筑,在里面的每位工作人员脸上都

    挂着亲切可掬的笑容,不过就在咫尺之外,面无表情的哨兵用某种异样

    而令人不安的眼神,注视着人群里的一举一动。通关之后,现场的指导

    员要我们交出所有的手提电话、内建全球定位系统的相机、数位摄影机

    及手表,同时也将长镜头、大口径以及专业级的相机扣关,并以审慎严

    肃的口吻再三申诫:不可以独自行动、不可以随意摄影拍照,只能在限

    家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不可以和当地人攀谈,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批评

    共和国永远的主席金日成与伟大的领袖金正日,他们谈到金日成与金正

    日时,目光总是闪烁不定,令我不禁怀疑,他们是否听见自己所说的每

    一句话,相信高层领导的每一个字呢?

    从机场前往平壤沿途,看不见厂房烟囱,也没有电线杆、高压线等

    工业设施。河水清澈见底,山岗连绵起伏,风光清新丽,沿途所见之

    人,除了修路工外,似乎都在为农事奔忙,不时出现的牛车告诉旅行者

    这是农村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偶尔还会有人抬起头来用爽朗的笑容,用

    力的挥手,向我们打招呼。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土地平旷,屋舍俨

    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

    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俨然是渊明笔下桃花源

    里那种太平和乐的安详宁静。但是在视线所及的远方,可以清楚的看见

    壕式的火炮营地与烽火台型的战斗碉堡,提醒着我们朝鲜与世界的战争

    还没结束。

    进入市区,迎接旅行者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红色标语:“伟大领袖

    金日成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伟大领袖金日成主席万岁”“我们永远爱戴金正日将军”、“永远高举金日成主席主体思想旗帜奋勇前进”、“主

    体思想光芒照亮世界”、“三百天奋斗”“朝鲜劳动党万岁”,城市的每个

    角落都可以看见共和国的红旗飘摇,社会主义所虚拟欣欣向荣的奋发气

    象无所不在。街上另一个常见的是415与216这两组数字,这是金日成和

    金正日的生日。

    接下来的旅行是官方所定制式行程:挂满金氏父子、马克思、列宁

    画像的金日成广场与人民大学习堂、象征共和国政治与社会最高指导原

    则的主体思想塔、千里马铜像、史达林巴洛式的平壤地铁、歌功颂德的

    平壤凯旋门、祖国统一三大宪章纪念塔、人民文化宫、东平壤大剧院、怀念伟大领袖的锦绣山纪念宫、永生塔……这些巨大的建筑载体,笔直

    宽敞的街道、难以计数的石材与坚硬线条,从建筑的形式、布局到命

    名,充斥着对个人崇拜的迷恋与意识型态的张扬。所有的空间现场,偏

    执而虚荣,全都是中央集权主义的特征,也是属于法西斯主义,民族主

    义的建筑语汇。

    在令人惊叹与生畏的建筑之间,人们沉默地移动。站在整齐划一的

    街道尽头,感觉不出丝毫生命奋发的活力。北韩人的生活没有希望,没

    有明天,至少,在我短短的旅行期间,我看不见期待。我们被限制不能

    当地人交谈,让我们失去了深入了解在地人的内心真正的想法;制式的

    参访路线,我看到的是自我欺骗的社会主义乌托邦;揉合着欧威尔式的

    白色恐怖与卡夫卡式的超现实,这就是我经历的北韩。

    离开以后,我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感到悲悯与哀戚,脑海中尽是他

    们热切但是空洞的眼神。在奢华威权的都市之前,世界看见建造者的动

    机、雄心、抱负与不安全感,但隐身在宏伟的背后,是无数待在神曲

    (Divine Comedy)候判所(Limbo)的灵魂。芭芭拉·德米克以详实细

    腻的笔法,为我们世代留下一份诚挚真切的文字纪录,朝鲜人民主义人

    民共和国不再只是卫星空照图里的虚空。作者的话

    二零零一年,我被派往汉城,作为《洛杉矶时报》的特派记者,报

    导区域涵盖北朝鲜及南韩。在当时,作为一个美国记者,访问北朝鲜是

    非常困难的。而且,即使千方百计得以访问北朝鲜,我发现要完成一个

    报导也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访问北朝鲜的西方记者们通常都会被指

    派一个所谓的”看管”,他的工作就是确保不发生任何没有官方批准的交

    谈。同时,访问者所参观的地方都是事先经过精心挑选。同当地普通市

    民接触是绝对不允许的。在照片及电视里,有关北朝鲜人的形象,不是

    机器人似的、整齐划一的正步阅兵,就是出现在为歌颂领袖而举行的大

    型团体操中。我久久的凝视着这些照片,试图探究这些面无表情的面孔

    后面可能的故事。

    在南韩,我开始了与脱北者——从北朝鲜逃亡至南韩或者中国的人

    ——进行交谈,一幅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普通百姓真实生活的画卷

    慢慢展现在我眼前。我已经为《洛杉矶时报》写了一系列的文章,这些

    报导聚焦于来自北朝鲜最北部清津市的脱北者。我相信,针对来自同一

    地区的人员,交谈越多,就越容易对一些事情进行相互印证。关于地区

    的选择,我倾向于选择那些远离北朝鲜政府朝所精心安排的,专门向外

    国访问者展示的地方,而这也就意味着我所要描写的地点对我来说是个

    禁地。清津市是北朝鲜第三大城市,而且也是受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饥

    荒波及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该地区迄今为止,仍然对外国人完全封闭。

    我十分有幸能遇到很多非常好的清津人,他们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时间。《我们最幸福》这本书就来源于这一系列的

    报导。

    本书是基于七年来对脱北者的访谈。出于保护那些至今仍然生活在

    北朝鲜的人们,书中我都采用了化名。所有的对话都是取自一名或多名

    当事人的描述。我也尽我所能将所听到的故事同公开报导的事件进行印

    证。书中,对于我个人无法亲自参观地点的描述,来自于脱北者的口

    述,照片,或者影像资料。北朝鲜在很多方面,迄今为止,外界仍然不

    得而知。因而,我也不能保证我所听到的都是事实真相。我所希望的就

    是,有朝一日,北朝鲜变得开放之后,我们能够自己判断那里到底发生

    了什么。第一章

    在黑暗中手牵着手

    北朝鲜及南韩的

    夜间卫星照片

    如果你观看远东地区的夜间卫星照片,会狐疑地发现其中有块缺乏

    亮点的黑色区域。这片黑色地带就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在这块神秘黑洞的两侧,南韩、日本与现在的中国闪烁着繁荣的亮

    点。从数百英里高空往下看,广告看板、车灯与街灯,以及连锁速食店

    的霓虹灯,看起来就像许多小白点,显示这些地区的民众已成为二十一

    世纪的能源消费者。但在这片光点的中间有块与英格兰面积相当的黑色

    地带。一个拥有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国家,为什么看起来象海洋一样空

    洞,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北韩简直就像个无人地带。

    北韩陷入黑暗是一九九○年代初期的事。随着苏联解体,原以廉价

    燃油支撑老共党盟友的措施也跟着中断,于是北韩摇摇欲坠的无效经济

    开始崩溃。发电厂一件件地关闭。灯光熄灭。饥饿的人民偷偷刮取电线

    杆上的铜线以换取粮食。当夜幕低垂,地面上的景物蒙上一层灰雾,低

    矮的民房也被黑夜所吞噬。整个村子完全隐没在薄暮中。即使是用来展

    示的首都平壤,夜里走在大街上,也黑得看不到两旁的建筑。

    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北韩,令人联想到文明电力还无法抵达的非洲或

    东南亚偏远村落。然而北韩并非未开发国家,而是一个陷入停摆的已开

    发世界。你可以看到北韩曾经开发的证据,在任何一条北韩主要道路上

    看看再头上悬晃的东西,就可以知道少了什么,曾一度覆盖全国的电力

    网路只剩下电线的残骸。

    中年以上的北韩人还清楚记得,过去他们拥有的电力(与粮食)远多于他们在南韩的亲美亲戚,然而现在他们夜里却只能呆在黑暗中,这

    种对比增添了屈辱的感受。一九九○年代,美国曾表示愿意协助北韩解

    决能源需求问题,前提是北韩必须放弃核武计划。但后来布什政府指控

    北韩违反承诺,能源援助于是不了了之。北韩人不仅苦涩地埋怨黑暗,也责怪美国的禁令。他们无法在黑夜里阅读,也无法看电视。“没电

    视,我们无法产生文化”,一名壮硕的北韩保安人员语带指责的对我

    说。

    但黑暗也有好处。特别是对于想偷偷与某人约会的青少年来说。

    当大人们上床睡觉,在冬天时,有时会在七点这么早的时间就寝,正是溜出家门的大好良机。黑暗提供了北韩在有电时无法拥有的隐私与

    自由。在神奇的隐形斗篷掩护下,你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担心父母、邻

    居或秘密警察的窥伺。

    我遇过的许多北韩人告诉我,他们是如何学着去喜欢黑暗,但其中

    有位少女与她的男朋友的故事最让我印象深刻。她十二岁时遇到临镇一

    名比她大三岁的男孩。她的家庭在北韩错综复杂的社会控制体系里属于

    下层阶级,如果被人在公开场合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不仅会影响男

    孩未来的前途,也会伤害女孩的名声。所以他们的约会只能在黑暗中不

    断散步。反正他们没别的事可做;在他们开始约会的一九九○年代初

    期,因为停电,所以餐厅或电影院都不开放。

    他们通常在晚饭后见面。女孩告诉男朋友不要去敲门,怕被她的姐

    姐或弟弟问东问西,也怕邻居们好管闲事。女孩一家人拥挤的生活在一

    栋狭长的建筑物里,后方是由十二个家庭共同使用的外屋。民宅与街道

    隔着白墙,但这堵墙的高度只不过刚好能遮住视线。男孩在墙后头找了

    一处无人注意的地方,还好这时天色已暗。邻居洗碗与使用厕所的声响

    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会花几个钟头等她,也许两到三个小时。但这并

    不要紧。时间在北韩相当缓慢,而且也没有人戴表。

    女孩一找到机会,就拜托家人出来跟他会和。走到屋外,女孩仔细

    往暗处里瞧,起初看不见他,但确定他一定在哪儿。她毋须花费心思化

    妆,反正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她只穿学校的制服:宝蓝色的裙

    子,长度足以遮住膝盖,白色短上衣与红领结,这些衣物的布料全是容

    易起皱的合成材料。她还太年轻,还不懂得注意自己的外表。

    起初,他们沉默的走着,不久就开始低语,而在走出村子之后,他

    们放松心情,开始正常地对话。他们一直保持一条手臂的距离,直到确

    定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为止。

    就在离镇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穿越灌木丛通往温泉胜地的道路。这

    个温泉胜地曾经非常知名:它的一百三十度泉水曾吸引满载一辆辆想治疗关节炎与糖尿病的中国游客的游览车前来,如今这座温泉已无人过

    问。入口处有个瓶颈足以照人的矩形池子,池旁围着一圈石墙。穿过温

    泉圣地的道路沿边生长着松鼠、鸡爪槭,以及女孩的最爱——银杏树,秋天时芥末黄的叶子纷纷落下,叶的形状是完美的东方扇子形。附近的

    丘陵的林木被继续柴火的民众砍伐殆尽,但温泉附近的树林实在太美

    丽,当地人心生憧憬,此地因此免于斧钺之灾。

    不过,这出温泉地疏于管理。数目未予修剪、石椅碎裂、路面铺石

    像蛀牙似的东西漏。到了一九九○年代中期,北韩几乎所有事物都已年

    久失修而不堪使用。这个国家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在夜里,一切

    的不完美都不是那么明显。污浊而长满杂草的温泉池子,在夜空映照下

    显出了光辉。

    北韩的夜空值得一观。这里的夜景或许是东北亚最美丽的,在整个

    大陆上,它是唯一免于没烟、戈壁沙尘与一氧化碳污染的地方。过去,北韩工厂造成大量云雾,这种情况已补复见。现在已无任何人工照明与

    天上的繁星争雄。

    这对小情侣整夜散步,他们走过的地方全散落着银杏叶。他们聊些

    什么?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同学、他们读过的书——无论什么话题,都

    能让他们兴致盎然。几年后,当我问女孩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回忆时,她

    告诉我这几个夜晚的事。

    这种事不会显现在卫星照片上。无论在维吉尼亚州兰利的中央情报

    局(CIA)或在大学的东亚系,人们经常隔着一段距离来分析北韩。他

    们从未停下来想想,在这块黑洞中央,在这个阴郁黑暗的国度里,除了

    数百万人饿死于饥馑外,还有爱情的存在。

    我遇到女孩时,她已经是个三十一岁的女人。美兰(本书使用的化

    名)六年前逃出北韩,现在在南韩生活。我为了撰写有关脱北者的文

    章,所以才向她提出采访的要求。

    二零零四年,我担任《洛杉矶时报》驻首尔新闻处处长。我负责报

    道的范围涵盖整个朝鲜半岛。南韩的采访工作相当容易。南韩是世界第

    十二大经济体,是个繁荣而偶有混乱的民主国家,而且拥有亚洲最具攻

    击性的记者群。南韩政府官员会告诉记者自己的手机号码,而且不介意

    记者在非办公时间打电话给他。北韩则是另一个极端。北韩与外界的联

    系主要仰赖朝鲜中央通讯社[1]

    提供的连篇辱骂,该社有个诨名,叫“大

    辱骂者”(Great Vituperator),以为它总是以荒谬浮夸的言辞痛骂“帝国

    主义的美佬杂碎”。美国为协助南韩而参与韩战(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三

    年),这场战争是冷战的第一场战火,至今美国仍在该国屯驻四万士兵。对北韩而言,这场战争仿佛从未结束,它对美国的恨意仍相当直接

    而鲜明。

    美国公民罕能获准进入北韩,美国记者入境的可能性更低。二零零

    五年,当我终于获得签证造访平壤时,我与一名同事被引领沿着一条制

    式的参观路线游览,我们参观的主题是金正日以及他去世的父亲金日成

    的辉煌事迹。陪伴我们的是两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瘦削男子,两人都叫朴

    先生。北韩特地为外国访客拍了两名“看管者”,目的是让这两人彼此监

    视,以免他们遭到收买。两名看管者异口同声的复诵官方新闻媒体的夸

    大辞藻。(“感谢我们亲爱的领袖金正日”,他们对话时总是突兀而固

    定的插进这句话。)他们跟我们说话时总是将目光别开,我怀疑他们是

    否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他们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他们是否真如自己所言

    那样敬爱他们的领袖?他们是否有充足的粮食可吃?他们下班回家从事

    什么活动?生活在世上最专制的政权底下是什么感觉?

    显然,要在北韩京内得到答案是不可能的。我必须与离开北韩的人

    交谈,也就是那些脱北者。

    二零零四年,美兰在位于首尔南方二十英里的水原,这是一座充满

    活力儿噪杂的城市。水原是三星电子总部与许多制造业群聚设厂的所在

    地,这些公司的产品是绝对大多数北韩人难以想象的——电脑荧幕、CD-ROM、数位电视、快闪记忆卡。[2]

    这座城市充满噪音与杂乱,各种

    颜色与声响不协调地凑合在一起。与绝大多数南韩城市一样,水原的建

    筑物是一群丑陋水泥箱子拼凑而成的,上面还装饰着各种俗不可耐的招

    牌。高层公寓从拥挤的闹区往外延伸数英里,街上到处可见Dunkin

    Donuts、必胜客以及许多贩卖韩国仿冒品的商店。后街充斥着宾馆,招

    牌上写的不外乎情色魔铁与爱情小栈等用来宣传计时休息的文字。交通

    堵塞已成常态,经常可见数千辆现代汽车——经济奇迹的另一项成果

    ——在自宅与购物中心之间吃力的前进。由于水原经常塞车,所以我选

    择从首尔搭火车前往该地,大约三十分钟的车程,然后转搭计程车缓慢

    地朝水原少有的一处宁静地点移动,这是一间坐落在十八世纪古城对面

    的烤牛肋排餐厅。

    起初我认不出美兰。她看起来完全不像印象中的北韩人。当时南韩

    约有六千名脱北者,从他们身上很容易看出与南韩社会格格不入的特

    征,例如裙子穿得极为破旧以及新衣服上未剪的标签,但美兰外表却与

    其他南韩人没什么两样。她穿着时髦的棕色毛衣配搭针织裤,并且给了

    我一种羞怯的印象(但就像其他人一样,这种印象证明是错的)。她的

    头发往后梳,整齐地以莱茵石发夹固定。她的外表无可挑剔,除了下巴涨了几颗痘子以及肚子些微隆起,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一年前她嫁

    给南韩人,一名民间的军方雇员,他们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

    在此之前我已与美兰约好共进午餐,藉此多了解一点北韩的学校制

    度。她在逃离北韩之前曾有几年时间在一座煤矿城镇担任幼稚园老师。

    现在她则在南韩攻读教育硕士学位。这是一场严肃的对话,有时还相当

    沉重。当她提到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五、六岁的孩子饿死时,我们望着桌

    上的菜肴难以下咽。她的学生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而她只能教导他们身

    为北韩人是幸福的。金日成从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两韩分裂开始后开始统

    治,直到一九九四年去世为止。金日成死后被尊奉为神,他的儿子暨继

    承人金正日则是神的儿子,就像基督一样。美兰从此成为北韩洗脑体系

    的严厉批判者。

    这个话题持续了一两个钟头,接下来我们转而谈论可能有些人认为

    不太重要的典型女孩话题。美兰的沉重与坦率使我鼓起勇气向她提出比

    较私人得问题。北韩年轻人有什么娱乐?她在北韩有过快乐的时光吗?

    她在北韩有男朋友吗?

    “你的问题很有趣”,她说。“我前几天才梦到他。”

    她形容这名男孩身材高大但手脚敏捷,蓬松的头发覆盖着前额。她

    逃出北韩后,惊喜地发现南韩有个叫柳俊相的青春偶像像极了她的前男

    友。(于是我使用俊相这个名字来称呼他。)他很聪明,就读平壤最好

    的大学,未来将成为一名科学家。而这也是他们不能在公开场合被人看

    见的原因之一。他们的关系会破坏他的前途。

    北韩没有宾馆,男女之间不许随意发生亲密关系。不过,我还是小

    心翼翼地打探他们的关系到达什么地步。

    美兰笑了。

    “我们交往了三年才牵手。之后又过了六年才接吻”,她说。“我做

    梦也没想过更进一步。离开北韩那年,我二十六岁,而且还是个老师,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

    美兰承认自己经常想起初恋情人,而且对于自己离开的过程带着些

    许悔恨。俊相曾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把自己的梦想与家里的秘密全告诉

    他。尽管如此,美兰还是对俊相隐瞒了她人生最大的秘密。她从未告诉

    他,她的家人正计划逃离北韩。不是她不相信他,而是在北韩这种国

    家,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如果俊相告诉别人,而别人又告诉别人……

    嗯,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处都有人窃听。邻人告发邻人,朋

    友告发朋友。即使是情侣也可能彼此揭发。如果秘密警察知道他们的计

    划,她的家人将会被送到山上的劳改营里。

    “我不能冒险”,她对我说。“我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说。”在我们初次见面之后,美兰与我经常聊起俊相。她是个幸福的已婚

    妇女,当我第二次见到她时,她已为人母,但每次谈到俊相,她讲话的

    速度就会加快,脸上泛着红晕。我觉得只要我提起这个话题,美兰总是

    心情不错,我想这是因为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的缘故。

    “他后来怎么了?”我问。

    她耸耸肩。韩战已经结束五十年,南北韩民众仍无法适当交流。就

    这点来看,南北韩完全不同于东西德或其它类似处境的国家。南北韩之

    间不通电话,不通邮,当然也无法使用电子邮件。

    美兰自己也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他结婚了吗?他还想着她吗?他是

    否恨她不告而别?俊相是否会认为逃走的美兰是祖国的叛徒?

    “无论如何,我想他一定能够理解,但我实在无法得知他的想法”,美兰回答说。

    美兰与俊相在十几岁时相遇。他们都住在清津的郊区,清津是朝鲜

    半岛东北部一座工业城市,距离俄国边境不远。

    北韩地貌像极了东方水墨画。山川景致极为美丽,与美国西北太平

    洋沿岸非常类似,但就是少了色彩。从冷杉、杜松与云杉的墨绿色到花

    岗石山巅的乳灰色,这是一碟色调优先的调色盘。亚洲农村典型由数方

    稻田拼贴而成的蓊郁景象,只能在短暂数月的夏日雨季才能见着。秋季

    绿意转瞬即逝。除此之外,一年到头几乎所有景物都是黄色与褐色,其

    余颜色都被沥除殆尽。

    你在南韩看见的喧嚣,在此全部存在。这里几乎看不到招牌,汽车

    也很少。法律不允许民众拥有汽车,不过其实也没几个人买得起。就连

    牵引机也很罕见,只看到毛色蓬乱的耕牛拖犁耕田。民宅的样式简单,只求实用,颜色相当单调。韩战之前的房子所剩无几,绝大多数都是一

    九六○年代与一九七○年代以水泥与石灰兴建的,而且依照职业与阶层

    分配给民众。在城市,有所谓的“鸽笼”,也就是低矮公寓里单房单位。

    在乡村,民众一般居住在单层建筑物里,称为“口琴”,成排的单房住屋

    彼此紧挨,就像构成口琴气室里的小方格。有时候,门框与窗框会漆上

    蓝绿色,但绝大多数都刷上白色石灰或灰濛的颜色。

    George Orwell

    在《一九八四》一书中,乔治·奥威尔[3]

    想象了一个未来主义的反

    乌托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在宣传海报上才找得到颜色。北韩的

    情况就是如此。在描绘金日成的图像时,北韩特别使用了鲜艳的海报色

    彩,并且呈现出社会主义写实的画风。伟大的领袖坐在长登上,对着簇

    拥在自己身旁穿着明亮衣裳的孩子们露出慈祥的微笑。他的脸庞放射出

    黄色与橙色的光线:他就是太阳。

    红色只保留给无所不在的宣传标语。韩文使用一种独特的由圆圈与

    线条构成的字母。各式红色文字以一种急迫的姿态从灰色景物中一跃而

    起。这些红色文字横行原野,盘踞于花岗石绝壁,像里程碑一般标记着

    主要道路,还舞动于火车站及气体公共建筑物的顶端。

    金日成万岁!

    金正日,二十一世纪的太阳!

    自立自强!

    坚持党的领导!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幸福。

    十几岁的美兰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标语。她的父亲是个卑微的矿

    工。他们家很穷,但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穷。由于外界所有

    的出版品、电影与广播都被禁止,所以美兰一直以为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人生活得并不比他们好,而且绝大多数可能过得比他们还苦。美兰不止

    一次从收音机与电视里得知,南韩人在亲美傀儡朴正熙及其继承者全斗

    焕的统治下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也听说中国的修正共产主义不如金日

    成的纯正共产主义来得成功,而且数百万的中国人正在挨饿受苦。总

    之,美兰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出生在北韩,能得到领袖如父亲般的关爱照

    顾。

    事实上,美兰成长的村子在一九七○年代与八○年代情况并不差。

    北韩的村落千篇一律,这座村子也不例外,它约有一千名居民,在中央

    计划的统筹管理下,每一座村落大小几乎相同,唯有位置取决于偶然。

    这座村子距离东海(日本海)只有六英里,当地人因此偶尔可以吃到心

    想的鱼蟹。村子刚好位在清津工业区的外围,不仅临近清津,而且拥有

    开阔的田地可以种植蔬菜。在北韩这样一个缺乏农耕地的国家,拥有这

    种地形是很幸运的。金日成有许多度假别墅,其中有一处就位于村子附

    近的温泉胜地。

    Jane Austen

    美兰是最小的女儿,在她上面还有三个姊姊。一九七三年,当她出生之时,如同十九世纪的英格兰,当时简·奥斯汀[4]

    在《傲慢与偏见》[5]

    提到一个拥有五名女儿的家庭所遭遇的困境,北韩也不例外。北韩与南

    韩都深受儒家传统影响,必须由男子传承香火照顾年老的父母。美兰的

    父母最后终于摆脱了无子的悲剧,在美兰出生后三年生下一名男婴,但

    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小女儿将成为家中被遗忘的孩子。

    根据美兰父亲的身份,美兰家被分配住进口琴屋的一个住房单位。

    入口直通着小厨房,厨房兼作为暖炉房。将木材与煤炭掺入炉床中,暖

    炉产生的火力可以用来烹饪,并且籍由一种名叫“温突”的位于地板下的

    设施来温暖住宅。厨房与主房之间隔着一扇拉门,全家人晚上谁在主房

    的炕席上,白天炕席则卷起收妥。男孩的诞生使这个家增为八人——五

    名子女、父母与祖母。于是美兰的父亲贿赂人民委员会的主任,让他们

    得到邻接的住房单位,并允许他们在两房毗连的墙壁上开一道门。

    家庭空间比较宽广之后,就要对男女做出区隔。在吃饭时间,女性

    会挤在厨房边低矮的木桌旁,吃的是粗玉米粉,这种食物比米来的廉价

    而较无营养,是北韩人的主食。父亲与儿子两人坐一桌,吃的则是白米

    饭。

    “我以为生活原是如此”,美兰的弟弟锡柱后来这么对我说。

    姊姊们注意到了,却不声张,美兰却大哭并且抱怨不公平。

    “为什么只有锡柱能穿新鞋?”她质问。“为什么妈妈只关心锡柱不

    关心我?”

    他们会叫她闭嘴而且不理会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反抗加诸于年轻女性的各种非难。在当时的北韩,女孩子不许骑脚踏车。这是一种社会污名——人们认为女孩骑脚踏车不

    堪入目而且有性暗示——朝鲜劳动党三令五申,想使其在技术上成为非

    法。美兰对这项规定视若无睹。她从十一岁起就骑着家里仅有的一辆二

    手日制脚踏车前往清津。只要能摆脱村子给她的压迫,任何地方她都愿

    意去。这段路对一个孩子来说相当辛苦,大约三小时的上坡路,只有一

    部分是柏油路面。男人们骑着脚踏车试图赶上她,咒骂她无耻。

    “你这个荡妇”,他们对着她叫嚷。

    有时候,一群青少年疾驰到路上想撞倒她。美兰会大声斥责他们,对方用什么话骂她,她就用同样的话回骂。最后,她学会不去理会这些

    人,继续踩着踏板前进。

    对美兰来说,她的家乡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喘息——电影院。

    北韩每座城镇,无论多小,都有电影院,这是因为金正日深信电影

    是灌输群众忠党爱国不可缺的工具。一九七一年,金正日三十岁,他主掌党的宣传煽动部,负责国家的电影制播。他在一九七三年出版了《论

    电影艺术》,书中阐述他的理论:“革命艺术与革命文学是启迪民众为

    革命任务奋斗的最有效方式。”

    在金正日的指示下,位于平壤郊区的朝鲜电影制片厂扩充成占地一

    万平方英尺的片厂。该厂一年生产四十部电影。每部电影的主题千篇一

    律:通往幸福的道路是自我牺牲压抑个人为全体谋福利。资本主义是纯

    粹的堕落。当我于二零零五年参观制片厂时,我看到首尔典型街头的实

    物布景,两边都是破败的店面与陪酒酒吧。

    无论电影是不是纯粹的宣传,美兰仍喜欢电影。在北韩小镇成长的

    她,说是电影迷也不为过。从她年纪大到足以独自上电影院开始,她就

    向母亲要钱买电影票。票价很低——只要朝鲜圆五角或几分钱,大概就

    跟一瓶汽水一样。美兰几乎每一场电影都看。有些电影对孩子来说是猥

    亵了点,例如一九八五年的电影《哦,我的爱》,片中音乐出现男女接

    吻的镜头。事实上,女主角羞怯地压低阳伞,因此观众完全看不到两人

    的嘴唇接触,但这已足以让这部电影被列为限制级。好莱坞电影当然不

    许在北韩播映,其他外国电影亦然,偶尔会例外放映俄国电影。美兰特

    别喜欢俄国电影,因为俄国电影比北韩电影少了点宣传而多了点浪漫。

    一个正值做梦年纪的女孩,到电影院观赏银幕罗曼史,或许不可避

    免会在那里为自己找到真实的事物。

    美兰与俊相相识于一九八六年,当时还有足够的电力放映电影。文

    化厅是镇上最宏伟的建筑物,兴建于一九三○年代,也就是日本占领朝

    鲜半岛的时期,以当时流行的华丽风格建成。

    两个高聪宽广的楼层足可以容纳一个夹层,戏院立面悬挂着巨大的

    金日成肖像。法令规定伟大领袖的所有肖像都必须与建筑物的立面切

    齐。文化厅可以作为电影院、戏院与演讲厅。在国定假日,例如金日成

    的生日,文化厅会举办比赛,选出最合乎伟大领袖典范的镇民。其余时

    间,戏院会播放电影,每隔几个星期平壤就会送来新的片子。

    俊相对电影的热衷不亚于美兰。只要听说新电影上映,他会第一个

    冲去看。促成他们相遇的电影,片名叫《新政府的诞生》(Birth of a

    New Government)。这部电影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满洲为背景,描述朝

    鲜共产党在年轻的金日成领导下组织起来,反抗日本的殖民统治。反日

    得抵抗行动在北韩电影是个常见的主题,如同早期好莱坞电影的牛仔与

    印第安人。这部电影应该会吸引许多人前来观赏,因为担纲的女演员是

    当红的女明星。

    俊相很早就到了戏院。他有两张票,一张是自己的,另一张则是给

    他的弟弟。他在外头来回踱步的时候,刚好看见美兰。美兰站在涌向售票口的群众后面。北韩的电影观众多半年轻而粗

    鲁。这场电影的群众尤其粗暴。年纪较大的孩子往队伍前面挤,他们构

    成一道人墙,后头年纪较小的孩子无法接近售票口。俊相走进人群,想

    看清楚那女孩的长相。她正懊恼跺脚,看起来似乎要哭了。

    北韩的美女应该是皮肤白皙,而且是越白越好,圆蛋脸,与微弓的

    嘴,但俊相眼前这名女孩显然不符合标准。她的脸型长而带着棱角,高

    鼻梁,颧骨轮廓明显。对俊相来说,她看起来就象外国人,带着一股桀

    骜不驯的气质。她看着售票口前面的乱象,眼神冒着愤怒。她不同于其

    他女孩的行事低调,例如笑得时候以手捂嘴。俊相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

    充满活力的不耐,仿佛她还没被北韩的生活所击倒。当下他就迷上了

    她。

    十五岁的俊相早已感觉到自己对异性产生兴趣,这令他感到困扰,但他从未将目光集中在某个特定女孩身上——直到现在。他看过的电影

    已能让他跳脱真实的处境,想象在银幕上,自己与这名女孩首次相遇会

    是什么景象。他日后回忆时,会为这幅场景平添几许梦幻的艺术色彩,脑海中的美兰也将焕发着异样的光彩。

    “真不敢相信小镇上会有这样的女孩”,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在人群外围饶了好几个圈,仔细地端详她,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

    做陷入常考。他是书生,不是战士。要他挤到售票口显然行不通。此时

    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电影就要开始,而他的弟弟还没到。如果他把额

    外这张票卖给她,她就必须坐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两张票是指定席。他

    又饶了一圈,思忖着该怎么向她提出邀请。

    最后,他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向这名陌生女孩说话,只能沉默地走进

    电影院。当银幕出现电影女主角奔驰于雪地之上的影像时,俊相觉得自

    己错过了大好良机。饰演英勇反抗军战士的女主角留着一头男孩般的短

    发,纵马奔驰于满洲大草原,呐喊着革命口号。俊相忍不住想着戏院外

    的女孩。当电影终了,银幕开始播放演职员名单时,他立刻冲出去找

    她,但女孩已经离开。

    [1]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简称朝中社、KCNA,为朝鲜国营通讯社,于1946年12

    月5日成立,总部位于平壤,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俄罗斯、古巴、印度、伊朗、埃及均有分社。

    [2] 有一份经常引用的数据指出,两韩的经济差异至少是统一时两德差距的四倍。

    [3] George Orwell,英国左翼作家,新闻记者和社会评论家。《动物庄园》和《一九八

    四》为奥威尔的传世作品。当中,奥威尔以锐目观察,批判以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为首、被掩盖在社会主义名义下的极权主义;以辛辣的笔触讽刺泯灭人性的极权主义社会和追逐权力者;而

    小说中对极权主义政权的预言在之后的五十年中也不断地为历史印证,所以两部作品堪称世界

    文坛政治讽喻小说的经典之作。由于历史上东西方的对峙,乔治·奥威尔的作品经常被视为反苏

    和反共的代名词,因而在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遭到封杀。《一九八四》直到1985年才有简

    体中文版刊行,且出版初期被列为“内部读物”,只允许特定人群购买阅读。

    Pride and Prejudice

    [4] Jane Austen,19世纪英国小说家,世界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女性文学家之一,其最

    著名的作品是《傲慢与偏见》和《理智与情感》,以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活泼风趣的文字著称。

    [5] Pride and Prejudice,简·奥斯丁1796年到至1797年间写成,核心主题是围绕着18世纪末

    19世纪初,英国地主乡绅贵族的情感和婚姻问题。第二章

    带有污点的血统朝鲜战争中行进的难民

    十五岁的俊相是个瘦高用功的男孩。他小时候在数学课与科学课得

    到最高分。俊相的父亲似乎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子女

    充满期望,尤其是天资聪颖的长子。他的梦想是让俊相离开地方省份前

    往平壤深造。如果俊相晚于九点回家或功课落后,父亲会很快抽出预藏

    的棍子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他必须在高中保持名列前茅,在清津通

    过为期两星期的严酷考试,并且挤进人人称羡的学校,例如金日成大

    学。虽然俊相才刚念高一,却已面临生涯规划的第一道管卡,他没有时

    间约会,更甭说初尝禁果。他只能将青春期的蠢蠢欲动摆在一旁。

    俊相试着回去脑中不该有的念头,在这个最不方便的时刻,他必须

    避免一切让他分心的事。但无论怎么努力,他就是无法忘记短发女孩跺

    脚的倩影。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否如记忆中一样美

    丽?或者这只是记忆在跟他开玩笑?事实上他连如何打听她的芳名都不

    知道。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要觅得她的踪迹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美兰是

    那种会吸引男孩目光的女孩,她的短发是很明显的特征。俊相光用描述

    的方式就能让一两位朋友认出她的身份。拳击课堂上有个男孩刚好就住

    在跟美兰家同一排的口琴屋,而且跟美兰家只隔了两户。俊相与这个男

    孩闲聊,向他打听消息,并且雇用他担任自己的私人侦探。邻里间低声

    谈论着有关美兰与她的姊姊们的蜚短流长。人们经常说谁比谁更漂亮。她们有着北韩人人称羡的高挑身材,而且也很有天分。大姊是歌手,另

    一个姊姊画画。她们全是运动健将,擅长排球与篮球。邻居们七嘴八舌

    地说,这些女孩这么美丽伶俐,可惜她们的家庭背景太卑微了。

    问题出在她们的父亲,一名憔悴寡言的男子,他跟邻居一起受雇在

    矿坑工作。他是一名木匠,负责修理用来支撑矿坑内部的木柱横梁。这

    座矿坑生产用来制作陶器的高岭土。外表看来平凡无奇的他,唯一特殊

    之处是他相当有自制力。当矿工们咕噜喝下让五脏六腑为之纠结的玉米

    酒与烧酒(韩国米酒)时,[1]

    美兰的父亲却滴酒不沾。他不想喝下会让

    他漏了口风而将过去的事情和盘托出的东西。

    美兰的父亲太佑生于一九三二年,他出生的地点后来成为敌国南韩

    的领土。无论相隔多远,韩国人总是认为祖先出生的地方才是自己的故

    乡。太佑来自忠清南道,此处位于朝鲜半岛的另一面,濒临黄海。这是

    一个充满翠绿水田的恬静乡野,与严峻的清津相比,这里极为适合人

    居。他的村落位于瑞山市郊,这个小村子不过是一排坐落在棋盘水田隆

    起阡陌上的平房。回到一九四○年代,一切物品都是用泥巴与稻草制成

    的,就连男孩在街上踢的球也不例外。稻米是村子的灵魂与生计来源。

    种稻是件辛苦的工作,从整地、育苗到插秧都必须胼手胝足才能完成。

    村里没有人是富有的,但太佑家比其他人家过得好一点。他们的茅草屋

    比人家大一些。太佑家有两千坪的土地,坪是韩国的面积单位,两千坪

    约合一点六英亩。他们靠一间小磨坊贴补家用,邻居会拿稻米与大麦过

    来磨粉。美兰祖父的地位甚至让他有能力娶两个老婆,这种做法在当时

    并不罕见,不过只有第一次婚姻才有法律效力。太佑是第二任妻子的长

    子,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有两个可爱的妹妹,经常跟着他在村子内

    外闲晃,当妹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孩时,他开始感到苦恼,但他的朋

    友却雀跃不已。

    太佑在朋友中年纪不是最长,却是天生的领袖。当男孩们玩起打仗

    有戏时,太佑总是担任将军。朋友称他是小拿破仑。他的儿时朋友,现

    在仍住在村子里的李正勋说:“他的个性率直果断。命令坚定明确,大

    家都听他的。而且他很聪明。”

    太佑上了小学,之后又进了中学,一直念书到十五岁为止,一般农

    家的儿子都是如此。学校教导的语言是日文。日本于一九一零年吞并韩

    国并且罢黜最后一任韩国皇帝之后,便循序渐进地压抑韩国文化强制推

    广日本文化。在占领初期,村里的老人被迫剪去留长的发辫,韩国男性

    传统上会在头顶绑发髻,然后带上黑帽。他们被要求改取日本姓名。日

    本人课征重税,强取豪夺半数以上的收成,宣称这是为支援太平洋战争的必要之举。年轻男女被装进船运往日本从事战争生产,女孩则被迫卖

    淫,美其名曰“慰安妇”,其实是为军队*****。稻农痛恨日本人,他们做什么事都要经过日本人同意。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裕仁天皇透过广播宣布日本投降。这则消

    息花了几天的时间才传到村里。男孩们听到消息,马上跑到日本人驻守

    的营区,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日军仓促未能带走的个人物品。占

    领结束了。村民没有钱庆祝,但欢欣鼓舞地走上街头,彼此祝贺与欢

    呼。

    “朝鲜万岁”,他们呐喊着。

    韩国人相信他们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要收复自己的国家。

    当日本天皇透过广播选读投降诏书时,在地球另一端的华府,两名

    年轻军官围绕着国家地理学会[2]

    地图讨论着朝鲜问题。华府没有人清楚

    这块名不见经传的日本殖民地。直到德国与日本的战后占领计划详细拟

    定之后,朝鲜问题才浮上台面。日本人统治朝鲜已有三十五年,一旦突

    然撤离将在此地形成危险的权力真空。美国担心苏联可能夺取朝鲜并以

    此为跳板掠取更大的战利品,也就是日本。尽管苏联是美国的二战盟

    友,但华府对苏联的不信任感却与日俱增。苏军于日本投降前的一周由

    北方入侵朝鲜,而且准备继续南进。美国为了安抚苏联,同意暂时将朝

    鲜北半部交由苏联托管。这两名军官想让美国保有韩国的首都首尔——

    其中一位是迪安·腊斯克[3]

    ,后来当上美国国务卿。于是他们想了一个

    简便的方式分割半岛,他们随便在地图上沿着北韩三十八度线画了一条

    分界线。迪安·腊斯克与林登·约翰逊和罗伯特·麦克纳马拉

    这条分界线与韩国的历史或地理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关联。朝鲜半岛

    如同小巧的从中国延伸出来,它是个格局完整的地理区域,东临日本

    海,西滨黄海,北以鸭绿江与图门江和中国为界。没有任何自然分界可

    将半岛一分为二。在日据时代之前的一千三百年间,此地一直在朝鲜王

    朝的统治下形成统一国家,而这个王朝也是世界上最长命的王朝之一。

    在朝鲜王朝之前,曾有三个王国争夺半岛的领导权。朝鲜半岛政治史的

    分裂,其界限的划分通常是南北向,东半部亲日,西半部亲中。南北分

    裂完全是外来的产物,它是在华府凭空想象而且没有任何韩国人参与下

    强加在韩国人身上。据说当时的美国国务卿爱德华·斯特提纽斯

    (Edward Stettinius)无论如何都要在朝鲜半岛建立一个附庸国。

    韩国人对于自己象德国一样遭到分割感到愤怒。毕竟他们不是二次

    大战的发动者,而是受害者。当时的韩国人以一种自我否定的方式描述

    自己是“夹在一群鲸鱼之间的小虾米”,只能在超级强国的夹缝中求生

    存。

    美苏两强都不愿让步以促成一个独立的韩国出现。韩国人自己也分

    裂成十余个敌对拍戏,其中有许多同情共产党。地图上的临时界限很快

    成为既成事实。一九四八年,在七十岁的李承晚领导下,大韩民国[4]

    成

    立,李承晚是一名脾气火爆的保守派人士,也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金

    日成,一名由莫斯科当局支持的抗日斗士,在大韩民国建立后随即宣布成立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也就是北韩。这条沿着北纬三十八度线

    划定的国界将形成长一百五十五英里、宽二点五英里,由刺丝蛇龙、战

    车陷阱、战壕、灌木丛、堤防、壕沟、火炮与地雷构成的灌木丛林。

    Douglas MacArthur

    南北双方都宣称自己才是合法的韩国政府,于是战争势不可免。一

    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晓,金日成的军队在苏联战车部队支援下,以

    狂风暴雨之势穿越边界。他们很快攻下首尔,然后往南席卷,南韩最后

    只剩下东南沿海城市釜山负隅顽抗。九月,在道格拉斯·麦克阿瑟[5]

    将

    军指挥下,四万美军大胆地于仁川发动两栖登陆,一举扭转共产党的胜

    局。除了美国与南韩,还有十五国部队假如联合国军队,其中包括英

    国、澳洲、加拿大、法国与荷兰。他们夺回首尔并且朝平壤与更北得地

    区挺进。然而,当联合国军逼近鸭绿江时,中共却加入战局,使联合国

    的攻势遭遇挫败。两年多的战事带来的只是挫折与僵持。到了一九五三

    年七月二十七日签订停战协议时,已有近三百万人死亡,整个半岛也被

    战火夷为平地。停战后的国界仍维持在北纬三十八度线附近。即使以二

    十世纪含糊不清的战争标准来衡量,这也是一场徒劳而无人满意的战

    争。

    共产党入侵时,太佑十八岁。他的父亲在战争爆发前去世,他成为

    母亲与妹妹们的重要支柱。南韩人对这场战争缺乏准备,只有六万五千名军队处于备战状态,大约仅是北韩军力的十分之一。南韩需要尽可能

    征兆体格强健的男子服役。有些稻农同情北韩,因为他们听到谣言说共

    产党会无偿分配土地给农民。日本战败之后,农民的经济处境并未获得

    改善,但绝大多数的年轻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

    什么是左派右派”,李正勋回忆说。无论他们的政治立场为何,他们没

    有别的选择,只能接受南韩军队的征召。

    太佑最后升到了中士。他的部队的最后一场战斗发生在金化郡村子

    附近,也就是三八度线以北约二十五英里处。金化是美军取得一个名

    叫“铁三角”的绰号的其中一个点[6]

    ,这是一处战略谷地,四周围绕着花

    岗岩山脉。韩战末期,金化发生了几场最激烈的战斗,中国试图将前线

    往南推进,希望藉此促成停战。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三日晚间,中国以三

    个师大约六万人的兵力向联合国与南韩部队发动突袭。晚间七点三十分

    左右,共军开始轰炸联合国部队;十点左右,共军发射照明弹,让士兵

    能看见“漫山遍野的数千名敌军”,一名美军士兵日后提到这起攻击时写

    到。四周响起了军号声,他们可以看见中国军队正朝他们冲杀过

    来。“我们感到难以置信,那幅景象宛如动作片里的场景”,一名南韩士

    兵日后表示。在此之前已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血水混杂了雨水,从山上流泻下来。”

    当部队被中国军队团团包围时,被分配担任医务兵的太佑正用担架

    运送南韩士兵。此时距停战协定签订只剩两个星期,但太佑连同其他约

    五百名南韩首都师士兵却沦为战俘。

    他身为南韩人的人生实际上已结束。美兰的父亲从来不提他在战俘

    营中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想见他所遭受的情况不会比共产党其他战俘好

    多少。许宰锡从战俘营里逃了出来,他在回忆录中写着,他们被关在肮

    脏的战俘营里,不准洗澡也不许刷牙。头发长满虱子,未受治疗的伤口

    爬满了蛆。他们一天只吃一餐米饭与盐水。

    停战协定签订后,交换战俘时,共军释放了一万两千七百七十三名

    囚犯,当中有七千八百六十二名是南韩人。数千乃至于数万名战俘未能

    返家,太佑是其中之一。根据许宰锡回忆录,他们在平壤车站上火车,以为要往南返乡,结果却往北来到紧挨着中国边境的煤矿山。在内政部

    建设单位的名义下,新战俘营设立在矿区旁边,采煤在北韩不只是肮

    脏,而且极度危险,因为矿场经常坍塌或失火。“战俘的生命不如一只

    苍蝇”,许宰锡写道。“每天我们走进矿坑时,我总是怕得发抖。就像一

    头走进屠宰场的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

    一九五六年,北韩内阁发布一项命令,允许发放北韩公民证给南韩战俘。这意味着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但也意味着他们将永远无法返

    乡。最糟的还是在煤矿坑,它的开采太草率,经常发生坍塌与火灾。太

    佑被派到茂山郡铁矿场,这是咸镜北道一处临近中国边境的多砂小镇。

    在矿场工作的之前全是南韩人,他们集中住在宿舍里。

    住在宿舍的工人中有一名女性,十九岁,单身。以一名未婚女子来

    说,年纪算是相当大。她太瘦,算不上漂亮,但果断的举止带有一股吸

    引人的气质;她的性格与动作散发着活力。她急于结婚,原因只是为了

    摆脱同住的母亲与妹妹们。战后,可供婚配的男子非常少。宿舍管理人

    把她介绍给太佑。虽然太佑的身材不比她高,但他说话温柔。虽然太佑

    的外表被矿坑弄得脏污,但他扔保持着绅士气质。女孩怜惜这名寂寞的

    年轻人,于是他们在同年结婚。

    太佑很快融入北韩生活。对他来说,要融入相当容易。韩国人喜欢

    说自己是一个民族。他们的长相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平壤口音经常被嘲

    笑与釜山带有喉音的方言颇为类似。战争造成的离散彻底混合了韩国人

    口。害怕遭受共党迫害,数万名韩国人从三十八度线以北逃往南方,其

    中包括地主、商人、基督教教士以及过去与日本合作的人士。少数同情

    共产党的民众往北前夕,其他无数对政治并无特定立场的民众只是或战

    或逃地流离于南北之间。

    谁能认得出谁是北韩人谁是南韩人?婚后不久,太佑与新婚妻子被

    迁到另一处位于清津附近的矿区,他在那里完全没有认识的人。对任何

    人来说,没有理由怀疑他有不寻常的背景,但在北韩特殊的国情下,总

    是有人知情。

    战后,金日成的首要之务是铲除异己。他从可能威胁他的领导权的

    高层人士下手。他罢免许多掌握武装部队的同志,这些人过去曾在中国

    东北领导反日斗争。他还下令逮捕在南韩创立共产党的成员。这些人在

    战时几位重要,但现在目的达到,他们也免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

    一九五○年代,许多人在这个越来越类似古代中华帝国的北韩遭到整

    肃,金日成的领袖地位也变得不可动摇。

    金日成接着将注意力转向平民。一九五八年,他下令推动一套详密

    的计划,依照政治可靠度将北韩人分类,他野心勃勃地充足全国人口。

    当中国红卫兵在一九六○年代与七○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间将“走资派”连根

    拔除,并且造成邻人相互告发的混乱恐怖统治时,北韩人则是有条不紊

    地走向错误。每个人必须依据八项北京调查来加以分类。你的“成

    分”——这种等级制度的名称——要考虑你的父母、祖父母乃至于二代

    表亲的背景。忠诚调查依几个不同阶段(这些阶段有着鼓舞人心的名

    称)来进行。“党核心的密集领导”是第一阶段。在随后几个阶段中,例如一九七二到一九七四年间的“了解人民计划”,这些分类又再加以细

    分。

    Joseph Stalin

    尽管套用了二十世纪社会工程的术语,这个过程其实与过去几个世

    纪以来让韩国社会停滞不前的封建制度颇为类似,只是做了一些更新。

    过去,韩国人受制于几乎与印度种姓制度一样严谨的等级制度。贵族身

    穿白衣,头戴黑色马毛高帽,奴隶则脖子上套着木箍。昔日的阶级结构

    受中国哲学家孔子学说的深刻影响,孔子认为人必须恪守社会等级的金

    字塔。金日成吸取儒家思想最不人道的元素,并将其与史达林主义[7]

    结

    合。在金字塔的顶端,由金日成及其家族取代皇帝的位置。往下则依序

    是五十一项分类,可以概括为三大阶级:核心阶级、动摇阶级与敌对阶

    级。

    敌对阶级包括“妓生”[8]

    、算命师与“巫堂”[9]。另外还包括政治嫌疑

    犯,关于这点,在根据脱北者证词写成的北韩人权白皮书中有着明确定

    义:

    出身富农、商人、实业家、地主或似有资产已被充公者的家庭;亲日与亲美分子;

    反动派官僚;投诚北韩者...佛教徒、天主教徒、遭开革的公务员、在韩战中协助南韩者。

    身位前南韩士兵,太佑的等级接近整座金字塔的底部,但不是最底

    部的位置,因为垫底的人[10]

    终其一生要在以苏联古拉格为范本设立的劳改营中度过。北韩的下层阶级不许生活在作为橱窗的首都平壤,也不

    许居住在较适合人居的南方乡野,这里的土壤较肥沃,气候也较温暖。

    太佑做梦也不可能加入劳动党,只有成为劳动党党员才能享受轻松高薪

    的工作。

    与太佑一样属于敌对阶级的民众遭到邻居的密切监视。北韩民众被

    组织成所谓的“人民班”——就字面意义来说是“人民团体”,由二十户左

    右的家庭组成,任务是彼此监视与管理邻里。“人民班”有一名推选的领

    导人,通常是一名中年妇女,由她向高层报告任何可疑的事物。对于下

    层北韩民众来说,改善身份地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个人档案收藏在郭家

    安全保护部的各地办公室里,而且为了避免有人大胆篡改记录,又另藏

    一份于山峦起伏的两江道。这个阶级制度唯一的流动是往下。即使你属

    于核心阶级,但惟有统治家族与党干部的亲戚才属于这个阶级,你也可

    能因为行为不检而被降级。但是一旦你属于敌对阶级,你终身都会是这

    个阶级。无论你最初有什么污点,这个污点会跟着你一辈子,永远不会

    消失。就像古代朝鲜的阶级制度,家族的出身成分是世袭的。父亲的罪

    就是子女与孙子女的罪。

    北韩人称这些人为“不纯”——“脏污的血统”或不纯份子。

    美兰与四名手足的血液里将带着污点。她们必须预期自己的前途将

    于父亲一样受到限制。

    小时候,美兰还不知这场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降临在她身上的灾

    难。她的父母觉得最好的做法是不要对孩子提起父亲的故乡在南韩的

    事。让她们承受自己不能上最好的学校或从事最好的职业的实情有什么

    意义?为什么要妨碍她们用功读书、练习乐器或在运动上有杰出表现

    呢?

    北韩人未被告知自己属于哪一种类别,所以美兰家的问题并未马上

    凸显出来,但孩子们却怀疑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他是个古怪而孤独的

    人,似乎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他没有认识的亲戚。他不只是不谈论过

    去,而是什么都不提。他对问题回以单音节的答案;他把自己的声音压

    低到像是耳语。当太佑用双手工作、在房间四周修缮,或者是专注于一

    项能让他有藉口不说话的计划的时候,他看起来最愉快。

    从太佑身上看不出昔日那名扮演将军大摇大摆的跋扈小男孩的踪

    影。所有该讲的话全由他的妻子代劳,而女儿们也从母亲遗传了高大的

    身材与运动神经。如果孩子需要管教,要向邻居埋怨,都由太佑的妻子

    出面。就算他自己有意见,也是隐忍不说。如果他们有幸能拿到报纸 [11]

    ,太佑会在家中唯一一盏四十瓦的灯泡下静静阅读。他对劳动党官方报纸《劳动新闻》或地方报纸《咸北新闻》提到金日成最近的伟大成

    就作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他曾相信过北韩政府吗?或者,他被说服

    了吗?

    美兰经常对父亲的被动感到愤愤不平。日后她才晓得这是父亲的生

    存之道。他采取低姿态以避免不必要的注意。数千名南韩士兵试图融入

    北韩社会,但许多人却不幸犯了错误。美兰的母亲后来告诉她,她的父

    亲有四名好友在矿坑工作,全是南韩人,却因为细故而遭到处决,尸体

    还被扔在乱葬岗上。身为敌对阶级成员,人们不可能对你网开一面。提

    到金日成时语带讽刺,或是提到南韩时流露出乡愁,这些都会引火自

    焚。谈及韩战以及谁引发这场战争尤其是禁忌。在官方历史上[12]

    ,侵

    略者是听命于美国的南韩,而不是越过北纬三十八度线的北韩。“美帝

    命令傀儡政权李承晚发动韩战”,《劳动新闻》表示。记得一九五○年六

    月二十五日发生什么事的人[13]

    ,知道闭嘴才是明智之举。

    当孩子们进入青少年时期,父亲的背景造成的阻碍逐渐明显。到了

    十五岁,义务教育结束,学生开始申请进入高中就读。无法进入高中的

    孩子就被分配到工作单位、工厂、煤矿坑等诸如此类的地方。但美兰的

    姊姊们相信自己可以获准继续接受教育。她们聪明、漂亮、有运动细

    胞,而且受到老师与同学们的喜爱。如果她们不是那么有天分,那么否

    决她们可能会更容易些。

    美兰的大姊美姬拥有女高音的优美歌喉。当她高唱韩国人喜爱的伤

    感民谣或金日成颂歌时,邻居们都会过来聆听。她爷经常参与公共活动

    的演出。歌唱才能在北韩极受重视,因为很少有人拥有立体声音响设

    备。美姬的美貌甚至让艺术家慕名前来为她画像。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她

    一定会获准进到表演艺术高中就读。当美姬遭拒绝时,她哭了好几天。

    她们的母亲肯定知道个中缘由,但她还是跑到学校去理论一番。校长很

    同情,但也无能为力。她解释说,唯有“成分”较佳的学生才能获准就

    读。

    美兰没有姊姊们的艺术或运动才能,但她的成绩优秀而且相貌出

    众。美兰十五岁时,有一群服装阴沉面容严肃的男女来到她的学校。这

    些人是劳动党中央第五部的成员,负责走遍全国寻找年轻女性担任金日

    成与金正日的私人僚属。一旦被选上,女孩会被送到军事训练营接受训

    练,然后再分发到领袖位于全国各处的行馆服务。如果正式成为领袖的

    僚属,那么这些女孩将无法获准返家,但她们的家人可以获得巨额的补

    偿。这些女孩的工作内容是什么,没有人有确切答案,据说有些是担任

    秘书、侍女与演艺人员,还有谣传说是成为情妇。美兰是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些消息,朋友的表姊曾经雀屏中选。

    “你知道,金正日与金日成也是男人,就像其他人一样”,美兰的朋

    友小声对她说。美兰会心的点头,但困窘的承认她对这档事完全不懂。

    北韩女孩到了她这个年纪还不晓得情妇是什么的,只知道无论做什么

    事,只要能服务领袖就是无上光荣。唯有最聪明与美丽的女孩才能获

    选。

    招募员走进教室,全体学生都在桌前端正坐好,安静等候。一排排

    桌子,每张桌子前坐着两名女孩。美兰身穿中学制服,脚上穿着帆布运

    动鞋。招募员鱼贯走入每一排走道,有时驻足仔细观看。当他们来到美

    兰桌旁,突然放慢脚步。

    “你,起立”,一名招募员说道。他们示意美兰跟着他们到教师休息

    室。到了休息室,她发现已有四名女孩在那里等候。他们查看美兰的档

    案,对她打量了一番。五尺三寸[14]

    ,美兰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几个女孩

    之一。他们一连问她好几个问题:成绩如何?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身

    体健康吗?有受过伤吗?美兰冷静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回答

    得还算得体。

    美兰再也没有遇到这些人。她虽然不想被带离自己的家,但遭到拒

    绝总是不太好受。

    此时,孩子们才了解他们的家庭背景是问题所在。他们开始怀疑自

    己的父亲是来自南韩,因为他在北韩完全没有亲人,但他是在什么状况

    下来到北韩呢?他们猜想父亲一定是投诚的共产党员,英勇地追随金日

    成的部队来到北方。然后最后却是由美兰的弟弟让真相浮上台面。锡柱

    是个热切而额头经常泛着皱纹的年轻人,他苦读数月希望能考进师范学

    院。他几乎答对了每个问题。当他被告知未获录取时,他愤怒地质问考

    官,要对方给个解释。

    真相是残酷的。孩子们一直被灌输北韩官方的历史。美国人是魔鬼

    的化身,南韩人是可悲的小跟班。他们看过国家遭美军轰炸后惨不忍睹

    的照片。他们读的文章提到美国与南韩的士兵是如何残忍轻蔑地将刺刀

    刺进无辜平民的身体。学校课本充满敌人如何烧死、碾死、刺死、射死

    与毒死人民的故事。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跟美国佬并肩作战的南韩人,实

    在令人难以接受。锡柱第一次让自己喝个烂醉。他离家出走,在朋友家

    住了两个星期之后,朋友才劝他回家。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我想这点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朋友努力说服

    他。锡柱将这些话谨记在心。就像其他韩国男孩一样,特别是独子,锡

    柱知道他必须尊敬父亲。他回家,向父亲下跪请求原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

    孩子们不仅很晚才发现父亲的真相,而且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邻

    里间早有传闻说他过去是南韩士兵,人民班也曾接获指示要对他们家特

    别注意。俊相几乎是在得知这名电影院前面的女孩姓名的同时,也听到

    了传言。他很清楚与美兰这种身份的女孩交往会影响自己的前途。俊相

    虽然不胆怯,却是个负责人的儿子,他也与其他北韩人一样恪守儒家的

    道德观念。他相信自己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服侍他的父亲,因此为

    了实现父亲的野心,他必须进入平壤大学就读。他不仅必须拿到高分,在品行上爷必须毫无瑕疵。即使是一丁点差错都会让他毁于一旦,因为

    他们家的背景也有问题。

    俊相的父母生于日本,到了二战末期,在日朝鲜人总计达到两百万

    之谱。这些人是韩国社会的代表人物,包括了到日本求学的菁英、被迫

    征召到日本进行战争生产的人,以及移民工人。有些人因此致富,但他

    们在日本毕竟是少数民族,因此经常受到歧视。在日朝鲜人急欲返回祖

    国,但要回哪个祖国?韩国分裂之后,在日朝鲜人也分成两派,一派支

    持南韩,另一派支持北韩。亲北韩派与一个名叫朝鲜总联[15]

    的团体紧

    密联系。

    对于这些民族主义者来说,北韩似乎比较像是真正的祖国,因为它

    跟日本的殖民历史一刀两断,反观李承晚的亲美政府却重用不少于日本

    合作的人士。此外,直到一九六○年代晚期,北韩的经济似乎比南韩繁

    荣得多。北韩的宣传让人联想起这么一幅景象:脸颊红润的孩子在原野

    嬉戏,全新的农业设备拖曳着丰收的庄稼,在睿智的金日成领导下,北

    韩成为创造奇迹的新国家。今日,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认出这类色彩明

    亮的海报不过是社会主义的宣传把戏,但在当时,人们是深信不疑。

    超过八万人被北韩的宣传所吸引,俊相的祖父母是其中之一。他的

    祖父是日本共产党党员,甚至因为左派信仰而在日本入监服刑。由于年

    老体衰,自觉无助于新国家的建设,于是他让自己的长子来到北韩。一

    九六二年,俊相的父亲搭乘渡轮横渡日本海,经过二十一个小时,终于

    抵达这个勇敢的新世界。他是一名工程师,因此受到重用,并且被派往

    清津附近的工厂工作。几年后,他遇到一名优雅的年轻女孩,她也是在

    同一个时期跟着父母从日本来到北韩。俊相的父亲长相平凡无奇,斜肩

    而脸上长了麻子,但他很聪明而且有文化。他的家人说他长得象海盗,但说话象诗人。他以温和与坚持不断地向这名纤细的女子求婚,最后终

    于让她点头。

    俊相的父母攒足了足够的金钱让她们过着比一般北韩人更好的生活。她们为自己争取来一间独栋的房子——这件奢侈品使她们拥有一块

    可以种植蔬果的园圃。直到一九九○年代,北韩人民还无法拥有自己的

    耕地。俊相家中有五个木制大衣柜,里面塞满高级的日制被褥与衣

    物。[16]

    北韩人喜欢用家中衣柜的数量来衡量富足的程度,五个衣柜表

    示这个家的确很有钱。

    俊相家业比邻居拥有更多的电器用品,电扇、电视机、缝纫机、八

    轨录音机、照相机,甚至还有电冰箱。尤其冰箱在北韩算是罕有之物,大多数家庭都无法冷藏生鲜食品。

    不过最不寻常的还是俊相居然养了一只宠物,一种被称为丰山犬的

    白色粗毛朝鲜狗,外表类似于狐狸犬。虽然乡间有些韩国人把狗当成农

    村动物来饲养,而且大部分拿来食用,例如韩国人会烹煮一道味道辛辣

    的炖狗肉,菜名叫补身汤,但还没有听说过有人把狗当成家中的宠物。

    毕竟,谁负担的起每个月额外的饲养费呢?

    事实上,这群从日本回归北韩的民众被称“北朝鲜人”[17]

    ,他们生活

    在与北韩人格格不入的世界里。这些人有着独特的口音,而且不与外人

    婚配。虽然以日本的生活标准衡量,他们还谈不上富裕,但与一般北韩

    平民相比,他们足以过着富足的生活。北朝鲜人脚踩皮鞋身穿上好羊毛

    衣来到这个新国家,与此相对,北韩当地民众则是一双帆布鞋与一身破

    损不堪的聚酯衣物。北朝鲜人的亲戚定期从日本汇日圆过来,这些外币

    可以在特定的强势货币商店购买电器用品。有些人甚至从日本运汽车过

    来,只不过这些交通工具很快就因为没有备用零件而故障,最后只能捐

    给北韩政府。北朝鲜人返国数年后,他们在日本的亲戚也会固定带着金

    钱与礼物当成渡轮万景峰九十二号来北韩探望他们。这艘渡轮由北韩的

    朝鲜总联经营,北韩方面也非常欢迎这类航班,因为这么做可以让外汇

    源源不断地进入北韩。政府会对亲戚的汇款征收部分金额。北朝鲜人虽

    然富有,但他们在北韩的社会地位很低。即使他们放弃了在日本的优渥

    生活,宣誓效忠共产党,但他们还是被归类为敌对阶级。只要他们不是

    劳动党员,就算再有钱北韩政府也不信任。他们是极少数被允许与外界

    接触的北韩居民,光是这点就足以证明他们不可靠;北韩政府的力量来

    自于它有能力让它的民众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些来自日本的新移民很快就对北韩的一切感到幻灭。最早抵达北

    韩的移民写信回日本,警告其他人不要过来,但这些信件都遭到拦截与

    销毁。许多北朝鲜人,其中包括朝鲜总联的一些知名人士,最后在一九

    七○年代遭到整肃。领导人被处决,他们的家人则被发配到劳改营。

    俊相曾在偶然听到父母低声叹道这些事。他们要把你带走的时候,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深夜,一辆卡车停在你家门口。你只有一个小

    时的时间打包行李。俊相生活在恐怖之中,这种惧怕已经内化成他人格

    的一部分,他虽然无法言语,却总是表现在他的行为上。他会知觉地留

    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俊相谨慎行事以避免他人的觊觎。他穿着日本制的厚羊毛袜,但大

    多数孩子连袜子都没得穿,于是他用长裤遮掩双脚,避免让人察觉。他

    描述自己是一只敏感的动物,有着不断抽动的大耳朵,总是留意着掠食

    者的动静。

    虽然俊相家有温暖的毛衣、电气用品与毛毯,但他们却不比美兰家

    快乐。俊相的母亲在离开日本时还是个美丽而受欢迎的少女,但随着年

    华老去,她对于自己流逝的青春岁月伤感不已。在生了四个小孩之后,她的身体一直无法恢复往日的健康。夜晚,俊相的父亲独自坐着抽烟,忧郁地叹气。他们之所以如此,并不是担心隔墙有耳——独栋房子的好

    处就是能拥有一定程度的隐私——而是因为他们不敢表达内心真正的感

    受。他们不敢走出家门说他们想离开这个社会主义天堂,回到资本主义

    的日本。

    无法说出口的心事萦绕着这个家庭: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越

    来越觉得当初返回北韩是一件大错。他们知道回到日本已是不可能,为

    今之计,只能逆境求生。唯一能挽救这个家的方法就是参与体制并试着

    提高自己的社会阶层。这个希望全落在俊相身上。如果他能进入平壤大

    学就读,或许有机会获准加入劳动党,届时就能洗清他们家曾经身为日

    本资产阶级的罪愆。持续的压力使俊相变得神经质而优柔寡断。他一直

    想着在电影院门口遇见的那名女孩,思索着该怎么接近她,但最后什么

    事也没做。

    [1] 如果他们买得起的话

    [2] 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是一个于1888年1月27日在美国正式创立的非营利科学与

    教育组织。该学会的创立是在当年1月13日时,由33位初期创会会员决议创设目的在于“增进及

    普及地理知识”,在经过两周左右的讨论后正式确定该学会的组织章程与营运计划,正式开始运

    作。

    [3] Dean Rusk,美国教授、政治家,美国民主党人,曾任美国国务卿(1961年-1969

    年)。太极旗

    [4] Republic of Korea,韩国政府声称其为朝鲜半岛唯一合法的政权,自称“韩国”,而将朝

    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称作“北韩”。中国在1992年与大韩民国建交以前,一直将朝鲜民主主义

    人民共和国视为朝鲜半岛唯一合法的政权,拒绝承认大韩民国,并称其为“南朝鲜”,92年两国

    建交以后,已经改称“韩国”。

    [5] Douglas MacArthur,华语界常称其为“麦帅”,是美国著名军事将领,1944年授衔五星

    上将,并且曾任菲律宾陆军元帅。20世纪30年代任美国陆军参谋长,是太平洋战争中盟军主要

    指挥官之一。朝鲜战争中任“联合国军”总司令,主张对中国在东北的军事目标进行打击,必要

    时动用核武器。杜鲁门恐此举会导致苏联参战而不同意。在麦克阿瑟公开指责白宫政策后,杜

    鲁门解除其一切职务。

    [6] 平壤与铁原是另外两个点

    [7] 即斯大林主义,是指苏联和受苏联影响的共产主义国家,在斯大林统治下及其之后的

    共产主义理论,主要包括了斯大林的政治经济外交主张,其中有一国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社会

    始终存在阶级斗争等观点。但是,斯大林本人从来不承认自己创立了任何同马克思列宁主义并

    列的所谓“斯大林主义”,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是列宁的学生。很多人认为斯大林主义的一个

    核心是中央集权体系。托洛茨基认为斯大林主义体制的本质是独裁政策,这个解释被反对斯大

    林主义的评论家们广泛运用。斯大林主义还经常被他们称为“红色法西斯主义”。季米特洛夫认

    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真理:谁如果不是真正的列宁主义者,他就不可

    能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谁如果不是真正的斯大林主义者,他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列宁主义

    者。”

    [8] 女性娱乐人员,如同日本的艺伎,他们可能对出手阔绰的顾客提供更多服务

    [9] 萨满,在王朝时代也属于下层阶级

    [10] 大约二十万人,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11] 报纸在北韩算是奢侈品

    [12] 北韩也只有官方版的历史

    [13]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开始。

    [14] 一百六十厘米

    [15] 在日朝鲜人总联合会,是一个位于日本的朝鲜人组织。由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与日本国并没有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此组织事实上承担着维持日朝关系的外交机构的角色。

    在日本,另一个韩侨的组织是在日本大韩民国民团,这是韩国人在日本的民间组织。目前在总

    共61万居住在日本但未入籍的朝鲜人中,65%加入了民团,而25%加入了总联。

    [16] 北韩人跟过去传统的亚洲人一样,仍然在地上铺着一层草席睡在上面,白天的时候把

    草席卷起来收到柜子里。

    [17] 日本称北韩为北朝鲜,这些人因此被称为北朝鲜人第三章

    真正的信徒一九五零年十月,美国密苏里战列舰炮轰清津

    清津是一座恶名远播的城市,即使以北韩人的标准来看,这里也是

    一处不适人居的地方。这座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位于花岗岩隆起地带

    与日本海[1]

    之间的曲折海岸地区。这里的海岸线与缅因州[2]

    的海岸一样

    充满蜿蜒之美,闪耀的海水既深且冷,出海捕鱼一定得搭乘坚固一点的

    船只,否则猛烈的波涛很可能让你丢了性命。狂风呼啸的山区难以种植

    作物,冬天的温度可以降到华氏零下四十度。只有低洼的海岸地区才能

    种植稻米,稻米是韩国人的主食,韩国文化也以稻米为中心而发展。韩

    国人在历史上总是以能否掌握权力来作为一个人成功的标准——这是历

    史悠久的亚洲传统,急欲摆脱农村进入朝廷。清津实际上已快超出韩国

    地图之外,它的位置靠近国土的北方,从这里前往俄国城市海参崴反而

    比到平壤来得近。即使到了今日,从清津开车到平壤虽然距离只有两百

    五十英里,却要花上三天的时间才能抵达,途中必须经过凹凸不平的山

    路与危险的U形弯道。

    朝鲜王朝时代,韩国的首都[3]

    离清津更远。触怒国王的大臣往往被

    流放到这个偏远的边陲地带。或许受到基因库中强烈不满现状的倾向影

    响,今日咸镜北道的居民向来以强悍不屈著称。

    咸镜北道是极北的省份,以图门江与中国及俄国为界。直到二十世

    纪为止,人口一直非常稀少,也稍有经济价值。该省人口在过去数百年间很可能数量远不及老虎,韩国有许多吓唬孩子的民间传说,里面的野

    兽多半取材于此地。然而今日野生动物的数量早已不如以往,日本拓展

    帝国版图的野心也改变了此地的命运。咸镜北道刚好位在日本入侵满洲

    的路线上,日本经由此地占领满洲,最后开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

    人也垂涎于茂山附近大量未开采的煤铁矿,他们也需要船舶将掠获的战

    利品从朝鲜半岛运向日本本土。清津[4]

    原本只是个小渔村,日本人将其

    改造成每年能吞吐三百万吨货物的港口。日本占领半岛期间(一九一零

    年到一九四五年),在清津港建立了大炼钢厂,并且在清津以南开发了

    罗南,这是一座计划城市,有着棋盘式街道与大型现代化建筑。日本帝

    国陆军第十九师团总部就设在罗南,日后这支部队将协助入侵中国东

    北。继续沿着海岸往南,日本在咸兴市建立了大规模的化学工厂,生产

    火药与肥料。

    日本海

    一九五○年代,共产党掌权之后开始重建在历次战争遭到轰炸的工

    厂,并且宣称这些工厂是他们建立的。日本制铁位于清津的炼钢厂被改名为金策钢铁厂,它成为北韩境内最大的工厂。金日成表示,东北地区

    展现出来的工业力量,充分证明了他的经济成就。直到今日,清津居民

    对于自己城市的历史一无所知,事实上,清津这座城市似乎也没有太多

    过去可谈,因为北韩政权把日本人的建设完全一笔勾销。清津在朝鲜民

    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统治下,声望与人口持续增长,到了一九七○年代,清津成为国内第二大城,拥有九十万人口。[5]

    清津,有时又称“铁城”,这座钢铁产业兴盛的城市,经济与战略地

    位日渐重要。清津的工厂生产钟表、电视机、合成纤维、药物、机械工

    具、牵引机、犁、钢板与军火。捕获的螃蟹、乌贼与其他海产则专供出

    口。清津港转而作为造船之用。北韩人接收了清津南北海岸的日本军事

    设施,并且建造了飞弹基地,这些飞弹的目标对准了日本。临近的村落

    仍然像人口垃圾场一样,专门用来倾倒那些被流放的人士,例如敌对阶

    级与动摇阶级,美兰的父亲便属此类,他们全被迁到煤矿城镇居住。然

    而,这么重要的城市不能交给不可靠的人。政府还需要从核心阶层挑选

    出忠诚的干部,以确保清津能严守党的路线。清津拥有自己的统治精

    英。这些菁英聚居于一处,他们与被放逐者的居住地点虽不相邻,却也

    极为接近。这两个分居北韩社会两端的阶级之间的互动,将使清津产生

    独特的动力。

    金日成拥有许多真正的信仰者,宋熙锡是其中之一。她是一个工厂

    工人,四个孩子的母亲,也是北韩的模范公民。宋熙锡滔滔不绝地复咏

    金日成的语录,毫无任何怀疑。她是个对规则一板一眼的人。宋太太

    (她后来这么称呼自己,北韩妇女没有冠夫姓的习惯)热情拥戴北韩政

    权的程度,令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曾担任过宣传影片的女主角。在她年

    轻的时候,看起来是有点象——她长的一副典型北韩妇女的样子。金正

    日的制片厂导演选角的时候应该会喜欢她这个类型的女子:宋太太的脸

    看起来象饺子一样丰满厚实,咋看之下以为她吃的很好,但事实上并非

    如此,她的嘴形微弓,看起来快乐无忧,不过内心却隐藏着悲伤。她的

    鼻子小而圆,眼神明亮而认真,看起来值得信赖而诚恳,事实上她确实

    如此。

    即使情势已经相当明显,整个体制亏待了她,宋太太却坚信不

    疑。“我只为金日成元帅与祖国而活。别无他念”,当我们第一次见面

    时,她这么对我说。

    宋太太生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二战的最后一天。她成长于清

    津火车站附近,父亲是一名技师。韩战爆发,火车站成了美国领导的联

    合国军队主要轰炸的目标,企图瘫痪共产党在沿海的补给线与交通运输。美国密苏里号与其他战舰在日本海上不断往返,轮番对清津与其他

    沿海城市进行炮击。美国战机从头上呼啸而过,令孩子们感到惊恐。有

    时候飞机低空掠过,宋太太甚至看得到飞行员。白天,宋太太的母亲拉

    着六名子女到山上去,一面遭到轰炸。晚上,他们返家睡在邻居在屋外

    挖掘的防空洞里。宋太太总是躲在薄薄的毛毯下颤抖,依偎着母亲与其

    他兄弟姊妹寻求保护。有一天,她的母亲留下他们独自去找她们的父

    亲。在夜晚来临前,出现了猛烈的轰炸,铁路旁的工厂被夷为平地。母

    亲哭丧着脸回来,双膝一跪,把头埋在地上。“你们的父亲死了”,她把

    孩子们全叫来身边,嚎啕大哭。

    父亲的死使宋太太获得“祖国解放战争殉难者”子女的血统。宋太太

    甚至还获颁一张证书。这为她的心灵印上不可磨灭的反美印记,这也是

    北韩意识形态的核心。在饱尝战乱之后,宋太太对劳动党的严格控管甘

    之如饴。而她的穷困当然使她有资格成为金日成口中受压迫下层阶级的

    一员。这样一名有着完美共产党血统的女孩,拥有一段完美的婚姻也是

    理所当然。经由劳动党官员介绍,她认识了未来的丈夫。宋太太的未婚

    夫长博也是劳动党员——对她来说,嫁给非劳动党员是无法想象的。长

    博的父亲是北韩情报人员,建立了不少军功,他的弟弟已经加入北韩公

    安部。长博毕业于金日成大学,被安排从事新闻工作。在北韩,记者是

    一份声望很高的职业,因为记者是政府的喉舌。“依照党的指示写作才

    是英雄”,金正日表示。

    长博是个魁梧的男子,与同世代的北韩人相比显得格外高大。宋太

    太身高仅达五尺[6]

    ,站在他的身旁宛如小鸟依人。这两个人是匹配的一

    对。这堆英俊美丽、政治正确的年轻夫妻照理可以轻易获得在平壤居住

    的资格。平壤是北韩唯一有外国人频繁造访的城市,所以政府强力要求

    当地居民要留给外人良好的印象,意识形态也必须健全。然而当局最后

    并没有让她们留在平壤,反而要他们成为清津忠贞份子的一员,于是他

    们移居清津,居住在当地最好的地段,享受各种特权。

    北韩理论上推行平等主义,但实际上房地产却是根据阶级北京登记

    薄上的阶序原则加以分配。不宜人居的地区分布在清津南部接近煤矿与

    高岭土矿之处,工人们住在这里,他们的住宅是外表用石灰粉刷过的口

    琴式住房。越往北走,房屋盖得越是华丽。沿着主要道路行经罗南时,建筑物更是高耸,有的神志达到十八层,这是当时最现代的建筑。建筑

    师甚至留下了电梯井,不过他们却没有找时间装设电梯箱。这种针对战

    后公寓做的建筑设计出自东德建筑师的手笔,他们依照韩国的民情风俗

    做出一些调整。在各楼层之间预留空间,以便在地板下安装韩国传统的暖气设备。此外,每栋公寓的每个住房单位都装设扩音器,用来广播社

    区的注意事项。

    清津远不如平壤现代,但却拥有自己的权力风格。清津作为咸镜北

    道首府,政府与劳动党办公的官署极为雄伟。这座官僚中心有着秩序井

    然的棋盘式街道。这里设有大学、冶金学院、矿业学院、农业学院、艺

    术学院、外语学院、医学院、三所师范学院、十二家戏院,与专门介绍

    金日成生平的革命历史博物馆。位于东部港口对面的是专供外国游客休

    憩的天马山饭店,俄国领事馆也在附近。清津市中心的街道与广场采取

    了莫斯科与其他共产国家城市常有的国度宽阔的浮夸风格,以彰显政府

    的权力凌驾于个人至上。

    贯穿全城的主要道路称为一号道路,这条道路非常宽阔,可以轻易

    容纳六线道的车辆,但前提是清津要有这么多的车子。在道路两旁,每

    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棵巨大的悬铃木与金合欢,如同站岗的哨兵。树干的

    下半部都漆上白色,白漆的用途是什么,每个人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

    防止病虫害,有人说是保护树木免于高温暴晒,也有人说是为了表示这

    是政府财产,不准砍来当柴火。路旁的边石也漆成白色。树与树之间竖

    立着常见的宣传标语,树木与牌子后面则是高耸的路灯,不过这些路灯

    却很少有亮起的时候。路旁的人行道跟香榭丽舍大道一样宽——原本就

    是要设计成大道的样子,不过许多行人却选择走在马路上,反正没有几

    辆车。路上没有号志灯,只靠穿上制服的交通警察象做体操似的用手臂

    来回机械式的比划,指挥三三两两的车辆。沿着大道来到一处丁字路

    口,就到了咸镜北道戏剧院,这座雄伟的建筑物上面垂挂了一幅高十二

    英尺的金日成肖像。走到戏剧院后面,这座城市突然到了尽头,东北部

    的中岳再次拦住了去路。近年来,开始有人把这座山当成坟地,许多树

    木都被砍伐当成柴火,但仍不失为预约的休闲场所。事实上,即便到了

    今日,清津的闹区咋看之下似乎还不错,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地面

    满布着从建筑物掉落的混凝土块,路灯东倒西歪,看起来相当危险,路

    面电车的车壳则是千疮百孔。造访清津的少数游客往往浮光掠影地看过

    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破败的景象。

    宋太太的住处位于八层楼的二楼,但这栋大楼没有电梯。她第一次

    看到这栋房子的时候感到很惊讶,屋内居然配有水管管线。一九六○年

    代,北韩人普遍没有看过这么现代的东西。暖气设备跟传统韩国房屋一

    样是从地板下方加热,不同的是,这栋公寓是利用水力发电厂加热的水

    通过大楼内部的管线来温暖整栋房子。这对年轻夫妻家具并不多,他们

    拥有两房,一间他们住,另一间给数量逐渐增添的孩子们住。他们的长

    女玉熙于一九六六年出生,又过了两年,次女出生,然后是三女。当时,北韩的医疗已经发展得相当充分,绝大多数城市妇女都在医院生

    产。宋太太虽然外表柔弱,身体却相当见状,她在没有产婆协助下,自

    行生下所有的孩子。其中有个孩子是在路边生的,当时宋太太正提着一

    篮洗好的衣服回家。她头一回生孩子,婆婆煮了一锅粘稠的海藻汤给她

    喝,这是传统的韩国偏方,能帮刚生孩子的母亲补充铁质。第二次,宋

    太太又生了个女儿,这回她的婆婆可就不高兴了,她直接把海藻交给宋

    太太,要她自己著。第三胎又生女的,她婆婆一气之下不跟她说话。

    “你的肚子注定生不出儿子”,婆婆临走时撂下这句尖刻的话。

    宋太太并不泄气,第四胎出生时,她刚好一个人在家。当天她因为

    肚子痛所以提早下班,但她先不下来,于是开始擦地板。突然一阵刺痛

    传遍全身,她赶紧冲向浴室。这回终于生了男孩。宋太太又成功挽救自

    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而她的婆婆也亲手熬煮了海藻汤给她补身。

    长博此时正在出差,第二天他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随机搭早班火

    车回家。中途还停下来买了一辆儿童脚踏车——送给新生儿的礼物。

    宋太太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而且要操持家务,但她还是到位于浦港的

    朝鲜制衣工厂附设日间托儿所担任一周六天的全职簿记。北韩需要妇女

    维持工厂运转,因为北韩长期缺乏男性——估计有两成的劳动人口在军

    中服役,北韩是世界上军队占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宋太太通常背上背

    着一个孩子,手上前者一个或两个孩子去上班。她的子女基本上是由日

    托中心帮忙带大的。宋太太每天必须工作八个小时,中午有午餐与午睡

    时间。下班后,她必须再花几个小时在工厂礼堂接受意识形态训练。课

    程内容可能是如何进行反美帝国主义斗争,也可能是金日成在二战时期

    的抗日伟业[7]。她必须写文章评论劳动党最近的宣言,或对《咸北日

    报》的社论进行分析。她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半,还要整理家务与煮

    饭,然后在天亮时起床,为自己与家人做好一天的准备,然后在早上七

    点出门。宋太太很少睡超过五个小时。这样的生活在某些日子会特别辛

    苦。例如在每个星期三早上,她必须提早出门参加社会主义妇女联盟的

    朝会。星期五晚上,她必须进行自我批评,因此要更晚才能回家。在自

    我批评会议上,她所属的工作单位成员,也就是从事簿记的同仁们,必

    须要起立向全体人员坦承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这是共产党版的天主教告

    解。宋太太经常发自肺腑的说,她担心自己不够努力。

    宋太太对于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多年来的睡眠不足、意识形态训练

    与自我批评早已将所有的反抗意志消磨殆尽。她已经被打造成金日成严

    重的改良人种。金日成的目标不只是建立一个新国家,他还想创造更优

    秀的民族与改造人性。为此,他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哲学体系:主体思想。主体思想吸收了马克思与列宁提出的地主与佃农、富人与穷人之间

    的斗争观念。主体思想也认同马列提出的人类的命运是人类自己塑造

    的,而非上帝。但金日成反对传统共产主义的普世精神与国际主义。他

    是一名极端的朝鲜民族主义者。他告诉韩国人,韩国人是独特的,几乎

    所有的韩国人都属于一个民族,那就是朝鲜民族,韩国人不需要仰赖中

    国、日本与俄国这些强邻。南韩人是民族的耻辱,因为他们事事依靠美

    国。“简单地说,建立‘主体’意味着我们才是革命与重建国家的真正主

    人。我们要坚持独立地位,不依靠外人,要运用自己的智慧,相信自己

    的力量,展现主体的革命精神”,金日成在许多文章中做了如此表示。

    对于一个字号的民族来说,这样的宣言无疑相当具吸引力,尤其这个民

    族的尊严已遭邻国践踏了数世纪之久。

    金日成在从事抗日游击期间,开始发展他的主体观念,以作为社会

    控制的工具。他教导北韩民众,人类的力量来自于能屈从个人的意志以

    符合集体的意志。所谓集体并不是杂乱无章地根据民主程序实践人民选

    择的方案。人们必须毫无异议地服从绝对最高领袖的领导。至于领袖是

    谁?毫无疑问就是金日成本人。

    但广商这样还不够;金日成还需要爱。以显眼的海报色彩绘制成的

    壁画,画中的金日成被一群脸颊红彤彤,眼神充满孺慕之情的孩子所包

    围,而他对这些孩子投以慈爱的笑容,并且露出他那排珍贝般的牙齿。

    这幅画的背景杂乱放置着玩具与脚踏车——金日成不想成为约瑟夫·史

    达林,他想成为耶诞老人。他脸上的酒窝使他看起来比其他的独裁者更

    容易亲近。他被塑造成父亲的形象,在儒家传统中,父亲应该受到尊敬

    与爱戴。金日成想讨好每个北韩家庭,使自己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这种

    儒家色彩的共产主义与马克思预想的世界完全是两回事,反倒与日本帝

    国文化更为接近,日本天皇有如太阳,所有的臣民都要匍匐在他面前。

    某方面来说,所有独裁者都很类似。从史达林的苏联到毛泽东的中

    国,从齐奥塞斯库的罗马尼亚到萨达姆·侯赛因的伊拉克,所有独裁政

    权都使用相同的伎俩:将自己的同乡耸立在每个城镇广场,将自己的肖

    像悬挂在每间办公室,就连手表的表盘上也放上独裁者的脸孔。但金日

    成进一步将个人崇拜推向新的境界。金日成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独裁者

    肖像馆中脱颖而出,在于他掌握了信仰的力量。金日成了解宗教的力

    量。他的舅舅在共产党统治前的时代曾是一名新教牧师,当时的平壤有

    着极具活力的基督教社群,为平壤赢得“东方耶路撒冷”的称号。金日成

    掌权之后,关闭教堂、查禁圣经、将基督徒流放到内陆地区,并且挪用

    基督教的图像与教义作为自我提升的工具。

    广播员宛如五旬节运动的传道者,总是以令人屏息的语气介绍金日成或金正日。北韩报纸报道了各种超自然现象。船员紧抓着载沉载浮的

    船只,唱歌赞颂金日成,狂风巨浪突然间平息了。金日成到非武装地区

    巡视时,一阵神秘气雾笼罩着他,使潜伏的南韩的狙击手无法下手。金

    日成让草木繁荣,让冰雪融化。如果金日成是上帝,那么金正日就是上

    帝的儿子。金正日的诞生与耶稣基督一样,天空出现明亮的星星与美丽

    的双虹预示他的降临。燕子从天而降高耸赞颂“未来将统治这个世界的

    将军”诞生了。

    北韩招来世人的讪笑。我们嘲弄北韩宣传的夸大不实与北韩民众的

    愚昧易欺。但别忘了,北韩的洗脑从婴儿时期就开始了,每天十四个小

    时待在日托中心;往后五十年,每一首歌、每一部电影、每一篇报纸文

    章与招牌告示都在神化金日成;这个国家被密封起来不与外界接触,人

    民无从怀疑金日成的神性。在这种状况下,谁有办法摆脱呢?

    一九七二年,适逢金日成六十大寿,劳动党发型了金日成襟章。韩

    国传统文化认为这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日子。不久,全国人口都必须将襟

    章别在左胸上,就在心脏正上方的位置。宋太太的家就跟其他人家一

    样,在一面完全空白的墙上挂着一幅裱框的金日成肖像。只要是挂着领

    袖肖像的那面墙,什么东西都不能放,包括自己血亲的照片。你唯一需

    要的家人就是金日成,至少到一九八○年代是如此,当金正日当上劳动

    党总书记以后,他的肖像首次可以跟他的父亲挂在一起。之后又出现了

    第三张肖像,是金氏父子的合照。北韩报纸喜欢报导“充满人情味的故

    事”,例如有英勇的民众为了拯救领袖肖像免于水火之灾,而丧失了自

    己的性命。劳动党免费发放的肖像还附有一块白布,这块白布可以收到

    肖像后面的木匣里。白布只能用来擦拭肖像。擦拭清洁的动作在雨季尤

    其重要,外框的锈斑很可能跑到玻璃内缘的角落。公共标准警察每月会

    来你家产茶一次,看你是否维持肖像的整洁。

    宋太太不需要检察人员督促。即使在仓促忙乱的早晨,在收卷床

    席、准备午饭乃至于催促孩子出门之际,她仍然不忘时时拂拭肖像。许

    多妇女不喜欢佩戴金日成襟章,因为它会让衣服产生破洞,而且铁锈也

    会弄脏衣服,但宋太太可不这么想。有一天,她仓促之间换了衣服,忘

    了把襟章别上便匆匆出门。结果在路上被一名少年给拦住了,从他的臂

    章可以看出他是社会秩序维护队的成员,这些人来自于社会主义青年联

    盟,负责在街上随机注意民众有没有佩戴襟章。初犯通常必须额外上几

    堂意识形态课程,而且会留下不良记录。但宋太太对于自己忘了襟章一

    事表现出极为惊恐的样子,这名少年于是只是稍微警告几句就让她走

    了。

    宋太太谨守金日成的教诲过日子,她每晚在工厂礼堂研读,早将这些教导牢记于心。就连她的日常对话也充斥着这类格言。尤其在训诫顽

    劣的孩子时,她会说:“忠诚与孝顺是革命份子应该奉行的最高道

    德。”孩子们不应该忘记他们的一切全是国家领袖赐予的。与其他北韩

    孩子一样,宋太太的孩子们不庆祝自己的生日,而是庆祝金日成(四月

    十五日)与金正日(二月十六日)的生日。这两天是国定假日,而且通

    常只有这两天民众才能配给到肉品。能源危机发生以后,这两天就成为

    唯一有电的日子。在领袖生日的前几天,劳动党会分给每个小孩两磅以

    上的糖果。对孩子来说,这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礼物,有各种饼干、果冻、巧克力与口香糖。这些小礼物必须等到领袖生日当天才能吃,不

    过有些母亲才不管这么多,至于宋太太当然是一且按照规矩来。当节日

    来临,所有的孩子在肖像前排成一列,表达对领袖的感谢。孩子们同时

    弯腰,深深地一鞠躬,而且充满感情。

    “谢谢金日成元首父亲”,孩子们不断重复这句话,直到一胖观看的

    母亲满意为止。

    数年后,宋太太会议这段日子,充满了怀旧。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长博的确是个好丈夫。他在外头不沾花惹草。他从不对宋太太或孩子们

    动粗。他喜欢喝酒,但只到微醺为止。他治安要一笑,日渐肥胖的肚子

    也会跟着颤动起来,常常逗得全家大笑。这是个充满爱的幸福家庭。宋

    太太深爱她的三个女儿、儿子、丈夫,有时甚至还包括她的婆婆。当

    然,她也爱金日成。

    宋太太少数珍贵的回忆全来自这几年。有一回,很难得的,星期日

    她与长博都不用上班,孩子们也不用上学,全家人好不容易可以聚在一

    起。在那些年,他们两次到海滩玩,其实海滩离他们家也不过几英里

    远。家里没有人会游泳,他们在沙滩上散步,捡拾蛤蜊回家蒸着吃。又

    一次,宋太太的儿子年满十一岁,她带他去逛清津的动物园。她以前在

    学校远足时曾来过这里。她记得自己曾看过老虎、大象、熊与狼,但现

    在只剩几只鸟。这是她最后一次旧地重游。

    宋太太的子女进入青春期后,麻烦事就接二连三的到来。四个孩子

    中最棘手的是她的大女儿。玉熙于她的母亲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

    长得滚圆结实,丰满而美丽。然而同样的两篇丰唇长在玉熙脸上却成了

    一副任性撅嘴的模样。她的个性充满尖锐的棱角。从她身上看不见母亲

    宽厚的性格,反而是易怒与处处感到愤愤不平。身为职业妇女的长女,母亲从早到晚都不在家,玉熙必须担负起绝大部分家务,对此她感到不

    悦。她不像母亲一样愿意自我牺牲。她不愿忍受微不足道的蠢事把生活

    变得如此疲累。玉熙并不是因为懒散而变得不听话,她只是不愿做无意

    义的事。玉熙抱怨“志工”的工作,但这是北韩青少年应尽的爱国职责。从十

    二岁开始,孩子们就被动员起来到农村种稻,他们要学着育苗、插秧与

    除草。玉熙一到春天就感到害怕,因为她必须提着篮子运土与喷洒杀虫

    剂,毒气刺痛了她的眼睛。当其他孩子一边快乐唱着《让我妈保卫社会

    主义》一边踏步前进时,她却抿着嘴巴怒目而视。

    最让玉熙讨厌的就是收集公寓厕所的“堆肥”。北韩长期以来缺乏化

    学肥料,而且农村也缺乏牲畜,所以需要人的排泄物来制作堆肥。每户

    人家每个星期要提供一桶,送到数英里外的仓库存放。提供堆肥的家庭

    可以获得一张收据,证明你已尽到职责,而这张收据日后可以用来换取

    粮食。这项臭不可闻的杂物通常落到年纪最大的孩子身上,于是玉熙绞

    尽脑汁寻找最轻松的办法。事实上,要蒙骗并不困难。手机堆肥桶的仓

    库无人看管,谁会想到有人会来偷粪呢?玉熙灵机一动,她偷溜进去,抓了一桶堆肥,然后宣称是自己的再交给仓库,这样就能换取收据了。

    玉熙回家以后,得意地吹嘘自己的伎俩。宋太太对于这种欺骗行为

    怒不可遏。她很早就知道玉熙是家中最聪明的孩子,她在三岁时就能认

    字,而且能背诵金日成的长篇文章,亲戚们对此都感到印象深刻。但是

    堆肥这件事证实了宋太太的忧虑,玉熙是个缺乏集体精神的个人主义

    者。她要如何在一个众人以一致步伐前进的社会活下去?

    玉熙读完高中之后,宋太太的丈夫运用自己的关系帮她在建设公司

    宣传部找到一份工作。

    玉熙必须写文章赞扬工作团队的表现,例如建设进度超前与在铺设

    道路上获得重大进展。这家公司有一辆广播宣传车,实际上是一辆不堪

    使用的军用卡车,车的两侧涂上标语:“让我们依据主体思想来建立全

    体社会。”当卡车巡回于各个建筑业工地时,玉熙拿起麦克风朗诵她的

    报告,透过尖锐的扩音器广播公司的成就。这是一份愉快的工作,不需

    要提重物,而且跟所有宣传部门一样,这份工作由一定的地位。

    宋太太与丈夫想进一步确保玉熙的未来,于是打算在劳动党内部帮

    她挑个丈夫。宋太太希望找个跟自己的丈夫差不多的人,于是她吩咐长

    博留意一下在他四周有没有跟他类似的人物。恰好,长博搭火车到茂山

    出差的时候,旁边坐着一名相当可爱的年轻男子。崔永秀来自罗津一个

    不错的家庭,罗津位于清津北方。踏实朝鲜人民军的民间雇员,是一名

    吹小号的音乐家。他在军中的地位高于一般兵,应该是可以加入劳动

    党。长博觉得这个年轻人颇有前途,于是邀请他来家里。

    玉熙与永秀于一九八八年结婚,结婚的仪式遵照北朝鲜传统:站在

    金日成铜像前,由他代替神职人员象征性地主持婚礼。他们穿上自己最

    好的衣服,玉熙穿上米黄色外套与黑色裤子,永秀穿上深色西装,僵硬地站在高大的铜像前拍照留念。他们留下一束花,相信他们的结合在精

    神上受到伟大领袖的祝福。他们回家享用宋太太摆下的宴席。根据传统

    是要吃两场宴席,一场是新娘家的,另一场是新郎家的,这当中带有一

    种彼此较劲炫耀家产的味道。这些宴席所费不赀,因为邻居与同事都在

    受邀之列,此外新娘家还必须附上嫁妆:装满被褥的柜橱、厨具、镜子

    与梳妆台,家境富裕的话,有时还送上缝纫机与电器用品。宋太太感到

    很不踏实;她知道永秀家的社会地位比他们高,所以她倾尽全力要留给

    对方好印象。她在桌上摆满了菜——年糕、绿鳕、章鱼、油炸豆腐、毛

    蟹与三种鱿鱼干。这是宋太太家曾经吃过最丰盛的一餐,而这很可能是

    这场婚姻最圆满的一刻。

    玉熙后来发现,永秀相当爱喝酒,尤其对自家酿的玉米酒情有独

    钟。几杯黄汤下肚,原本吸引人的音乐家魅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火

    爆易怒的脾气。永秀趾高气扬的态度原本让玉熙倾倒不已,现在缺让她

    感到极具威胁。这对年轻夫妇搬到火车站附近的公寓居住,但玉熙却经

    常跑回家。要不是眼窝青了一块,就是嘴唇被打裂了。婚后不到半年,永秀就因为与同事打架而被赶出军乐队。他被送到茂山的铁矿区工作。

    他已经失去加入劳动党的机会。你必须在二十几岁提出入党申请,并且

    通过党委书记的审查。少了党员身份,永秀的事业发展注定有限。已经

    怀孕的玉熙,不得不放弃工作,此时的她面临的风险更甚以往。

    不久,宋太太的儿子也成了她烦恼的来源。与玉熙不同,儿子从小

    就相当乖巧。南玉跟他的父亲一样,是个体格健壮的孩子,不仅肌肉发

    达,身高也达到五尺九寸[8]。他很少大声说话或与人争吵。无论父母或

    姊姊们吩咐什么,他都会乖乖照做。玉熙对于同样的父母会生出性格完

    全不同的姊弟感到很惊讶。“他很安静,你甚至察觉不到他在那里”,玉

    熙这么描述自己的弟弟。南玉的学业成绩中等,但体育却很优秀。他可

    以反复不断对着公寓水泥墙踢球,而且自得其乐。十一岁时,一名教练

    测量他的前臂与腿的长度,然后推荐他到清津的特殊体育学校就读。这

    是共产党针对竞赛项目运动常有的做法,由政府(而非家庭)来决定哪

    些孩子不用接受一般教育而可以直接进入国家队接受训练。南玉的表现

    非常好,因此在十四岁时他被送到平壤接受拳击训练。

    往后七年,南玉一年只允许返家两次,每次有十二天的假期。宋太

    太难得跟他加上一面。南玉从来不曾象姊姊一样向母亲诉苦,此时的他

    看起来似乎更像是陌生人。然后宋太太听到一些令人担心的传闻。南玉

    在清津交了女朋友,而且女朋友的年纪比他大五岁。他从平壤回清津时

    都会待在她的住处。这算是一件丑闻,理由有二:第一,北韩男人通常不会跟比自己年长的女性交往;第二:婚前性行为是不被容许的。南玉

    很可能被学校开除,或者被逐出社会主义青年联盟,如此一来,未来他

    将没有机会加入劳动党。身为独子,南玉有责任找个好对象传承香火。

    宋太太与丈夫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得到的只是令人难受的沉默。南

    玉与家人越来越疏远,有时连放假也不回家。

    接下来轮到长博惹祸上身。有天晚上,长博与太太还有几个邻居在

    家里收看电视新闻。在这栋大楼里,宋太太家是少数拥有电视的家庭。

    一九八九年时,电视的价格约合三个月薪水,大约是一百七十五美元,而且除非经工作单位特别批准,否则不许购买。政府通常为了表彰对国

    家的特殊贡献,才会以金日成的名义批准该项许可作为奖赏。长博之所

    以能拥有电视机,主要是因为他的父亲在韩战时曾渗透到敌后进行谍报

    工作的缘故。这台电视机是日本日立公司制造,却标示着韩国的厂牌松

    木公司。北韩的电视机与收音机已经预先设定,只能接收政府的频道。

    此外,节目内容比较倾向娱乐性。除了固定的金日成演说外,平日晚上

    有体育、音乐会、电视剧以及金正日制片厂制作的电影可看。周末晚

    上,有时还会有俄国电影可看,算是一项特别节目。宋太太与丈夫对于

    自己家里的电视感到自豪。他们看电视时总会将家门打开,让邻居能随

    意进来跟他们一起观看,充分反映出当时的集体精神。

    让长博惹上麻烦的节目,本身其实没什么问题,内容主要是报导一

    家专门生产雨季雨鞋的工厂。镜头拍摄一群在生产线前面工作极有效率

    的工人,雨鞋就这样由数千名工人生产出来。旁白除了大力赞扬雨鞋的

    优良品质外,还提出重重数据佐证这家工厂的惊人产量。

    “哼,如果有这么多雨鞋,为什么我的孩子一双都拿不到?”长博一

    边说,一边放声大笑。他未加思索说出的话,竟为他招来祸事。

    宋太太始终搞不清楚是哪个邻居告密。她的丈夫所说的话很快被呈

    报到人民班,而人民班又上报到公安部。这个名称让人觉得不祥的部

    门,其实就是北韩的政治警察。它拥有广大的线民网络。根据脱北者的

    说法,每五十人至少就有一人是线民,这个比例甚至比东德臭名远播的

    国家安全部还高,在两德统一后,这些情报档案都已被公开。

    窥探自己的同胞似乎成为一种全国性的消遣。有些窥探者来自于社

    会主义青年联盟,例如那位因为宋太太忘了带襟章而将她拦住的少年。

    这些人也监督服装仪容,例如不准穿牛仔裤或上头印有罗马字母的T

    恤[9]

    ,头发也不许太长。劳动党正式发布一道命令,要求男性的头发不

    许超过五厘米,但秃头的男子可以留到七厘米。情节严重者将会被公共

    标准警察逮捕。另外还有“纠察队”,这是机动的警察单位,他们在结构随机寻找违法者,而且可以无预警下闯入民众家中。他们会找出超过用

    电额度的用户,例如超过四十瓦的灯泡、加热板或电锅。在一次突袭检

    查中,有个民众慌忙间将加热板藏在毛毯里,结果居然把房子给烧了。

    纠察队经常在午夜过后上门检查家中是否收留了未得到旅行许可的人。

    这是一项严重的罪行,就算是外地来的亲戚也不允许,更糟的是有时留

    宿的还可能是自己的情人。但是从事窥探不只是警察与社会主义青年联

    盟。每个民众都应该艰巨破坏欲违法行为。由于北韩太贫困,电力供应

    不足以维持电子监控,所以国家安全必须仰赖人力情报——告密。报纸

    偶尔会出现文情并茂的报导,描述勇敢的孩子纠举父母的违法行为。由

    此看来,因发表对当局不满的言论而被邻居告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长博的询问持续三天。情报人员对他大吼与咒骂,不过并没有殴打

    他,至少长博是这么对妻子说的。他说,他的口才使自己得以从囹圄脱

    身。他用无可质疑的陈述来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辱骂任何人。我只是说我没有能力买那些雨鞋,我希望能

    买几双给我的家人”,长博愤慨的表示反对。

    他的说法很有说服力。他的大肚皮以及严正的态度也使他颇具威

    势。此外,长博的姿态就象个劳动党官员。政治警察最后决定不再追

    究,将他无罪释放。

    回家之后,长博被妻子痛骂一顿,凄惨的程度不下于政治警察的询

    问。那是他们婚后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对宋太太来说,这不只是丈夫对

    政府的不敬,也使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恐惧。她的行为一直毫无缺

    点,她的信仰也绝对真诚,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很可能受到伤害。

    “你为什么要在邻居面前讲这种鬼话?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可能让

    我们一无所有?”她责骂长博。

    其实,夫妇俩很清楚自己有多幸运。要不是长博完美的阶级背景与

    党员身份,恐怕他无法轻易脱身。此外,宋太太曾经担任大楼人民班的

    班长,加上国家安全官员尊敬她,这些都对长博的无罪开释起了一定作

    用。如果长博在社区里地位不牢靠的话,那么他未加思索说出的话就足

    以让他被流放到山里的囚犯营。他们听过有人曾拿金正日的身高开玩

    笑,结果被判了无期徒刑。宋太太的工厂也有一名妇女因为在日记上写

    了东西而被带走。当时她对那名妇女并无任何一点同情。

    “那个叛徒或许是罪有应得”,她心里想着。现在,她对于自己当初

    的想法感到羞愧。

    时间似乎就此烟消云散。经过这次教训,长博在外人面前说话更谨

    慎,然而他的想法却也越来越不受羁绊。多年来,长博一直与心中的怀

    疑奋战,这股怀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浮上心头。现在,所有的怀疑都凝结成全然的不信任。身为记者,长博比一般民众更有机会接触各种资

    讯。在他服务的咸镜北道广播公司,他与同事聆听来自外国媒体未经检

    查的新闻报导。他们的工作就是对这些新闻进行消毒,然后才能让国内

    民众聆听。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南韩的正面消息[10]

    都要加以轻描淡

    写。罢工、灾难、暴动、谋杀,只要不是北韩的消息,全都要大篇幅地

    加以报导。

    长博的工作是报导商业新闻。他巡回各地的集体农场、店铺与工

    厂,以笔记与录音的方式向管理人员进行访谈。回到新闻室,他振笔疾

    书[11]

    描写各地的经济发展得又多好。他总是用正面的角度将事实串联

    起来,至少让文章阅读起来还有一点合理性。然而,稿子到了平壤的上

    司手里,连仅剩的一丁点真实也被删除了。长博比谁都清楚,北韩经济

    的成功完全是谎言。他当然有理由嘲弄那雨鞋的报导。

    长博在广播公司有个可信任的好友,跟他一样越来越唾弃北韩政

    权。当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长博会开一瓶宋太太自酿的玉米酒,在酒

    过三巡之后,他们开始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他们全是骗子。”

    “儿子比父亲还坏。”

    玉熙偷听到父亲与朋友的谈话。她默不作声,只是颌首赞同。长博

    发现时,起初是嘘了她几声想打发她走。最后他放弃了。他要玉熙发誓

    不能说出去,而后才吐露他心中的秘密。长博告诉她,金日成并非他自

    己所宣称的抗日斗士,其实他不过是苏联的傀儡。他告诉她,南韩现在

    是亚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就连一般的工人都买得起汽车。他说,共产

    主义已经证明是个失败的经济体制。中国玉苏联现在都转而拥抱资本主

    义。父女俩一连谈上好几个小时,但他们总是小心翼翼放低音量,以免

    被邻居窃听。而且,在这种时候,他们绝对会确定宋太太这位真正的信

    仰者不在屋内。

    [1] 韩国人称为东海

    [2] Maine,是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的一个州,位于美国东北角,北邻加拿大的魁北克

    省,东邻加拿大的新不伦瑞克省以及大西洋,西靠美国的新罕布什尔州。缅因风景优美,有崎

    岖的海岸、广袤的森林、起伏的丘陵;缅因的海鲜(如龙虾、蛤蜊)在美国享有盛名。

    [3] 位于今日的首尔

    [4] 这个地名源自于中文,意思是清净河流的渡口

    [5] 一般相信清津的人口已滑落到五十万,排名被限行超越,成为第三大城。[6] 一百五十二厘米

    [7] 有真实的一面也有夸大的一面

    [8] 一百七十五厘米

    [9] 这代表你有资本主义倾向

    [10] 例如南韩在一九八八年举办夏季奥运会

    [11] 没有打字机第四章

    陷入黑暗之中清津的工业区

    一九九○年刚开年,原本高耸的柏林墙已化为一片瓦砾,许多纪念

    品小贩争相抢破砖碎瓦以为贩卖之用。而就在这一年,两德即将统一。

    此时的苏联也开始出现分崩离析的征兆。毛泽东的脸孔成了到北京观光

    的美国游客购买的庸俗表盘图样。罗马尼亚前共产党领袖齐奥塞斯库

    ——他与金日成有着亲密的私人友谊,这点并不令人意外——才刚再行

    刑队枪下伏法。列宁铜像从台座上被拉扯下来,砸个粉碎。世界各地的

    共产党员午餐时打口咬着大麦克,喝着可口可乐。然而在北韩这个隐士

    之国,生活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北韩的新闻检查人员面对共产主义的崩解,他们的新闻处理手法仍

    然是加以淡化或歪曲。以《劳动新闻》来说,该报认为其他共产集团国

    家的问题起因于民族的先天缺陷。[1]

    东欧人与中国人在本质上不够坚强

    或有纪律。他们偏离了社会主义的真实道路。如果他们能拥有象金日成

    一样杰出的天才来领导他们,他们的共产制度就能维持下去而且繁荣茁

    壮。为了遵循金日成的主体思想,北韩人必须无视其他国家的做法,坚

    持自己的路。

    于是宋太太紧闭双眼,要自己对各种显而易见的错误视而不见。起

    初,迹象并不显著,几乎没有人留意。灯泡从一开始的闪个几秒钟、几分钟,变成几小时、然后几天。电力从一开始的时有时无,变成一天只

    有几个小时、一星期只有几晚有电。自来水也停了。宋太太随即想到,要趁水来的时候尽可能储水,接得几桶是几桶。但是这些睡仍然不够洗

    涤之用,而且大楼的抽水马达需要电力,往往电还没来,水已经停了。

    她必须收集塑料瓶,沿街走到公共抽水站。取水成了宋太太每天早上的

    例行公事。在收拾完被褥草席与擦拭好金日成肖像之后,就到了该取水

    的时候了。虽然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但她必须比以往更早起床。宋太太

    都在一号道路搭乘路面电车上班,但电车的班次减少,等到电车来的时

    候上面早挤满了人,有些人只好吊挂在车后的阶梯上。宋太太不想跟车

    上的年轻男子争抢空位,所以她通常是步行上班。用这种方式上班需要

    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

    清津的工厂紧挨着海岸线,从北边的浦港到南边的罗南,眼神达八

    英里。罗南过去曾是日军基地,现在则是朝鲜人民军第六军的驻扎地。

    最大的几家工厂是清津钢厂与金策钢铁厂、化学纺织、第二金属营造、五月十日煤矿机械以及麻田鹿公司,麻田鹿公司是一家鹿茸制药公司。

    宋太太在工业带北端的朝鲜制衣厂工作,这家工厂隶属于北韩最大的国

    营制衣公司。清津分公司雇佣了两千名员工,几乎全是女性,少数男性

    要不是上层管理人员,就是货车司机。北韩人终其一生几乎都穿制服,这家工厂大量生产的当然也离不开制服——无论是学生、店员、货车驾

    驶员、劳工乃至于工厂女工,全都有标准化的制服。这些衣服全以维那

    龙[2]

    制成,它是北韩独有的拥有高强度与光泽的合成材料。维那龙由北

    韩科学家于一九三九年研发,北韩人很自豪地称之为主体纤维。这些材

    料绝大部分神单于沿着海岸往南一百七十五英里处的咸兴。

    不过,从一九八八年起,布料的运送出现延迟的现象。宋太太与其

    他女工听说问题出在咸兴。要不是维那龙原料无烟煤用完了,就是工厂

    的电力不够——宋太太无法得到清楚的解答。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布

    料,工厂就无法开工。

    女裁缝整天都在扫地擦亮机器,等待下一批布料送来。工厂静得很

    不寻常。原本缝纫机忙碌工作的声响传遍整座厂房,如今却只剩下沙沙

    的扫地声。

    为了让工厂这些女工做点有产能的事,工厂的管理人员推动一项美

    其名为“特殊计划”的工作。事实上就是要她们寻找任何能卖钱或交换粮

    食的物品。有一天,女工们列队沿着铁道行进,她们拿着袋子与铲子沿

    路收集狗屎好用来制作肥料。其他的日子,她们也尽可能收集废五金。

    起初被派去的只有女裁缝,但不久宋太太与其他在日托中心工作的员工也得加入。她们用轮班的方式进行这项工作——中心里一半的员工留守

    照顾孩子,另一半出去收集可以卖钱的物品。

    “即使道路艰苦难行,我们也要保卫党”,管理人员为了激励大家的

    士气,要求她们一边收集一边唱歌。

    有时候她们会到海滩收集废五金,炼钢厂就在附近,从管线排出的

    废水可能含有少量的金属。送该台不喜欢把脚弄湿,就算是在清津青年

    公园附近的海滩也一样,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全家人还曾经来过这个

    地方捡蛤蜊。她那个时代的北韩人几乎都不会游泳,宋太太也不例外。

    即使水很浅,也会让她吓得发抖。她必须把裤管卷到膝盖,然后穿帆布

    鞋踏进海水,手里拿着竹篓子筛选金属,就像在淘金一样。到了一天结

    束的时候,督导员会称一下大家收集的金属重量,看是否达到每个单位

    的责任额度。

    所有的妇女都不断想办法逃离这种令人不快的收集工作。尽管她们

    几乎没有薪资,她们还是不敢不工作。在北韩,如果旷职的话,就拿不

    到可以换取粮食的粮票。如果你无故旷职一个星期,可能会被监禁起

    来。

    有些妇女要不是谎称家中有急事,就是拿出医师开的凭证说她们无

    法来上班。其实只要使个眼色或点个头,凭证就下来了。宋太太做梦也

    不会让自己伪造凭证,这会让她感到良心不安。她跟以前一样准时上

    班。由于女裁缝没来工厂,所以日托中心也没有需照顾的孩子。主管试

    图排入更多的金日成思想课程来打发时间,但随着停电时间越来越长,工厂内也经常是一片黑暗。经过这么多年一天工作十五小时的生活,宋

    太太终于有机会好好休息。她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木头桌面,睡了很长

    一段时间,心想,象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

    有一天,经理把宋太太与她的同事叫进办公室。宋太太相当尊敬这

    位经理,他是一名党员,也是虔诚的共产主义者,就像她一样是个真正

    的信仰者。过去他总是再三向工人保证,布料随时都有可能从咸兴送

    来。现在他困窘地清一清喉咙,尴尬地说,目前的状况不可能好转,大

    家[3]

    或许不用再抱什么期望。

    经理说:“你们几位大婶[4]

    可能要想别的办法帮家里带点粮食。”

    宋太太吓坏了,经理虽然没有说出卖淫两个字,但也许就是这个意

    思。他建议她们到黑市找工作。

    与其他共产党国家一样,北韩也有黑市。虽然技术上来说,私下买

    卖商品是违法的,但朝令夕改而且没有人放在心上。金日成允许人民在

    自己的土地上种植与贩卖蔬菜,于是宋太太住的公寓后方空地就成了临时市场。说是市场,其实只是将防雨布铺在地上,卖的蔬菜也少得可

    怜,只有樱桃萝卜与白菜。有时看得到旧衣服、破损的碗盘与二手书。

    刚生产的新品不准在市场上买卖,只能在国营的商店贩售。谷物的贩售

    也是不允许的,一旦被查获贩售稻米,就会被送进监狱。

    宋太太觉得黑市充斥着一股低俗的气氛。小贩通常是老妇人或祖母

    辈的妇女。宋太太看到这些人蹲坐在肮脏的蔬菜上,以一种毫无尊严的

    方式向顾客兜售。有些妇女甚至抽着烟管,无视北韩对妇女抽烟的禁

    忌。宋太太鄙夷这些老太婆。在市场叫卖是令人反感的,这不是纯正共

    产党员该做的事!

    事实上,纯正的共产党员也不购物。金日成在二十世纪创造出反消

    费主义的文化。亚洲其他地方的市场总是充满人潮和商品。北韩则非如

    此,这个国家最有名的商店是平壤的两家百货公司——一号百货与二号

    百货,这是他们的名称——里面卖的商品也跟他们的名称一样令人惊

    奇。当我于二零零五年造访平壤时看到这些百货,我看到一楼陈列的中

    国制脚踏车,但我不知道这些商品是拿来贩售的,还是展示给外国人看

    的。一九九○年代到平壤观光的人提到,百货公司有时会在橱窗摆上塑

    料水果与蔬菜给观光客看。

    照理北韩人是不用购物的,因为理论上他们需要的每样东西都会以

    金日成的恩惠为名义由政府提供给民众。他们每年会分到两套衣服,夏

    衣和冬衣。新衣服由工作单位和学校发放,通常会在金日成生日那天,用来加强民众的印象:这些都是金日成的恩惠。所有的物品都已标准

    化。鞋子自由两种,乙烯基鞋或帆布鞋,皮鞋是奢侈品,只有有额外收

    入的人才负担得起。所有衣服全是由类似宋太太工作的制衣厂生产的。

    常用的布料是维那龙,这种布料不易染色,所以衣服的颜色很单一:工

    厂工人的制服是单调的靛蓝色,高级工人的制服是黑色或灰色。红色主

    要染在红领巾上,儿童直到十三岁为止要在脖子上系上红领巾,这是少

    年先锋队规定的服装样式。

    北韩不仅没有商业买卖,实际上也没有金钱。北韩的薪资非常微

    博,与其说是薪资,不如说更像是零用钱。宋太太每月的薪资是六十四

    朝鲜圆,以官方的汇率来说是二十八美元,但实际上这样的金额连买一

    件尼龙毛衣都不够。你只能用这笔钱支付杂项支出,例如电影票、理

    发、公车票与报纸。男人用这笔钱买香烟。女人则是购买化妆品,令人

    惊讶的是,她们在这方面得花费还不少。大红色的口红让北韩妇女看起

    来如同复古的四零年代电影明星,粉红色的腮红让寒冬里女性枯黄的脸

    颊重新焕发健康光泽。清津每一个邻里都有自己的国营商店,而无论哪

    一个邻里的国营商店完全一模一样。北韩女性看重自己的外表:宋太太宁可不吃早餐,也不愿不化妆就上班。宋太太天生卷发,但与她同样年

    龄的北韩女性则必须到美容院烫发。这些美容院看起来象装配线一样,一整排的理发椅专供男性使用,女性使用的则在另一排。美发师全是国

    家雇员,在便利局底下工作。便利局也主管脚踏车与鞋子的修理。

    这里有食品店、文具店与服饰店。与苏联不同的是,你在北韩很少

    看到大排长龙的景象。如果你想购买价格比较昂贵的物品,例如手表或

    录音机,你必须先在工作单位申请许可证明。有钱不一定买得到东西。

    北韩最大的成就是粮食补助。美国总统罗伯特·胡佛在选战时曾汗

    出家家有鸡吃的口号,与此类似,金日成也承诺要让北韩民众每日三餐

    都有米饭吃。稻米,尤其是白米,在北韩算是奢侈品。这样一个慷慨的

    承诺终究不可能实现,而真正能三餐吃米饭的也仅限于菁英份子。当

    然,公共配给制度的确让每个人拥有一定的谷物组合,其分量与种类则

    依据身份等级与工作内容来决定。从事重度劳动的煤矿工人每天可以获

    得九百公克的谷物,象宋太太这样的工厂工人则是七百公克。政府也针

    对韩国其他主要食品实施配给,例如酱油、食用油与一种名叫苦椒酱的

    深红色豆酱。到了国定假日,例如金氏父子的生日,可能会配给猪肉或

    鱼干。

    最重要的部分是白菜。秋季,政府会配给白菜给民众制作泡菜。这

    种以辣酱腌渍的白菜是韩国的民族菜肴,也是韩国传统饮食在漫长冬季

    中唯一的蔬菜食品,它跟稻米构成了韩国文化的主要成分。北韩政权了

    解,少了泡菜,民众一定会很不高兴。家中的成人可以分到七十公斤的

    白菜,孩子可以分到五十公斤,以宋太太家来说,如果加上婆婆,合计

    是四百一十公斤。白菜以盐加以腌渍,加上大量的红辣椒,有时还加入

    豆酱或虾米。宋太太也会制作一些樱桃萝卜泡菜与芜菁泡菜。她会花几

    个星期的时间制作,然后把泡菜储存在高口的陶罐里。长博会帮她把泡

    菜搬到地下室,大楼的每个住户在这里各拥有一个储存箱。传统上是要

    把泡菜罐埋在园圃的土里,这样泡菜就可以冷藏,而不会冻伤。现在既

    然放在地下室,宋太太只好临时在泡菜罐周围覆盖泥土。准备就绪之

    后,他们关上箱子,锁上最大的挂锁。泡菜失窃在清津是常有的事,即

    使在北韩这种集体社会里,也没有人想与陌生人分享泡菜。

    可以确定的是,北韩绝非宣传所说的劳动者天堂,但金日成的成就

    一不可小觑。在一九四五年半岛分裂后的前二十年,北韩要比实行资本

    主义的南韩富有。事实上,一九六○年代,当韩国学者提到“经济奇

    迹”一词时,他们指的是北韩。在一个有着长期饥荒历史的地区,能让

    这个地区的人民吃饱,足以算是一项成就,如果考虑到两韩分裂之后,比较肥沃的耕地多半在南韩而非北韩,这项成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从一个几乎丧失所有基础建设与七成住房的悲惨国家,金日成创造了一个看

    似可行[5]

    的经济模式。每个人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有衣服可穿。一

    九四九年,北韩自称是亚洲第一个几乎已完全去除文盲的国家。

    一九六○年代访问北韩的外国重要人士,他们通常搭火车从中国进

    入北韩,对于当地显然优越于南韩的生活水准啧啧称奇。事实上,中国

    境内有数千名朝鲜族为了躲避毛泽东发动的“大跃进”所造成的饥荒,因

    而逃到了北韩。到了一九七○年,北韩家家户户都已覆盖上屋瓦,每个

    村落都已接上电线,过着有电的生活。就连顽强的美国中央情报局分析

    员海伦·路易斯·杭特——她在一九七○年代所写的北韩报告,现在已经

    解密出版——也勉为其难地坦承,她对金日成的北韩感到印象深刻。

    从各个共产国家发展模式来看,北韩似乎比较类似于南斯拉夫,而

    与安哥拉迥然不同。北韩是共产主义集团赖以自豪的亮点。人们以北韩

    的成就——特别是与南韩做比较——作为一项明证,显示共产主义“真

    的”管用。

    然而果真是如此吗?所谓的北韩奇迹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幻觉,完全

    是以无法实现的宣传为根据。北韩政权从未公开经济统计数据[6]

    而且费

    尽心思欺骗外来的访问者,乃至于欺骗自己。各级督导例行性地捏造农

    业生产与工业产出的统计数据,因为他们不敢告诉长官实情。为了圆

    谎,只好说更多的谎,从基层传达到高层的讯息没有一件是真的,所以

    可以想见金日成本人恐怕完全不知道经济的状况有多糟。

    虽然北韩嘴巴上高傲的宣传它的主体思想与自给自足,但实际上它

    的生存却完全仰赖邻国施舍。北韩获得的补助包括石油、稻米、肥料、药品、工业设备、卡车与汽车。另外还有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X光机与

    保温箱,与来自东德建筑师的协助。金日成善用中苏间的矛盾敌对从中

    取得援助。金日成就像过去的皇帝一样从邻国获取贡物:史达林个人送

    了一辆防弹的豪华礼车,毛泽东送了一节火车车厢。

    到了一九八○年代,金日成或金正日(后者逐渐接掌其父的职务)

    为了解决国家危机,开始进行所谓的“莅临指导”。金氏父子精通一切事

    物,无论是地质学还是农业都难不倒他们。朝鲜中央通讯社在金日成金

    正日参观清津附近的山羊养殖场之后表示:“金正日的莅临指导与循循

    善诱,大量增加了山羊繁殖与乳制品的产量。”今天他下令北韩应该从

    吃米饭改成吃马铃薯,明天他又决定饲养鸵鸟是解决北韩粮荒的方法。

    这个国家在各种轻率无当的方案之间跌跌撞撞。

    北韩的财富绝大部分都挥霍在军队上。北韩国防预算吃掉百分之二

    十五的国民生产毛额,与此相比,工业国家的国防预算平均低于百分之五。虽然从一九五三年以后朝鲜半岛已无战事,但北韩仍维持一百万的

    武装部队,使这个面积小于美国宾州的小国拥有世界第四的军事力量。

    北韩宣传机器持续歇斯底里地高分贝报导帝国主义战争贩子即将发动入

    侵。

    金正日在被指名为继承人之后,在政治局内快速提升,并且于一九

    九一年被任命为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几年后,全国各地升起了宣传

    看板,数量仅次于主体纪念碑,这些看板上写着新的标语“先军”,宣示

    朝鲜人民军是所有决策的核心。金正日逐渐放弃他对电影的兴趣,把重

    心转移到更庞大的玩意儿上:核武与长程飞弹。

    美国于二战末期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此后金日成便梦想让自己的国

    家成为核子强权,而自一九六○年代苏联涉及的核设施在宁边设立后,研究亦随之展开。但北韩的核研究真正上轨道是金正日主政时期的事,显然是因为他认为核武可以提升北韩与他自己的地位,尤其当时北韩的

    国际声望不断衰退。北韩政府非但没有将攸关民生、已老旧不堪的厂房

    与基础设施更新重建,反而将资源投入到昂贵的秘密武器计划上,并且

    宣称国家有必要以“核威吓”对抗美国的威胁。到了一九八九年,北韩在

    宁边发展了核燃料再处理厂,开始从核子反应炉燃料棒提炼出武器等级

    的钸,到了一九九○年代初,中情局评估北韩已有能力制造一枚或两枚

    原子弹。二零零六年,我在首尔访谈来自平壤的高层脱北者金德弘,他

    表示:“金正日根本不在乎国内的赤贫,他认为飞弹与核武是保住政权

    的唯一方式。”

    北韩对于时代的演变完全无知。金正日虽然了解冷战已经结束,但

    似乎没有看出他的共产党老靠山已将兴趣转移到赚钱上面,无心自主这

    么一位具有核子野心的过时独裁者。而北韩在经济上的最大对手南韩,早在一九七○年代反败为胜;又过了十年,北韩已被远抛在后。中国与

    苏联完全不顾念共产国家情谊,它们只想与南韩的现代和三星这类公司

    打交道,而不愿与北韩未能准时付款的国营企业做生意。一九九○年,苏联在崩解的前一年与南韩建立外交关系,这对北韩的世界地位造成严

    重打击。两年后,中国也与南韩建交。

    一九九○年代初期,中俄两国对于北韩积欠一百亿美元贷款未还已

    感不耐。莫斯科当局决定北韩必须以当时世界商品一般的交易价格向苏

    联进口货物,而不是共产国家盟友的低廉“友谊”价。北韩有四分之三的

    燃料与三分之二的粮食从中国进口,过去中国常说它与北韩“唇齿相

    依”,现在则要求北韩预付现金。

    不久,北韩陷入死亡的恶性循环。没有廉价的燃油与原料,北韩无

    法让工厂维持运转,这意味着北韩没有货物可以出口。没有出口,就没有强势货币,没有强势货币,就无法进口燃料,没有燃料,就无法发

    电。煤矿没有电力无法开采,因为矿坑需要电力帮浦抽出坑内积水。煤

    的缺乏让电力缺乏更加恶化,而电力缺乏进一步使农业减产。就连集体

    农场也无法在停电的状况下正常生产。北韩贫瘠的土地要养活两千三百

    万人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提高农业产量所需的农业技术必须仰赖

    农业灌溉设施、化学肥料与除虫剂,但这些都需要电力,生产肥料与药

    剂的工厂缺电缺料根本无法开工。北韩开始缺粮,挨饿的民众没有力气

    工作,产出又进一步下降。北韩经济开始象自由落体般直线下降。

    北韩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几乎所有粮食都由集体农场生产的国家[7]。

    国家没收所有的收成,然后再将一部分返还给农民。但是一九九○年代

    初期,收成逐渐减少,挨饿的农民开始将收成的一部分隐藏起来——有

    些农村故事提到,农民在屋檐内的夹层存放粮食,结果重量太重压垮了

    屋顶。农民也不愿在集体农场尽力耕作,而是专注于自己住宅旁的家庭

    菜园或未开垦的陡峭山坡隙地。开车经过北韩乡野,你可以清楚看到死

    人菜园与集体农场的对比。前者种满蔬菜,高耸的豆架,垂下的藤蔓覆

    盖着南瓜;后者则是一排排杂乱无章发育不良的玉米,全是由所谓的爱

    国志工种植的。

    损失最大的民众是城市居民,他们没有土地可以种植自己需要的粮

    食。

    宋太太结婚之后,每十五天就会提着两个塑料购物袋到同一家粮食

    配给中心。这家中心就位在宋太太住处附近,刚好介于两栋大楼之间。

    但这座配给中心跟一般的超级市场不一样,你不能从货架上选择自己想

    要的商品;一群妇女在一个金属大门敞开、毫无表示的店铺外排队等

    待。每个人都必须依照指定的日子来领取——宋太太是每月三日与十八

    日——即使如此,队伍通常要排上好几个钟头。店里是一间没有暖气设

    备的小房间,四周全是白色水泥墙,一名板着脸的女人坐在小桌后头,桌上堆满了账册。宋太太把配给薄、一小笔钱以及从制衣厂领来的粮票

    (证明她已完成分内工作)交给她。其他的职员计算她应领的份额:她

    与长博每天各可领到七百公克;她的婆婆已经退休,所以只能领四百公

    克;还住在家里的小孩可领到五百公克。如果家中有人外出,就必须扣

    除这个人不在家里的天数。算好之后,职员拿出官印,煞有介事地在印

    泥上重重压了一下,然后在一式三份的收据上盖章,她会将其中一张交

    给宋太太。在仓库后面放了一桶桶白米、玉米、大麦与面粉,另一名职

    员把分量秤好之后,再放到宋太太的购物袋里。

    袋子里放了多少粮食总是令人心惊胆跳,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宋太太日后回忆时,已经记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一九

    八九年、一九九○年、一九九一年——她的配给越来越少。当职员把袋

    子交还给她的时候,宋太太不用看就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沮丧。袋子显然

    比以前轻了。他们受到有系统的欺骗。某个月她可能只拿到二十五天粮

    食,到了另一个月可能只剩下十天。尽管金日成曾承诺让人人有米饭

    吃,但白米对北韩人来说仍属奢侈品。现在比较常吃到的只有玉米与大

    麦。食用油过去总是时有时无,现在则绝不会出现袋子里。宋太太该不

    是会抱怨的人,即使心里有怨言,她也不会说出口。

    “如果我抱怨的话,他们会直接过来把我带走”,她后来说道。

    北韩政府提出各种解释,既有完全荒谬的说法,也有勉强说得通的

    理由。民众听到的一种说法是,政府正在储备粮食,准备在两韩统一那

    天发给挨饿的南韩人民。另一种说法是美国对北韩进行粮食禁运。这不

    是实情,但显然可信。北韩与一九九三年初威胁要退出《核不扩散条

    约》[8]

    ,美国总统克林顿曾威胁要实施禁运。金日成正好趁这个时候转

    移焦点。他可以将问题都推给美国——北韩最喜欢找美国当代罪羔

    羊。“朝鲜人民长久以来一直受到美国帝国主义的围堵与禁运”,《劳动

    新闻》表示。

    北韩人民经常认为自己很强悍——事实上确是如此。宣传机器发动

    新的造势活动,它虚构了一则故事来唤起北韩人民的民族自尊心。故事

    发生在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三九年,金日成领导了一小股抗日游击队“在

    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下与数千名敌军作战,他们应用地忍受大雪玉饥饿,让红旗继续飘扬在队伍之前。”他们口中所说的这场“苦难的行军”,后

    来成为北韩这场饥荒的隐喻。《劳动新闻》激励北韩人民以金日成的牺

    牲精神为鉴,努力对抗饥饿。

    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朝鲜人民在“苦难的行军”革命精神下朝胜利迈进,朝鲜

    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将永远是一个强大的国家。

    忍受饥饿成为一种爱国责任。平壤街头挂起了新的宣传标语,上面

    写着:“让我们一天吃两餐。”北韩电视台放映了一部纪录片,提到有人

    因为吃了太多米饭而把胃撑破了。无论如何,粮食缺乏是暂时的——报

    纸引用农业官员的话表示,来年稻米酱油特大量的收成。

    当国外媒体与一九九三年报导北韩出现粮荒时,北韩新闻媒体纷纷

    表示愤慨。

    国家以低价提供粮食给人民,民众因此不清楚米价。这才是朝鲜北半部的实情。我

    国所有的民众都过着幸福的日子,完全不用担心粮食不足的问题。

    如果北韩人能静下心来想想,他们得到的讯息是如何前后不一与充满谎言,他们会发现自己处于极危险的状态。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无法

    逃离自己的国家、罢黜自己的领导人、表达自己的看法或抗议。为了继

    续过日子,一般民众只能要求自己不要想太多。然后人性固有的求生本

    能会告诉他们要保持乐观。就像一九三○年代初德国犹太人告诉自己事

    情不会更糟一样,北韩人也这么欺骗自己。他们认为粮荒是暂时的,情

    况总会好转。饥饿的胃不可能被蒙骗,但有时还是会自欺欺人。

    除了进行新一波的宣传活动,北韩政府也加强了国内广大的监控网

    络。政府值得被抱怨的地方越多,就越要确保没有人抱怨。

    宋太太从一九七○年代初开始担任“人民班长”的职务。每年,左邻

    右舍必须选出一名领袖,通常是一名已婚的中年妇女。宋太太正好适合

    这个职位,因为她急公好义、有组织力、忠诚而且如韩国人所说的善

    于“察言观色”。她与么个人都处得不错。她必须拟定一份工作表,从她

    居住大楼的十五个家庭里分配由谁来打扫走道,谁来修剪大楼前面的花

    草,谁来收集与回收垃圾。宋太太还必须汇报任何可疑的活动。

    宋太太被分派到国家安全部派来的一名情报员底下做事。康同志比

    宋太太年长几岁,她的先生据说是与平壤方面有联系的劳动党官员。每

    隔几个月,她们会在区办公室见面,或者是康同志到宋太太住处喝杯自

    酿玉米酒,顺便收集邻里间的情报。宋太太一直没有什么情报可以上

    报。这栋大楼一直相安无事,除了长博曾对雨鞋有怨言外,没有人惹上

    麻烦。

    但康同志相当坚持,随着粮食配给越来越吃紧,她想知道是否有人

    对政府有怨言。

    “有人抱怨粮食吗?他们说了什么?”情报员问道。她预先在大楼前

    面等宋太太,然后在门口拦住了她。

    “他们什么都没说”,宋太太驳斥她的说法。这倒是真的。事实上,宋太太已经注意到,每当她踏入公寓时,邻居的对话就会突然打住,她

    走进的房间经常会陷入诡异的静默。每个人都知道人民班长必须要向国

    家安全部汇报。

    康同志还是不满意。

    “你应该先抱怨。你要问为什么粮食不配给下来。然后看她们有什

    么反应”,她一面发出不满的嘘声,一面又左顾右盼,确定玄关没有人

    偷听到她说的话。

    宋太太急着想脱身,只能无力地点点头。她其实不大想照她的话

    做。她知道这些邻居并没有涉入颠覆活动。他们不是国家的敌人。至于

    宋太太自己则是累得没有空去想意识形态的问题。

    粮食的缺乏让宋太太失去了活力。她整天若有所思,虽然脑子里一直数东西,但总是得不出具体的数字。她一直想着要如何为家人获取粮

    食。一九九一年,制衣厂完全停摆,而在工厂的最后一年,宋太太一毛

    钱也没领到,只有拿到粮票,但粮票已经没有用处,因为公共配给中心

    已经没有粮食。宋太太的丈夫过去经常因为加班而获得一些额外的粮

    食,例如食用油、饼干、香烟或酒,现在几乎都没有了。国营店铺的货

    架上完全空荡荡的。

    制衣厂关了之后,宋太太在黑市购物的顾虑一扫而空,黑市的确有

    粮食,甚至有时还有白米,只是价格贵得吓人。在黑市,二十五朝鲜圆

    才能买到一公斤的白米,但在配给中心一朝鲜圆就能买到十公斤的白

    米。

    不过宋太太仍然鄙夷到市场工作。她在那边能做什么?她没有土

    地,所以无菜可卖。她不知道该怎么叫卖,她唯一会的商业技能就是打

    算盘。宋太太家有四个孩子,加上大女儿结婚,过去这几年没省下钱

    来。她的脑子里开始盘点自己的财产。东方的山水画、电视、丈夫的

    书,也许缝纫机也可以卖钱?

    就在宋太太左右盘算之际,另外有数千人在做相同的事。该卖掉什

    么?哪里可以找到粮食?

    清津基本上是一座水泥丛林。只要不是陡峭的山坡地,就全盖满了

    房子。这里不是你可以到树林里猎捕鸟类与采集野果的地方。宋太太一

    家捡拾蛤蜊的海滩,可以采集的贝类极少,而且当地水深,不适合在岸

    边垂钓。清津唯一适合种植的地方是罗南小港口附近的小菜园与稻田。

    人们开始到更远一点的郊外寻找食物。镜城郡的果园是人们趋之若

    鹜的目标。每到周末,清津有许多家庭假装要外出踏青,其实他们的目

    标是这座果园,这片集体果园离清津市中心约三英里。没有人会承认自

    己是因为饥饿才这么做。这座由集体农场经营的果园出产一种特殊的朝

    鲜梨,通常会出口到日本以换取强势货币。朝鲜梨的大笑与形状类似葡

    萄柚,但外皮与西洋梨一样是黄褐色,咬起来有苹果的松脆口感。朝鲜

    梨的完美球形使它在结实自落之后,往往顺着地势滚到果园周围的栅栏

    之下,相当容易捡拾。来捡梨子的很多是孩子。由于学校午餐分量越来

    越少,甚至停止提供,所以孩子们宁可翘课去寻找食物。他们可以轻易

    从铁丝网底下钻过去。有个年轻人,他在一九九二年时是十岁,他带着

    些许自豪会议自己曾攀在公车的后保险杆上,在最后一站罗南下车,然

    后走一小时的路。他只是个孩子,又只身一人,没有人提防他。他的幼

    小身躯顺利穿过栅栏,然后尽可能将梨子装满整个袋子。

    “我尽可能地捡梨子,然后把这些梨子全分给我的朋友”,他说。

    这个时期的其他回忆则是苦涩的。金智恩,当时刚从医学院毕业,担任住院医师的她,在某个周末与父母、妹妹、妹夫以及两个小孩一起

    前往果园。带着还在学步、不断央求的孩子,他们直到中午才抵达。但

    他们太晚了,在他们之前已有许多人过来捡拾。他们只在地上找到一颗

    有点烂掉的梨子。他们把梨子带回家煮,然后切成无份,分给两个孩

    子、父母与金智恩的妹夫。金智恩自己与妹妹什么也没吃。

    那一天是一九九三年九月九日,金智恩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因

    为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整天没吃东西。很少有人会记得这么清楚。一

    个时代的结束不是在转瞬间产生的,它往往需要数年的时间,直到人们

    发现他们的世界已经完全改观。

    [1] 北韩的新闻媒体总喜欢暗示韩国人在基因上的优越。

    [2] vinalon,也称维尼纶,是一种合成纤维,抗热、抗化学腐蚀性好,但缺点也多,比如

    缺乏韧性,难于染色,舒适性不好。

    [3] 包括像宋太太这种仍然照常上班的死硬派

    [4] 韩文通常用这个词来表示已婚妇女

    [5] 可以说是斯巴达式的

    [6] 或者说它的数据没有任何一项是可信的

    [7] 至少到二零零九年本书写作时如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参加国

    [8] Nuclear Non-Proliferation Treaty,1968年7月1日由英国、美国、苏联和其他59个国家缔

    结签署的一项国际条约。宗旨是防止核扩散,推动核裁军和促进和平利用核能的国际合作。现

    在大多数国家参加这项条约。而没有签署这项条约的国家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和以色列,朝鲜

    于1985年12月12日正式加入,于1993年3月12日宣布退出意向,但后又撤回。于2003年1月10日

    宣布退出意向,于2003年4月10日正式退出。第五章

    维多利亚式的罗曼史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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