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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3017
看上去很美.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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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628KB,208页)。

     看上去很美是作家王朔写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作者从小经历的社会化自我的成长,描写了大量院子里的孩子,阿姨,以及老师的片段,以及与父母关系的淡漠。

    看上去很美内容介绍

    作品以三至七岁的方枪枪为主角,再现了一代人1961年至1966年的心灵成长,复现了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是一次关于他个人以至一代人的严肃内省和深长回味,是王朔创作中的第一次“寻根”之作。正如他在本书的自序中所说:“我还是有一个文学初衷的,那就是:还原生活。”小说以方枪枪和“我”的双重视角来审视社会、成人世界,这是一个在保育院长大的孩子,与父母关系淡漠,在保育院里也不太讨阿姨及其他孩子的喜欢。后来入了学,他想积极引起老师的注意,写入队申请,却没有成功;老师生病时帮老师批发作业,却惹代课老师生气。随着年龄的长大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学校停课,父亲被送进干校,他成了一个更加自由的没人管束的孩子(此时的大院基本是一个“无父”状态的社会),看比自己大的孩子打架,与同龄的孩子在大院里肆意玩闹。王朔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这样一个社会化自我的成长,再现了他们那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

    看上去很美作者资料

    王朔,当代着名作家,1958年出生,1976年毕业于北京第四十四中,后进入中国人民海军北海舰队任卫生员,1980年退伍回京,进入北京医药公司药品批发商店任业务员,1983年辞职靠写作为生。

    1978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自84年初处女中篇小说《空中小姐》发表在《当代》后,迄今已创作二十二个中篇小说,三个长篇小说,大约一百六十万字,并创作了数十集电视剧。1997年1月赴美,1997年7月回国,从事自由写作。代表作品有《过把瘾就死》、《看上去很美》、《顽主》、《我是你爸爸》等。

    看上去很美读者评价

    在书的序中,王朔说要写一部真诚的自传。在书里,我看到了他的真诚。在他之前的小说里,我就看到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在部队大院的生活对他人生和创作的影响,在这本书里,这种影响被印证了。但他的真诚又是不彻底的,经常被叙述的技巧所掩饰。其实,并不是作者不想真诚,而是无法真诚,就像他自己说的,谁能保证自己的记忆是可靠的呢?是真实反映当时情形而没有经过主观的美化呢?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很容易被叙事的快感所俘获,被牵着走,结果离真实越来越远。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坦然面对,作者已经拿出了足够的真诚。借用冯小刚的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中的一段话,尽管被打上了腻子,但是我保证它基本上还是一段木头。

    看上去很美截图

    自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自序

    ——现在就开始回忆

    1

    1991年我写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电影和电视剧本,第二年遭了报

    应,陷入写作危机。老实讲,那也是一次精神危机,我对自己的写作生

    活包括所写的东西产生了很大怀疑。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动摇发生的时

    间、地点,那是一天上午11点多钟,在东三环边儿上西坝河副食商场门

    口,我经过那里去吃一个饭。那天,是初夏,阳光很好,眼前有氤氲的

    光雾,我走在这之中一下腿就软了,用小资产阶级女性夸张的腔调形

    容,我认为我崩溃了。当然我没倒下,躺在当街,还在走,但脑子里轰

    然而至的都是些飞快的短问句:我这儿干吗呢?我这就算——活出来

    了?我想要的就是这——眼前的一切?

    忽然对已经得心应手,已经写得很熟练的那路小说失去了兴趣,觉

    得在得心应手间失去了原初的本意,于很熟练之下错过了要紧的东西。

    那是一个明白无误的虚点,像袜子上的一个洞,别人看不到,我自己心

    知肚明:我标榜的那一路小说其实是在简化生活。

    这是往好说。严厉讲:是歪曲生活。什么生活也是百感交集莫衷一

    是,为什么反映在小说中却成了那么一副简单的面孔,譬如说:喜剧式

    的。这其中当然有文学这一表达工具的本身的局限:故事往往有自我圆

    满的要求,字数限制使人只能屈从于主要事态的发展,很多真实顾不

    上。也因趣味导致。北京话说起来有一种趋于热闹的特点,行文时很容

    易话赶话,那种口腔快感很容易让说者沉醉,以为自己聪明,因而越发

    卖弄。若仅仅要寻个卖点,换几声喝彩,应个景,那也没什么。但,不

    瞒各位,我还是有一个文学初衷的,那就是:还原生活。——我说的是

    找到人物行动时所受的真实驱使,那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隐于表情

    之下的,原始支配力。

    因为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第一反应。因为行动往往是暧昧的。因为

    思想机器过于复杂,一点点剥离,你也未必料得到你何以会那么反应。

    这牵涉到动机。未必你都能了解,参得透你笔下的人物。未必它不会当

    喜却悲,遇爱生恨,——哪怕那人的原型就是你自己。动机失察,行为

    不轨,净剩下预设好的戏剧性,跟着现抓的喜怒哀乐跑,到哪儿算哪

    儿……光好看了,结果是事后总排解不开一个自问:原来是这样吗?

    难受的还不光是这个。就因为没捯出根儿,揪着自己头发飘在半空,就有人把你往沟里带,替你总结出一套活法儿,说你就是这个,还

    得到普遍认可。我说的还不是骂我那些人,我跟他们的关系很简单,就

    是立场不同,思想感情格格不入,他们骂我那些话倒大致不差,偶尔差

    到姥姥家去,也无关痛痒。我说的是喜欢我的,待见我的,拿我那东西

    当宝的。在说下面那些话前,我要先声明一下:我这是对事不对人,只

    是想把一些误会已久的事澄清一下,把不相干的东西择一择,可能不公

    平,但没有借此贬低他人成心恶心谁的用意,请读者明鉴,当事人见

    谅。

    我说的是趋时而作,根据我的小说改编和我直接编剧的一些影视剧

    中的典型化了的人物形象。演员很成功,深为广大人民所喜闻乐见,我

    也喜欢,像喜欢别的凡能使我发笑的喜剧角色一样。若说这一类形象是

    我小说所提供,所独创,却不敢当。这是无功受禄,掠了别人之美,那

    不过是另一些聪明人在借腹怀胎。

    他们那是另一路北京人,怎么说呢?可能是真善良吧,有一点小小

    的狡猾,极善趋利避害,最大的本钱是将“善解人意”挂在嘴边,猫着腰

    做人,什么也不耽误,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别人都能听见,小有激动便以

    为那是深情了。

    好人哪,这种性质的人在生活中有益无害,进入公共领域大都可做

    大众宠儿,但出现在我的作品中就是误会。就是表错情。就是影视艺术

    再创造的结果。影视不同于小说大概也就在于那体现的是一个集体意

    志,很多人参加劳动,最终都参与了意见,在角色身上倾注了自己喜爱

    的品质,最终还你一个陌生人。当然,影视于今首要在于牟利,受欢迎

    便是成功,你要问我原作的想法,我没这意思,写那么多废话就为了给

    大家树一个好人。正如批评者所言,我写的都是痞子。那些貌似热情的

    话都是开涮。这种涮人的恶癖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是的,自以

    为了不起,有折腾劲儿少立身之才,沦入社会底层而不自知,肉烂嘴不

    烂,于话语中维持自大,像活在梦里,依旧卓尔不群,睥睨众生。是爱

    装大个儿的,是流氓假仗义,也有点不甘寂寞,然而,还就不是什么乱

    七八糟笑容可掬的所谓小人物。

    我小时一直是个坏孩子,习惯领受周围人的指责和白眼,那才觉得

    我像我。忽一日,掌声响起来,还有人攀附,我感到迷失,进退失据。

    那感觉很生猛,既舒服又不自在,舒服的同时常常不自在,这就叫堕落

    吧?

    还记得当年看到第一篇批评我的文章(这之前也有,我指的是当时

    最新一轮我注意到的),是一闲人写的,登在《北京日报》周末版上。

    批评的内容不记得了,也不重要,总而言之是说我不好,一无是处,那

    无所谓,关键是这文章使我的心情为之一变,可形容为“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与身后的恭维、怂恿比,迎面拦住去路的针砭、叫骂更使我清

    楚自己待的地方是哪儿,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因而也就更容易保持住本

    性——我的意思是说:狼性。变成狼我所不欲,变为狗亦我所不欲,两

    害相权,取不得已。——这就是敌人的好处和必要。我想我是需要敌人

    甚过朋辈的那种人。当然我不是指批评我的人是拿枪的敌人,这是修

    辞,如果这么说不妥,我很乐意称他们为明眼人,拿鞭子指方向的人。

    这是实话,我感谢对我进行批评的人们。正是这些刺耳的批评,使

    我看到了这一切阴差阳错和指鹿为马。我想我对这一切还是不该太消

    极,或说太拒绝,——或者就坡下驴。被误会是表达者的宿命,却也不

    必因此就把别人都当无可救药的傻瓜或一概斥为别有用心。其中有部分

    原因肯定在我,我表达得自有歧义,授人以柄。我想可能还是有一种小

    说写法可以把我知道的生活——那个本来面目,如实展示出来。说来有

    趣,面对批评和戏仿我竟感到自己的生活资源还完好无损,还保留着它

    不被人知的那种新鲜、蛮荒和处子味道。这对写作十年仍有创作欲的人

    而言,真是再好没有了。这就意味着我还有机会别开生面上一个台阶或

    叫再入一个洞天。

    也许,这倒是我矫情呢,太拿自己当事儿,不潇洒,坏了我们这种

    人号称的做派。那又怎么了?就算我看不开吧。

    2

    我这本书仅仅是对往日生活的追念。一个开头。

    北京复兴路,那沿线狭长一带方圆十数公里被我视为自己的生身故

    乡(尽管我并不是真生在那儿)。这一带过去叫“新北京”,孤悬于北京旧

    城之西,那是四九年以后建立的新城,居民来自五湖四海,无一本地人

    氏,尽操国语,日常饮食,起居习惯,待人处事,思维方式乃至房屋建

    筑风格都自成一体。与老北平号称文华鼎盛一时之绝的七百年传统毫无

    瓜葛。我叫这一带“大院文化割据地区”。我认为自己是从那儿出身的,一身习气莫不源于此。到今天我仍能感到那个地方的旧风气在我性格中

    打下的烙印,一遇到事,那些东西就从骨子里往外冒。这些年我也越活

    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用《红楼梦》里的话“反认他乡是故乡”。写此书

    也是认祖归宗的意思,是什么鸟变的就是什么鸟。

    好像是陈村在一篇短文里说,他最好的小说在他脑子里,只是不晓

    得,还是不想,还是没时间把它写出来。史铁生也在一篇小文里说过,每个人脑子里都曾经很精彩,如果大家都把自己脑子里想到过的东西都

    写出来,那就有很多亿,篇篇出色的文学作品 (大意,都是大意啊)。看

    的当下不由一怔: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样考虑。这本小说一直在我脑子里酝酿。或者干脆说一直用大脑细胞在写。

    具体写作起始日期可追溯到二十年前,我刚动了心想在文学这条路上闯

    一闯。当我构思第一个短篇小说时就同时构思这本小说了。这期间,发

    表了很多小说,但这本书一直在脑子里丰富、发展、完善,总也不想拿

    出来。有时似乎觉得眼下的一切写作都是为了这本书练笔、摸索技巧、积聚、寻找最佳结构和出发点。有时有些绝妙之念舍不得使在别处,就

    替这书存了起来。有时黔驴技穷一狠心用了这书的片段去支撑另一个已

    发表的小说,用过之后之懊悔,痛不欲生,有如旧时代妇女失去贞操。

    这是关于我自己的,彻底的,毫不保留的,凡看过、经过、想过、听说过,尽可能穷尽我之感受的,一本书。

    游泳游得快,来到这世上,不能白活,来无影去无踪,像个孑孓随

    生随灭。用某人文诌诌的话说:如何理解自己的偶在。大白话就是:我

    为什么这德行。

    一想就是很长的一本书。有那个精神准备,若写,一个字也不省,把既有的写作习惯写作风格都破一下。不再理会篇幅、故事、情节、叙

    述节奏,彻底自由,随心所欲,严儿可严儿地真实一把。哪怕时时中

    断,哪怕处处矛盾,乃至自相残杀,都不管了。只设一个主人公,那就

    是我自己,其他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给他们任何超出生活真实的机

    会。不使这整部小说越看越像个故事。不管涉及谁,说真话,只说真

    话,爱高兴不高兴。读者,也不考虑,货卖识家,有一万个会意的这书

    印出来就不赔,没有,我自己留着当日记。总之,是个放开手脚,赤膊

    上阵,毕其功于一役的意思。

    我是从头写起的。人之初,刚落草,什么是真实?真实就是一笔糊

    涂账。周围的人倏忽倥偬,形态莫辨,周围的事也大都没头没脑,断简

    残篇,偶尔飘过一缕思绪,无根无由,哪里晓得是在图什么。这中间还

    隔着大段大段的空白,写出来想找到起承转合的字句都难,再混蛋的评

    论家也指不出具体意义——根本没意义。每写至此,洋洋几万字不着四

    六,我也乐了,真成给自己看的东西了。——若执意给自己看,我又何

    必见诸文字?

    真正具有摧毁性,禁不起我自己追问的是:你现在想起来都是真的

    吗?谁都知道人的记忆力有多不可靠,这就是一般司法公正不采信孤证

    的道理。事件也许是当时的事件,情绪、反应难免不带今天情感烙印

    ——那它还是原来的它吗?如是一想,十分绝望。穷我一心,也无非是

    一片虚拟的真实,所为何来?看来“还原生活”也不过是句大话,又岂是

    下天大决心,拿一腔真诚换得来的?信念愈执著,扑空的几率也就愈

    大,这也是一反比关系。实际上这是走投无路了。也别吹了,也别发狠

    了,想不想把这小说写出来?想!好,老老实实按照小说的规律去办。何谓小说?虚构。第一是虚构,第二是虚构,第三还是虚构。

    至此,大哭而回,认命。停止对真实的纠缠,回到我们称之为“小

    说”的那种读物的基本要求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呢?不是自我宣泄,自

    我成圣,而是驾驭文字,营造情调,修正趣味,提纯思想,给读者一个

    惊喜。

    也还允许回忆,但这回忆须服从虚构的安排,当引申处则引申,当

    扭转时则扭转,不吝赋予新意义,不惜强加新诠释。讲通顺,讲跌宕,讲面面俱到,讲柳暗花明。草蛇灰线,因果循循。于是,没听说过的人

    出现了,没干过的事发生了。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铺垫为步步玄机,漫

    无边际的人生百态勾连成完整戏剧。世上本无事,作家自扰之。原本散

    沙一盘的人群被拴了对儿,小抵牾辄大起冲突,见缝下蛆,见包袱就

    抖,唯恐不热闹,唯恐不机巧,什么花招也使了,什么套路也用了,素

    不以为然的,常笑他人低级的,都顾不上了,语不惊人死不休,都只为

    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卖,卖一千万本才好。

    全好,都不错,就一个小出入:不是我脑子里原来那东西了。这也

    怨不到别人,谁让我没本事呢,只会写小说。

    所以,在这儿我先给读者提个醒:我这本书别当回忆录看,没几件

    事是真的,至多只是看上去像,谁当真谁傻。这就是一常规小说,第一

    人称和第三人称混用,爹不是爹,娘不是娘,朋友不是朋友,我不是

    我,谁要跟我三头六案对证,我是不认账的。

    3

    这小说写的是复兴路29号院的一帮孩子,时间是六一年到六六

    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主要地点是幼儿园、翠微小学和那个院的操场、食堂、宿舍楼之间和楼上的一个家。主要人物有父母、阿姨、老师、一

    群小朋友和解放军官兵若干。没坏人。有一个幼儿园阿姨有一点可笑,仅此而已。男主人公叫方枪枪,是我原先一些小说中叫方言的那个人的

    小名,后面等到上中学,我会让他改回来。他周围的小朋友,男生,都

    是我原先小说中的人物,一个院的,一个学校的,都还小。女生,有老

    人儿,大部分是新人。我准备让他们中的某几位连贯下去,在后面成年

    后仍在方枪枪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这是出于小说的需要,保持情节

    的连续性,并非实情。我们那个院还是有一些禁忌的,或叫难以逾越的

    纯洁,本院的男女小孩之间很少乱来,都挺淡的,给予敬重。不像海

    军,他们院同院结婚的很多,由纯洁的友谊最后走到一起去了。

    这里必须解释一下,不想让人家以为我从小就惦记着谁,没敢说,最后写进小说过瘾去了。不好。男孩尽管一些事迹昭著,一提,29号的旧人都知道谁干的,也不尽

    然。还是合并了一些同类项,使之性格迥异,各秉资质。其实当时大家

    都挺像的,文武之道都有一些类似的长处,都有相同的惊人之举,有的

    地方将张三的壮举安给李四,也是归范儿,令知情者贻笑大方了。有的

    事是成心多给了方枪枪一些,显得他多关键似的,这是我利用职权营私

    了,不好意思。

    有一些过场人物,流言蜚语之中用了真人名,还罗列不少真外号,并非有意唐突,实为增添亲历感,越是假活儿越要煞有介事,各位海

    涵,别跟我一般计较。这里我要特别向真张明请个安。这是我一不周

    全。在“一半火焰”那小说里我用了这名字,在这里也只好继续用了,因

    为有互文关系,割舍不下。郑重声明:此张明不是那29号真张明。这张

    明有作风问题,那张明绝对好人。

    为了把假做真,我在这小说中把背景尽可能坐实,路名门牌楼号校

    名什么的都使真的。社会上沸沸扬扬的大事也大致涉及,只是这些事都

    是从方枪枪这个糊涂小孩眼中反映,不可能在时间上太精确,有些事反

    映到他这儿来和资料上的历史发生时刻有出入,差个一两年也是有的,那就活该了,我也不是给别人编年,只是意在渲染氛围。

    一些当时的称谓,也不一定精确,因为小孩不一定完全搞得懂那些

    官称,会有很多口误,这个我就从孩子了。还有个别谁也说不清的叫

    法,像里面提到的“三军冲派”,我也是刚弄明白那是三派:老三军,新

    三军,再加上个冲派。当时小孩也就一块儿叫了。这个也就不改了。

    对那时的一些独特简语,开头一般随行有几句说明,后来觉得也啰

    嗦,多事儿,也影响叙事,就不再解释了。相信中国人都还看得懂,谁

    不认识几个四十岁以上的人,问问也就了然了,都不难。

    文字中还有一些口语,有音无字,或者其字不雅,我就用象声词或

    同音字来拼。像表示乱动,一般和“蹬”联用的“哧呜啊”;形容难看和糟

    心的“哧诶”;还有“拨依”,这个字在口语中也往往拆音节避脏,不算生

    造。偶有英文我也全拿汉字拼。我是特意不用字母的。在这点上我守老

    派,我以为汉字文章,加进一两节字母,如馒头旁摆了根香肠,外道,隔路,还有点劲儿劲儿的。

    另有一些无规范的或其规范不足以穷其义,我也擅加更动,只选我

    自己认为贴的。譬如矫情,用做形容时我用这俩字,同时伴有动作

    正“矫情”着呢,我用口字边的嚼——嚼情。譬如:较劲。相持不下我用

    这个,有时是单方面不服,带有叫板的意思,我也用这口字边的叫——

    叫劲。总的原则是从音。我以为人在看小说时会默读,意思再对音差

    了,有时也会摸不着头脑。特别是关碍口语,容易蒙。大家也不是真都

    那么有学问,不会念没准就不认得了,或者给看拧了。有的多音字,譬如“剌”“落”,都有个“拉”音,可一般习惯看到这两

    个字还是读主音,用作动词时常觉词不达意,读起来不畅。这我也自作

    主张改写为“拉”。不是写错了,看官读到那里知道就行了。语言嘛,约

    定俗成,有习惯用法这一说,都别太轴了。像“大腕”“顽主”都换为原

    字“大万”“玩主”也不见得就好,读时嘴里也要换一下频道。

    4

    最后,这个问题容我专门饶一下舌。过去不慎,在这个问题上吃过

    亏,所以这次,天没下雨先打伞。

    我既往文风失之油滑,每每招致外人不快。这次是做抒情文章,叠

    床架屋,繁缛生涩是有的。制造个气氛,给自己寻个小快乐也是有的。

    含沙射影血口喷人,决无。调侃,那也是文意兜转空留余响罢了。我是

    提着手刹一路开的这车。也是势在必行,文中小孩终篇不满八岁,能说

    得出口的昏话不过尔尔。若说有意图之,那是欲图一点童心,欲图一派

    天真。小孩子当然是有些糊涂想法,生于大时代,也不可能不在时尚

    中,胡乱关心一下政治,轻率赞同一些时事,那在当时是很自然的,也

    很正经,没人会发噱,搁在今天,这些忠厚便显得狡猾,有几分不怀好

    意,有点调了侃,为了不引致误解,这些,在成书前,经与编辑细细会

    商,均一一删去了。

    我们是反复检查过的,可删可不删的地方——删!删得肉疼,也自

    觉用心良苦。可百密一疏,未准仍有一句半句尚嫌造次,但请各位眼中

    容情,跳过去不看也罢。

    再说点什么呢?咱们都别想歪了。很乐意受到猛烈的文学批评,人

    身攻击也可以。就是别寻章摘句,望文生义,那就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

    了。

    1999年2月12日第一章

    陈南燕很早就进入了我的生活,早到记不清年代。当时我和她妹妹

    陈北燕床挨床一起睡在新北京一所军队大院的保育院里。那间寝室一望

    无尽,睡着近百名昏昏沉沉的婴儿,床上吃床上拉,啼哭声不绝于耳。

    很多人经过我的床边,对我做出种种举动,都被我忘了,只认识并记住

    了陈南燕的脸。

    先是一双眼睛,像刚被弹进洞的黑芯玻璃球滴溜溜转个不停,一旦

    立定眸子中央顷刻出现针尖大小的亮点,仔细看发现那是两只活灵活现

    微缩的日光灯管。这两只灯管经常自上而下地向我逼近,直至眼前消

    失,与此同时我的脸蛋有时是嘴唇就会感到湿润的一触。这两只灯管的

    倏忽出没使我十分困惑,每次都要抬头去找它们的踪影。我会看到天花

    板上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灯管,只是巨大而且光芒四射,稍一注视便照

    花了眼睛。很长时间我才明白那两只针尖大小的灯管是这只大灯管在她

    眼睛里的一分为二。

    阳光明媚的早晨,这双眼睛就会变得毛茸茸的,半遮半掩。直射的

    晨光会把里面照得一片透明,黑眼珠变成琥珀色,眼白则变得蔚蓝,两

    种颜色互相融合,再也看不清那里面的想法。

    这双眼睛是这张脸上最清晰的部分,其余眉毛、鼻子、嘴都像用最

    硬的5H铅笔在白纸上飞快画出的淡淡线条,一定要在深色的背景下才

    能托出来。光线稍一强,肌肤就被打透了,连头发也仿佛褪了色。

    保育院对生活不能自理的幼儿采取的是比较文明的战俘营的办法:

    自我管理。换句话说:大的管小的。书里记载那是连绵不断的战争结束

    后的十年间,人们还没从心理上摆脱人口锐减的阴影。国家鼓励生育。

    每个家庭都有很多孩子,少的两三个,多至一打,只生一个的被认为有

    病。我们这批孩子都有哥哥姐姐,也在这间保育院里。他们人小志大,分担了父母任性的后果。

    每天早晚,这些孩子就从保育院其他班出来,汇聚到我们小班,各

    司其责,帮助自己的弟弟妹妹完成一天当中最艰巨的任务:穿衣服和脱

    衣服。不知道他们最初进保育院是怎么过的这一关。也许他们也有哥哥

    姐姐,这是一项伟大传统;也许头胎孩子就是聪明,父母也更在意。据

    说伟人里老大比较多。

    据说我是个大头孩子。大到什么程度呢?有照片为证,头和身子的

    比例:腿三分之一;身体三分之一;头三分之一。脑袋大不见得脑容量大,医生说这是缺钙造成的方颅症。证据是脑袋顶上用手摸能摸到两个

    尖儿,所谓头上长角。书里说那几年有全国性灾荒,饿死一些人。官方

    也有记录,上头都不吃肉了。我赶上了,也就别说什么了。脑袋大点就

    大点吧。还有一个脑袋大的原因是睡眠习惯。一年到头仰面朝上望着天

    睡,呼吸很通畅后脑勺压扁了,该往前后长的都平摊到脸上。这大脑袋

    给我带来很多不便。本来想着省去一些系扣子的麻烦,我爹妈给我备的

    行头都是套头装,毛衣、内衣,穿脱都要经过头颅。经常卡在耳朵上。

    尤其是脱,十有八九要被下巴钩住,颈椎都拉长了毛衣还在头上,搞得

    我蒙在鼓里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光明。

    每天前来罚我的是二楼中班的一个马马虎虎的胖男孩。由于我父母

    是一口气生的我们哥儿俩,这胖孩子也就比我大一岁,阅历不多,智力

    体力发展也不平衡,遇到这种情况百思不得其解,想到的对策就是请我

    吃耳光。先打哭了我自己再退到一旁搓着手干着急。每到这时,就会有

    一个人跳上我的床,双腿夹住我,拎起毛衣袖子凭空那么一拔,我便两

    耳生风眼泪汪汪地大白于天下。

    这救星就是陈南燕。她弄完自己妹妹就来帮着我哥弄我。同样一份

    工作,态度很不一样。我哥都快烦死了,有时烦得自己直哭。她却饶有

    兴趣,一边玩一边什么事都干了。她比较爱干的还有捏别人脸蛋。看见

    躺在床上的胖孩子,伸手过去就掐住人家两边脸蛋往下扯,好好一个人

    给她扯成大阿福,自己笑个不停,从中得到很大乐趣。我们班营养好的

    男孩都叫她掐遍了。阿姨看见她干这种事就会骂她,说一班孩子都让她

    掐得流口水不止。

    我倒不觉得她这种举动失礼。我的脸喜欢这些柔软的手指。她一用

    劲就能感到肉下骨节的硬度。这手指接触我的皮肤时使用了一种委婉的

    语言,译成书面文字就是:温存。

    假若没有家里相簿中的那些照片,我不会相信我的童年是在母亲身

    边度过的。我的记忆中没有她。使劲想,她的身影也不真实,黑白的,一语不出,恍若隔世之人。她是个医生,很忙,一星期要值好几次夜班

    的那种住院医。从记事起我们就不住在一起。很多年我不知她的下落,后来才发现她只在夜间出现,天一亮又消失了。她不是我生活中重要的

    人。我甚至从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上学后,经常要填各种履历表,每

    次问,才慢慢记住。记住了名字,也觉得这是个陌生人。至于“妈妈”一

    词,知道是生自己的人,但感受上觉得是个人人都有的远房亲戚。“母

    亲”一词就更不知所指了。看了太多回忆母亲的文章,以为凡是母亲都

    是死了很多年的老保姆。至今,我听到有人高唱歌颂母亲的小调都会上

    半身一阵阵起鸡皮疙瘩。生拉硬拽拍马屁的还好一点,谁也不会太当真。特别受不了的是唱的人声情并茂自以为很投入恨不得当着大伙哭出

    来那种。查其行状总觉得迹近叫卖。因为我们身心枯竭,所以迷信自

    娱,拿血缘关系说事儿。人际关系中真的有天然存在,任什么也改变不

    了的情感吗?

    从照片上看,母亲是个时髦、漂亮、笑起来门牙闪闪发亮的年轻女

    人。凡跟我的合影也一副很有爱心的样子,总在抢着抱我。说“抢”是因

    为没一次我是乐意的。每张照片上我都在挣扎,扭着身子不和她贴在一

    起,还用手推她,次次拥抱都没完成,在充沛的动感中按下快门,好几

    张都虚掉了。这和我一个来自童年,萦绕已久的不快印象倒是吻合:我

    不懂为什么每次照相总有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女人缠着我非要跟我

    合影,还动手动脚的,怎么拒绝都不行。我不习惯成年女人热乎乎的身

    体和散发出的香气。我认识的成年女人都是至少站在三步开外的阿姨,离她们近了,我会感到很不安全。

    父亲是个军人,就在这所大院内服役。我常能意外地遇到他,所以

    他这个人还比较真实。我曾经以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但照片上的他和

    我记忆中的他仍然有很大年龄差距。照片上的他很结实,记忆中的他已

    经发胖,这说明这之间有一些年我们不常见面。我不了解他的工作性

    质,只知道他常出差,晒得很黑。院里很多军人平日一副悠闲的样子,我曾幻想就他一人到处打打杀杀。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不说实话,只是自

    己去忙。那个年代所有大人都显得很忙,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既

    没有给我们积累出物质财富也没留下多少文化遗产。

    我们保育院是座美观的两层楼房。院里小孩都叫它“飞机楼”。据说

    从空中鸟瞰整幢楼像一架飞机的形状。我家离保育院很近,隔着两排平

    房,从我家的四层阳台上看过去可以说一览无余。我看了它多年不得要

    领,不知翅膀在哪儿。也许是这楼涂着白色水砂石的外墙和大面积使用

    的玻璃使它看上去十分轻巧,很像飞机那种一使劲就能飞起来的东西。

    保育院的房间高大,门窗紧闭也能感到空气在自由流通,苍蝇飞起

    来就像滑翔。寝室活动室向阳的一面整体都是落地窗。一年四季,白天

    黑夜不拉窗帘。人在里面吃饭、睡觉、谈笑、走动如同置身舞台。视野

    相当开放,内心却紧张,明白意识随时受到外来目光的观看,一举一动

    都含了演戏成分,生活场面不知不觉沾染了戏剧性,成就感挫折感分外

    强烈,很多事情都像是特意为不在场的第三者发生的。

    保育院的孩子每天都住在那儿,两个星期接一次,有时两星期也不

    接。孩子们刚进去时哭,慢慢也就不哭了,好像自己一出生就在那个环

    境。长期见不着父母的,见到父母倒会哭,不跟他们走。有些孩子甚至

    以为自己是烈士子弟,要么就胡说自己爸爸是毛主席、周总理什么的,净拣官大的说。保育院有一千条理由让一个孩子哭,但没一条是想爸爸

    妈妈。

    与保育院相比我更喜欢幼儿园这个词。保育院——听上去有点像关

    坏孩子、病孩子和无家可归的野孩子的地方。有一则关于列宁的小故

    事:十月革命后,莫斯科有很多流浪儿,其中两个给列宁碰到了,伟大

    领袖很关爱他们,一声令下把他们送进了保育院。

    我很习惯在公共场合生活,每件事都和很多人一起干,在集体中吃

    喝拉撒睡是我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一天的多数时间里我都是和大家一

    起躺在床上,睡了又睡。有时几觉醒来,还是白天,太阳仍在窗外。寝

    室里所有人在沉睡,阿姨也在自己床上睡着了。我就瞪着天花板试图寻

    找一个可以停留视线的地方。巨大的天花板除了垂下几盏灯别无装饰,素白的平面向四周极大延伸,连同素白的墙体也成了它的组成部分,一

    眼存不住,目光会像子弹一样抛落到地。这时它就会轻轻拱起,像有生

    命一样弯曲了那个平面,呈现出穹形。那上面常有人走动传来轻微脚步

    声和挪动椅子的摩擦声。我不能分辨声音出自二楼其他孩子,以为是天

    花板的窃窃私语。久而久之,天花板在我眼中出现一些表情,像是一个

    伪装成石头的怪兽活了过来。这使我顿时感到渺小。我怕那样一个沉重

    的意志高悬在我的头顶。无遮无拦的空间使我格外体会出它的分量。我

    想它待在那么高的位置,只有一个目的:有朝一日坍塌下来。

    它一般是在夜里悄悄下来。夜晚的到来首先是从一些黑色的暗影在

    天花板上聚集起来开始的。我童年一直以为:夜晚不是光线的消失,而

    是大量有质量的黑颜色的入侵,如同墨汁灌进瓶子。这些黑颜色有穿墙

    本领,尤其能够轻易穿透薄薄的玻璃。当它们成群结队,越进越多,白

    天就失守了。满屋阳光被打碎了,随着室外的光线一起逃得很远很远,但还能看到它们。它们都在天上,最大的一块残片有时镜子大小,有时

    只剩下一牙西瓜那么丁点儿。

    从我睡的床上可以看到灿烂星河和皎洁月亮。这些发光的星球使黑

    夜显得不平静。像在用力暗示我夜晚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安息了,有一些

    东西反倒更活跃了。趁着夜色这些形状不明的东西正悄悄接近我,攀着

    天花板一步步下降。结满黑物质的天花板不堪重负,像失事的轮船沉向

    海底,我都能听到它挤压墙壁,划过玻璃的咔嚓声响。这一过程不可抗

    拒,也从不自动中止,它会一直落到我的鼻尖处,逼我举手去撑它。它

    是不会让我碰到它的。这时它会显示出一定弹性。要是我没表示,它就

    继续欺负我,只给我留出平躺身体的一线缝隙。

    完整平均的黑暗使我瘫软,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明知同室还睡着那么多人也不能给我丝毫安慰,四周此伏彼起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

    更突出了我的孤立。本该大家一起害怕的东西全要我一个人面对,充满

    全室的压力也像漏斗一样向我汇聚流来。集体入睡后一个人醒着的感觉

    真可怕。我想逃离这个现实,回到我来的那个安全的地方。我想象自己

    一睡过去就从这个世界消失,只要能不再见眼前的景象,什么都愿意。

    那好像是一列火车,穿过纷乱的念头,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到达。周

    围的景色十分昏暗,视线像捆住翅膀的鸽子飞不出几步就掉了下来,什

    么也看不清。使劲睁眼睁得眼眶都疼了。走出不远能看到一个城市,有

    街道和一些低矮的建筑。看到保育院的两层楼才恍然大悟:原来保育院

    是在这条街上。保育院和白天所见大相径庭,像大火之后的废墟。又像

    初次走入的废弃庄园,多出许多交叉小径和隐秘角落。阿姨和熟悉的小

    朋友都在,只是神色大异,鬼鬼祟祟,各行其是,对我也爱答不理,视

    而不见。他们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好像他们全都会外语,只是平时不

    说。我逛了一会儿,尿意盎然,沿着老路穿过活动室,拉开厕所门。白

    天常用的厕所不翼而飞,整个不见了。外面是一大片开阔地,种着大白

    菜。我家的红砖楼方方正正立在白菜地的另一端。白菜地有条小路通向

    那儿。我想我走错了方向,拉开了一扇平时没人走的门。我又在活动室

    里找,再没有别的门了。这使我很郁闷,怀疑自己的记性。肚子憋得更

    难受了,我想找一个僻静处。藏到树下,阿姨在树下说话;躲到花丛

    中,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孩子蹲着。顾不了那么多了,急急回到寝室,想

    干脆趁黑尿在屋里。没想到大家都起床了,坐在床上穿衣服,走到哪里

    都有人扭头看我。我在一处墙角还特意站了半天,寻找空当,想趁人不

    注意不动声色行了方便,都没人看我了,唯独陈北燕还盯着我。眼睛一

    闪一闪,似乎猜出我的企图。我钻进床下,跪在地上,头顶床屉,用一

    种极其难拿的姿势掏出小鸡鸡。心想这次成功了,正要痛快,陈北燕头

    朝下,从她那侧床探出脸,抓鬏耷拉到地,一声不响看着我。再次奔

    走,尿都滴到裤衩上。终于我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小厕所。我

    还生气,厕所搬到这儿,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反复侦察一遍,确是厕所

    无疑,才解除警惕,站到尿池边,一边掏一边欣慰地批评自己:平时马

    虎,居然没发现这儿有个厕所。这次要记住了,下次就不用这么着急

    了。想着想着就尿了出来。

    尿一出口儿,就回到自己被窝。心知坏事,人被快感支配,也无意

    挽回。静静享受片刻,咧嘴哭起来。

    我在保育院多年享有“尿床大王”的名声。这称号人人皆知,搞得我

    很没面子,始终树立不起威信。每天晚上例牌是床上一泡尿,有时性起

    还要多尿几次。浑身湿透,衣服、褥子都拿走,赤身睡在钢丝网上。早晨起来,屁股、背后、半张脸都印上小方格,像是早市刚割的肉,被谁

    装进网兜拎了一路。有次我把枕头都尿了,也不知是怎么干的,可见水

    平之高。更令我悲愤的是,这些成果还要展览。尿湿的被褥白天都要晾

    在外面院子的铁丝上,在太阳底下一字排开。孩子们管这叫“画地图”。

    那些暗黄的尿渍印在白布面上也确实像极古代航海家凭印象绘制的错误

    百出的地图。每日清晨,就有一些无聊的人,起床第一件事是跑出去参

    观,然后赶回来宣布名单,形容新图案。被褥上都绣着作者的名字,想

    赖也赖不掉。我夜里睡不好,早晨总比别人迟醒片刻,经常还没睁眼耳

    边便听到自己的大名在满室传诵。等我糊里糊涂坐起来,看到的是小朋

    友们一张张祝贺的笑脸。别人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收工的时候。我

    是夜夜出海,天天上榜,没一次落空儿的。好在我脸皮也厚了,只当在

    逆境中锻炼自己,听到一些讽刺不吃心,讲出妙语,我也跟着大家一起

    笑。

    为了至少一次不当绘图员,我白天几乎不喝水,吃饭时的菜汤倘不

    是鸡汤也一口不沾。就这么克扣自己,还是比别人多尿。也不知道那些

    水分从何而来。尿量之多,之清澈,换骆驼也脱水了。真让我猜到自己

    是一块冰制造的,晒太阳就淌水。为此我还有段时间迁怒于自己的生殖

    器。我不了解内分泌,以为尿这些事都是小鸡鸡一个人干的。假如它不

    是那么委琐,内存大些,或者干脆像女孩子一样没这东西,何至于此?

    大概是要培养小孩定时排便的良好习惯,保育院的厕所像藏有珍品

    的博物馆定点儿开放,倘屎尿不能如约而至,对不起只能自己保管在直

    肠或裤裆里。尿裤子于我是家常便饭,并不以为耻。况且同好甚多。有

    时两个好朋友想单独聚聚,就同时尿裤子,一起到寝室聊天边等着裤子

    干。比较令我痛心的是有两次忍无可忍把大便活活拉在棉裤里。尽管是

    开裆裤,也弄得臭不可闻,一塌糊涂。一个多少有点自尊心的人,干出

    这等事,你早浑身上下洗干净了,好几天过去了,谁见你第一个的反应

    还是捂鼻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每到这时候,我就在心里缩成一个零,对自己说:变。希望地上裂

    开一道缝;周围的人被风刮走;当一棵树、一块砖头也比当人强。

    我对自己是这个被人叫做方枪枪的男孩十分不满,对他总是不能自

    我控制当众出丑极其不耐烦。这就像带着一个傻子出门,他不懂事惹了

    麻烦,别人骂你。

    为什么我不能是别人?我看到周围很多人不错,于是羡慕,从羡慕

    到神往:要是我一生下来就六岁就好了;要是我当阿姨就好了;要是我

    不当方枪枪就好了。我每天都挑一个出色的人想当。越是现了眼捅了娄

    子,打了碗尿了床摔了跤,越是想象力发达。常常烂摊子还没收拾,人尚在险中就站在或趴在那儿痴痴想起来。无知的人不知道我在思考,说

    我低智商,还张罗着带我去检查。那大夫也是庸医,给我开了很多鱼肝

    油。

    每天上下午各有一个小时孩子们会被阿姨带到保育院楼前的院子里

    散步。小朋友们男一行,女一行,互相拉着手,沿着围墙没头没脑地兜

    圈儿走圆。犯罪分子也许会把这种活动称为“放风”。保育院都在统一时

    间“放风”。各班的队伍一队接一队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就像保育院出了

    事,全体人员在游行。遇到拐弯折返,所有小朋友都会扭头去找自家亲

    人。我也跟着去找常见的那个叫方超的胖男孩,看见了,心里就温暖一

    点,像是看见了一起被捕的上级。我哥人很矜持,在班里很注意维护群

    众关系,一队人里就见他东拉西扯,跟前后左右谁都聊得挺欢。看见我

    只是一个眼神,神秘一笑。我不懂他这眼神一笑的含义,以后一路就瞎

    琢磨。走上五六里路,各班就地解散,阿姨们凑到一起聊天,孩子们一

    律爱谁谁。大孩子们往往会来找小孩子认祖归宗。我哥也会带一帮同学

    趾高气扬来到我身边,指着我给大家看:这是我弟。我想他这是认了我

    了,于是他跑到哪里也自动跟在后面,好像一伙儿的。这方超是个小头

    目,手下一群男兵女兵,组织一场小规模枪战敌我双方都有司令军长。

    仗一打起来他也顾不上我。除非他那方战败,全当了俘虏,被对方押着

    走,我才有机会参加,跟在队尾瘟头瘟脑地走,不时受些押解者的打

    骂。就这,我也满足,似乎离什么更近了。

    有时我在俘虏队里走着,注意力和视线会突然被陈南燕抓过去。她

    不是方超这一伙的。她们有四五个妞儿,清一色长得干净,又瘦又高

    的。她们很安静地在一边玩,手里有娃娃和听诊器。她们的妹妹也和她

    们一起玩,很受优待,处处被让在前头。她们用很多时间小声商量事,非常认真,像大人在讨论问题。然后看到她们有条不紊地换了一种新玩

    法。

    那几个女孩都好看,我还是更喜欢看陈南燕。看不腻。像光洁花纹

    精致的瓷盘子,透明闪动光芒的水晶杯,刚喷过水透着新鲜的瓜果篮,怎么看怎么喜悦,看得越久越舒服。我从没把她和她身边的女孩子做过

    比较,压根没这么想过,似乎没把她划在人里,光当做养目的风景、美

    丽的器皿那类的眼中物。

    我想象我是陈南燕的弟弟——妹妹也可以。每天由她而不是由方枪

    枪那个胖哥哥来帮我脱衣服,拍我入睡。星期六我们手拉手一起回家,星期一再手拉手一起回来。我哭了,尿裤子了,她就急急忙忙跑来哄

    我,给我换裤子,一不怕脏二不怕骚。做早操、散步时,不管何时,只

    要她看见我,我们俩的视线一相遇,她就会朝我一笑。这一笑只对我才

    这样,是属于我们俩之间的,就像暗号、秘密。也只有我们俩才会意。具体内容以后再想。有了这一笑,我觉得我在保育院的日子也就不那么

    难挨了。我不是特别排斥陈北燕。她也挺可怜的,说是自己会穿衣服

    了,经常把两条腿穿到一条裤腿里,下床就摔跤。鞋带五分钟准散一

    次。就会哭。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吃饭比谁都慢,还爱掉饭粒。她要

    特别想加入到我们家来,就必须当我二姐,也能多少照顾我一点。不许

    尿裤子!不许爱哭!睡觉时必须和我说话。手绢必须借我擦鼻涕。那样

    我就许她星期六和我们一起手拉手回家,星期一手拉手回来;我就许陈

    南燕朝她也那么笑。我考虑很久允不允许方超加入我们这个三人组,最

    后决定不批准。

    我想象我就是陈南燕。我对方枪枪特别好。因为他非常不错,又会

    自己穿衣服,又不爱尿床,身上总散发着新鲜香甜的奶味。我喜欢抱

    他,亲他干净瓷绷的脸蛋,方枪枪不乐意,很傲,我还非上赶着往前

    凑。我们把保育院变成家,阿姨都是保姆。方超领着他的军团挤在门口

    哭着想进来……

    这时我一脸撞在树上。俘虏队拐弯了我光顾看陈南燕没拐。我哥他

    们站在一边笑弯了腰。我脸贴在粗粝的树干上一动不动,眼泪使树皮的

    颜色变深,我用手去抠那块湿了的硬木。

    那天夜里,小朋友和阿姨入睡后,我轻轻下了床,光脚跑进厕所,打开灯,踮脚去照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我想看到自己的形象。我在镜子

    前照了很长时间,看到的只是愚昧的方枪枪。他的眼睛太黑,无论我怎

    样使劲凑近去看,睫毛折弯,脸蛋冰凉,那里面仍是一片漆黑。镜面反

    映出周遭的现实却毫无穿透眼前区区黑幕的力量。第二章

    李阿姨的个头在男人里也算高的。假如女子排球运动早几十年兴

    起,她也许凭这身高就能为国争了光。她有一对儿蒙古人种罕见的大双

    眼皮,可那美目中少见笑容更不存一脉温柔。她是军官的妻子,小时没

    裹脚,总穿两只她丈夫的男式军用皮鞋。这钉着铁掌走起路像马蹄子铿

    锵作响的沉重皮鞋,再配上一身外科大夫的白大褂和几乎能画出箭头的

    锐利目光,使她活像个具有无上权威的生物学家。

    保育院的孩子中最近流传“闹鬼”的谣言。大孩子小孩子人人谈虎色

    变,绘影绘形。起因是二楼中班一个平日从不尿床的女孩子突然夜夜尿

    床。这本是平常事,很多孩子都会在成长过程出现反复,本已掌握的生

    活本领突然又一窍不通。可这叫陈南燕的女孩子坚持说每天晚上这泡尿

    不是她尿的,总有一个鬼夜里上她的床,挨着她睡,尿完尿就走了。开

    始阿姨们以为这是女孩子害羞,可中班很多孩子附会她的说法,言之凿

    凿亲眼见过那个鬼经过自己床边,严刑拷问也不改口。据孩子们众口一

    词反映,这鬼个不高,头很大,走路轻快。老院长召集各班阿姨开会,请她们夜里睡觉睁着一只眼,留意一下自己班有无梦游的孩子。李阿姨

    在会上提出把这件事当“流氓事件”警惕,她注意到很多孩子已经对异性

    的撒尿方式产生浓厚兴趣“有男孩也有女孩”。这一完全出自责任心的提

    议,遭到老院长轻慢否决。尤令李阿姨愤怒的是,其他阿姨看她的神气

    似乎她很色情。

    李阿姨背对阳光站在窗前,一眼东一眼西便将整个房间的活动人群

    尽收眼底。活泼充沛的光线打亮了每一处角落,人人沐浴在光明中,只

    在她那里豁牙般留出一条黑影。她的脸和头发像乌黑的皮革不吃光,更

    衬出牙和睫膜的雪白。明知道那是中国的李阿姨,但每次看总以为是刚

    果来的外宾。

    李阿姨对方枪枪的目光总是和她相遇十分不快。这孩子在打量她。

    尽管她有科学家的外表和高级特工的素质,可她实际工作最多只能算马

    戏团的驯兽师。不知真正的驯兽师能否对团里的动物一视同仁,反正她

    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也不打算改,无法不把个人好恶用于孩子。方枪枪

    是她不喜欢的一个。别的孩子都逐步学会了穿衣服和定时排便,这孩子

    仍游手好闲随地大小便一身味儿像个骚烘烘的小猩猩。一个班有这么一

    位,你就别想睡个踏实觉。李阿姨不认为这孩子先天笨,吃饭他就能一

    个饭粒不掉,把自己的碗舔得干干净净。看这小坏蛋的眼神,你会发现

    那里不全是懵懂无知,那里有思想活动,有非常清晰的念头一闪而过。

    李阿姨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成心跟她作对。虽然常识阻止她那么想,她仍忍不住去怀疑:小阉的是故意使坏,早就能独立生活偏不那么做。

    李阿姨的目光足以击落一只正飞得起劲的苍蝇。方枪枪把积木一块

    块摞成歪塔,看着塔倒下,欣慰地笑起来。他的兴趣是装的,李阿姨心

    里一声冷笑,这孩子一点不像他看上去那么简单。

    三岁前的方枪枪像个牵线木偶任人摆布,对人对己全无心肝,用人

    朝前,不用人朝后,给一巴掌就哭,给块糖就喊大爷,情感稍纵即逝,记吃不记打,忙忙碌碌,蹉跎岁月。他是个好孩子。安静地在保育院成

    长像菜种在土壤里默默发育。直到有一个冬天午觉醒来,他发现体内还

    有个孩子和他一起睁开眼。那一刻是顺顺当当到来的,没有一点唐突和

    陌生感,像早闻其名的表兄弟相见。再想一想,发现那孩子早就存在,很多日子都是两个人一起度过的。似乎还有一个更久远的年代,那时他

    住在家里,房间很小,总是没人。窗户上飞舞着无数绿树枝。牛奶开

    了,雪白的泡沫从小锅的锅盖噗噗冒出,被火苗燎得焦黄。那孩子看见

    了这些。还有个中午,那孩子独自待在一大片白菜地里,被阳光晒得昏

    昏欲睡,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另一个中午,那孩子隔着一扇纱窗

    门看到阳台上一群没有母鸡看护的黄茸茸小鸡崽儿在卿卿我我地啄食。

    通过那孩子的来历,方枪枪朦胧记起了自己的史前时期。还有一些重要

    的事情他忘记了。更多暧昧、有情节的场面他无法分辨意义,只留下支

    离破碎的印象。也许那孩子替他记住了。那孩子在很多方面比他脆弱,易动感情,一点委屈受不得。这使方枪枪有些为他担心,不禁喃喃自

    语:这儿可没人惯你,太娇气了怎么能在保育院过得好。

    那个冬天的下午,方枪枪跨下活动室门外的台阶,那孩子也跟他来

    到院子里。从暖和的室内一步进入寒风中,他们都感到生殖器一阵紧

    缩。方枪枪那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开裆裤打扮,这是有“尿不湿”前我

    国儿童的传统服饰,公认这是一种可爱的衣着。半裸的孩子们在苍白的

    冬日阳光下乱哄哄站好队,一对对认准伴儿拉起手。当他们一开步走,冷风立刻像只老流氓的凉手伸进开放的裤裆,贴着腿一寸寸往下摸,一

    直猥亵到袜子那儿。走到那排树林前,一个女孩冻尿了裤子。方枪枪也

    很紧张,尽其所能夹着两股,估计自己还能坚持三圈儿。这时陈北燕指

    着高处嚷:方枪他爸。

    全班孩子纷纷抬头,四面八方找,接着一迭声喊:看见了。还他

    哥。

    方枪枪也抬起头,只见自家那幢四层红砖楼赫然矗立在一枪射程

    内,顶层一间阳台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凭栏远眺。从他现在所站的位

    置到那高处恰似体育馆台下到三十几排座位,人有手指般大,眉眼模糊但体态身段活生生。方枪枪先认出自家阳台那几盆花儿,接着认出只露

    一个脑袋的方超,旁边那个挺出半截儿身子的军人与其是认不如说猜出

    是自己爸爸。这两个人有说有笑,指点江山,看上去好不高兴。阳光在

    那上面也显得浓烈,照得红砖墙、红油漆门窗和阳台栏杆处处颜色饱

    和,人脸也像画了油彩。

    第二圈回来,两个人还在阳台上。他们一点没有发现方枪枪就在眼

    皮底下随队行进,视线高高越过一排排屋顶、一行行树冠投向围墙另一

    边的海军大院。有一次方爸爸举起手,方枪枪以为他就要向自己招手

    了,可那手臂一下伸直,指向远方。

    半个班的小朋友一路的话题就是问方枪枪:你爸怎么没接你回家?

    怎么光接你哥?

    尤其是几个女孩子简直是包围住方枪枪,歪着头,倒着走,七嘴八

    舌鸟一样叫个不停,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

    方枪枪绷了半天,还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我懂事,我好孩子不哭。

    今天小礼拜规定不能接孩子的。我哥在家是因为他出麻疹了。我出麻疹

    也能在家。他们其实看见我了,怕老师说才装没看见。家有什么好呀,谁没家呀。保育院有果酱包家有吗?

    又走了几步,我还是哭了。

    女孩们立刻争相报告:方枪他哭了。

    李阿姨回头看了一眼,一看就还没从自己的梦里醒呢。

    她低头继续走路,孩子们也跟着继续茫然前行。

    我边走边哭,两只手都被热心的女孩子紧紧攥着,拉扯着,一脸鼻

    涕眼泪没手擦,结了嘎巴,整只脸蛋紧绷绷的。方枪枪他知道我十分生

    气。他管不了自己的情绪,很怕我一时冲动干出什么,用很大毅力拖着

    双腿跟着队伍。我可怜这孩子这么小还要自我约束,要不是怕他受罚,我定会拔腿往家跑。

    天色暗下来,保育院每个房间都开了灯,像一艘停在岸边的巨型客

    轮。散步回来的孩子挤在几个水池子前洗手,然后举着一双双湿淋淋的

    小手让李阿姨检查像一队投降的小人国士兵经过打败他们的巨无霸。他

    们在小桌拼凑的长餐桌两边就座,等着自己的晚餐。李阿姨再三呵斥、禁止,他们仍把钢勺儿搪瓷碗敲得叮当作响。有些缺乏自制力的孩子下

    巴挂着闪亮的口水连胸前的围嘴也湿了一大片。

    方枪枪在雪亮的灯光下吃完了他的晚饭。那是掺有碎苹果丁、胡萝

    卜丁和很少一点鸡蛋的炒米饭,周末特餐。他很重视吃饭,再不愉快的

    时候吃的东西一端上来立刻全身心投入,浑然忘我。这是他那代孩子的

    优长。睡前全体解手,方枪枪没尿。李阿姨还是命令他在小便池台儿上站

    了半天,眼看着滴下几滴才作罢。

    进了寝室,最后一项睡前准备是洗屁股。李阿姨先端来一盆凉水泡

    着一块毛巾,然后把一暖瓶开水倒进去,不时用手搅和试着水温。她觉

    得合适了,搓几把毛巾,接着招呼坐在各人床上的孩子逐一过去受洗。

    那只盆灌了很多开水热气袅袅,李阿姨大蹲在盆后像个卖金鱼的。一个

    个提着裤子的孩子男女老少走到盆前,大叉腿一蹲,把屁股撅给她,由

    她从后面连汤带水囫囵一擦。人多水少,经常洗到一半水就凉了也少了

    若许,李阿姨就往里添开水。这情形怎么说也有些淫秽。尚不知人间有

    羞耻二字的孩子,虽说日夜混居,共用厕所,两性之间互无保留,但在

    众目睽睽之下步向洗屁股盆时仍一个个面有羞色。说是去讲卫生,感觉

    上是去给人糟蹋。我想方枪枪每在李阿姨面前,总有莫名恐惧,自惭形

    秽,怕是与这每晚的浣臀仪式有关。那差不多和哺乳动物表示臣服的雌

    伏姿势一模一样。

    方枪枪洗时正赶上新添了热水,李阿姨也没测温度,肛门被烫了一

    下,回到床上蒙在被窝里哭了一会儿,再探出脑袋寝室灯已经全熄了。

    月光把室内照得如同罩下一顶大蚊帐。冬天的星空像冰块一样明朗,躺

    在床上形同露营。孩子们都被这月光和星空撩拨得难以入睡,满室钢丝

    床的吱呀声、伸展关节的噼啪声和孩子嘴巴发出的唉乃声。有孩子甚至

    爬起来看月亮,黑暗里传来李阿姨的低沉断喝。虽看不见她人,但这声

    音仍挟带着她全部权力和威风。方枪枪伸出一个指头捅陈北燕脸,陈北

    燕闭眼用仅有的小牙咬住方枪枪的指头,方枪枪疼得一缩,陈北燕张口

    咬,他就躲,逗得陈北燕口水流在枕头上。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陈北

    燕睡着了,方枪枪怎么捅也没反应。方枪枪打了一个哈欠,翻身合掌垫

    着脸蛋静静地看月亮。他还不想睡,想出去玩。他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打,极力睁着眼睛。他看见自己从床上下来,鞋也不穿就往外走。他觉

    得自己真胆大,也不怕李阿姨骂。他经过一个个熟睡的小朋友床边,看

    见巨蟒般躺在自己床上的李阿姨眼睛还闪着光。他在李阿姨床前蹲了一

    会儿,确信她睡着了,才又站起身走。边走边想:明天一定告诉其他小

    朋友,李阿姨睡觉睁着眼。

    方枪枪拉开活动室通往院子的门,来到外面。一点都不冷。他想,冬天只要有月亮不穿衣服也冻不着。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条真理。院子

    里如同银砖砌地,树梢楼顶也像金属制品反射着光辉。整个院子照得很

    亮,像灯光溜冰场。方枪枪试着滑了一下。果然光滑。看来光是滑的,照在地上人就可以踩上去像踩西瓜皮一步三尺地出溜。方枪枪一步溜出

    很远,出了光区。他看见自家的楼黑乎乎的一扇窗户也不亮,一楼人都

    睡了。他转身想滑回去,又看见那片白菜地,一棵棵栽在地里的大白菜在隆冬仍只只饱满边式,浓重的夜色也遮不住抹不黑翠青滋润的帮叶。

    为什么在白天老忘了找这片白菜地呢?方枪枪念头一闪而过。

    何时院子里成了河?那水波光粼影,浅浅覆盖在地表一层,踏进去

    就像浮尘一样散开,停住不动又流到一起没到脚脖子,凉爽的感觉真像

    是水。方枪枪一步一个脚印跺着水走。应该回屋多叫几个小朋友出来

    玩。我这么违反纪律一个人夜里在外面玩是不是太自由散漫了?他想测

    测自己一步能迈多远,跨出有史以来最大一步,停在弓步中,低头看脚

    下。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两脚扯开横在地当间大出真人几倍

    的黢黢黑影。

    我在寝室里怀着锥心的惊悸醒来。天花板已降到危险的高度,与周

    围的黑颜色融和成无边的黑暗。这黑暗无比巨大,却仍在膨胀,飞快地

    扩充,加重质量。它已沉甸甸压在我身上。我身体四肢无不感到这重量

    的密实和弹力。它渗透进我的皮肤、骨肉、血管,使我皮肤粥化,骨松

    肉酥,血液干涸。我想这就是老母鸡在锅里被文火一点点炖的滋味了。

    我完全软化了,像一摊被践踏的泥行将稀烂。我命令自己起来,却像植

    物人只有激烈的脑活动四肢麻痹哪怕一个脚指头也动弹不得。我用念头

    逐个按摩、刺激身体的每处末端,想在绝望中寻找到一寸属于自己的皮

    肤。几次在想象中动了,都成泡影。有两次人都站了起来,只是在走动

    时感到身负重物,倏尔之间人还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感到呼吸也困难

    了,空气变得稀薄,这时也不怕死了,只求尽快失去知觉。就在这再也

    挺不过去的时刻,马上就要被捺死在床上,再次猛醒。人一骨碌爬起

    来,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跳下床便跑,边跑边对再获新生无比欣慰深感侥

    幸。

    黑魇并没有消退。它只是像黑熊一样抬了抬屁股。现在就跟在我身

    后追赶。它有气体和固体两种形态,在运动中是气体形态,静止时就像

    细菌一样繁殖。我只有不停地跑,才是安全的,能够把这庞然大物扯开

    一道口子。我赤脚在寝室的每张床上潜行,尽量不被它发现。我想活动

    室它们的数量会少点,就弯腰往那儿飞跑。我在活动室一张张竖起来的

    小桌子后面东躲西藏,像躲避群众捉拿的小偷。每当我以为安全了,想

    歇下来喘口气,它就像乌云在我眼前迅速聚集起来。我怕得哭了,再也

    没劲跑了,走着唠叨:你干吗呀,你老跟着我干吗呀。想同它讲和。它

    永远不声不响,一步不拉跟着我。我边走边回头,想看清它的模样,到

    底是谁。可它的脸太大了,走一路也看不全。我不敢叫阿姨。它太巨大

    了,一口能吞下百十号李阿姨那么大的人。我不想连累她。全保育院只

    有一个人能和它抗衡,那张床是安全的。

    我沿楼梯一级级上了二楼,推开中班的门,径直走到陈南燕的床边,熟练地爬上她的床,掀开被子钻进去。一碰到那具温润的身体,闻

    到熟悉的被窝味儿,我就感到放心,有了仰仗,就那么傍着她一头睡

    了。

    很多年后方枪枪都相信那天夜里李阿姨的眼睛像狼一样放出绿光。

    这两只绿莹莹的亮点儿他上二楼时在楼梯拐角就看见了,只是让他更害

    怕,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李阿姨。他的头也就刚沾枕头,人正要迷糊,就

    像动画猫汤姆被一双大手攥在半空中,面对着老李一对儿炯炯巨眼。这

    一刻是如此突兀,迅雷不及掩耳,方枪枪还以为是立刻又做的一个噩

    梦。从跟踪、隐蔽、伺机到扑上去、掀被子、抓人,这一连串动作都做

    得老练、干净、一气呵成。丝毫没惊动周围睡觉的群众,连陈南燕也没

    察觉。也只有专门从事密捕、解救人质的特警人员才有这身手。李阿姨

    有一个动作令方枪枪大为不解。她制服方枪枪将他交给紧随其后的中班

    阿姨之后,自己俯下身迅速检查了一遍仍在熟睡的陈南燕裤衩和两腿之

    间。

    接下来的事情方枪枪一直以为忘掉了,那只是他的一个愿望。他被

    抱到院长办公室,安坐在值班床上。所有值夜班的阿姨都披着衣裳赶来

    看这个被擒住的小鬼儿。办公室里挤满头发蓬松,衣冠不整的青年妇

    女。她们情绪高涨,大声说笑,好像这儿是公安局,侦查员们又破了一

    个大案。妇女中唯一的男人就是孩子们叫他老院长的瘦高老头。这老头

    儿论资历可以做将军,授的低起码也是大校。院里那些真的将军对他都

    很尊敬。有谣传老头儿是儿童文学爱好者,整理改编过很多民间儿歌童

    谣,还有人说他写过一本真正的童话,出版过,还译成过藏文。老院长

    上班主要内容就是到各班串门找小孩玩,还像圣诞老人一样分发糖果。

    保育院本来严禁儿童吃零食,家里带的也要没收,只有他可以无法无

    天,任意施为。阿姨们对他这条颇有意见,但此举深得童心,也没见哪

    个孩子吃了老院长的小小不严的东西从此刁了嘴坏了肠胃。

    老院长也和妇女们一起笑,同时对犯人笑。老人的眼睛注视孩子总

    是显得柔和。他对我很好,好像还开玩笑,逗了我几句,使我觉得自己

    像个英雄,立了什么大功,不由得也快乐起来。一五一十说些不着边际

    的话。

    第二天早晨,方枪枪被自己的尿憋醒,发现全班小朋友都起了床,穿好衣服在地下玩。阿姨没像往常急着把他们哄出去做操,站着聊天。

    看到他醒了,新接班的——孩子们都叫她“糖包”的——年轻阿姨唐姑娘

    殷勤地赶来给他穿衣服。这唐姑娘平日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方枪枪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瞅着自己一个劲儿抿嘴笑。检查被褥发现方枪枪没尿床,还夸他:真能干,真了不起,真看不出你。方

    枪枪被夸得也有些飘飘然,主动自己系扣子,连献媚带点丑表功:以后

    我还能不尿裤子。唐姑娘大笑,捂着氟化牙断句残章地说:……好,出

    息……

    方枪枪跳下地,专宠一般牵着“糖包”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出了门

    才发现今天全班出操都晚了,大班中班的孩子已经排着队在院里做了半

    截儿操。太阳升到海军的黄楼庙顶,一批光线扫过来,齐齐打在方枪枪

    这么高孩子的眼睛上。他在阳光下卖力地晃头踢腿,扭动腰肢,他要让

    欣赏他的阿姨看看,他什么都有一手,保育院这套雕虫小技没他拿不起

    来的。转体运动时,他还不忘顺便回头看看陈南燕。陈南燕边做操边和

    旁边的男生说话,举手投足偷工减料,都只完成一半。在方枪枪眼里陈

    南燕这种懒洋洋的操式分外流畅。跳跃运动时,她的抓鬏突然活了蹿上

    蹿下,飞得比她人都高。方枪枪看得羡慕,只觉得自己头脑简单,少了

    很多优越性。

    各班阿姨分站在院中四处,都把目光投向方枪枪和陈南燕之间。看

    到方枪枪如此充分表演,不堪入目,不免互相交换眼神,嘴里啧啧生

    叹。

    散了操,各班回房。小班的孩子在门口挤成一疙瘩,争先恐后往里

    拥。方枪枪两手搭在陈北燕肩上,屁颠颠推着她往前走,嘴里还啊啊喊

    着无字歌。陈北燕边走边甩肩膀,一步一个白眼一声讨厌。活动室里已

    经摆上早餐,小桌小椅拉开虚席以待,一笸箩豆包个个娇小软软地挤在

    一起冒着蒸汽。方枪枪兴高采烈进了屋,刚迈进门槛儿便像被施了定身

    法傻在原地:李阿姨在桌后弯腰侧脸,一只左眼乜视着他。只这一眼,就把人群中的他单摘出来。方枪枪如同白日见鬼想往后缩,却被身后涌

    进的孩子又推前了几步,仍在头排,眼睛粘在李阿姨身上怎么也摘不下

    钩儿。

    李阿姨拎着一只盛满玉米粥的抗旱浇地使的大号铁皮桶,一手执长

    柄铁勺,正往桌上的小碗里分粥。她沿着长桌,走一步,舀起一勺黄澄

    澄颤巍巍凝成冻儿的玉米面粥,凭空一舞水流星一般摔进空碗,左眼闪

    一下光芒。走一步,舀一勺,左一眼。她动作刚劲豪迈,眼光不卑不

    亢。她走到小桌尽头,折了回来,发这一边的粥。手势不增不减,脚步

    不疾不徐,只是方便沟通换了右眼。她走过方枪枪身边,方枪枪自动跟

    上,小尾巴一样她转身转身她停步停步。

    你老跟着我干吗。李阿姨发完粥,勺“”一声扔进空桶,走到一边窗

    前站着。

    方枪枪面对她低头,不言不语,两个嘴角使劲往下拉,撇成个八字

    像猫咪的两撇胡须一耸一耸。李阿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了两分钟,方枪枪终于被看哭了。

    他闭着嘴,一声不出,两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泪一串串滚过脸蛋。

    哭啦。唐姑娘在一边笑。

    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哪,什么都懂。李阿姨摸着脚下这孩子的脑袋对

    小唐说。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唐姑娘过来把方枪枪往小桌那儿推。

    方枪枪不走,含着泪眼仍旧死看李阿姨。

    去吧。李阿姨叹口气说,批准你了。

    方枪枪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挡住自己的脸很响地吞

    了粥,露出一只眼还往这边瞅。小朋友们都用饭碗遮住每人的脸,专心

    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惨不忍睹。

    李阿姨笼中兽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抬后腿鞋底子蹬着暖气

    片,伸手进白大褂兜内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并不点火儿,过了会儿干

    瘾又装回口袋。“糖包”向她丢去嫣然一笑,她也支应一笑。

    窗外,尘土在坚硬的地面打着旋儿,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互相扯着

    衣角追来追去。光秃多杈的杨树枝生硬地摇摆如同巨人张开的手指在空

    中戳戳点点。李阿姨背倚窗台双臂抱肘独自待在室外,一缕缕青烟从她

    脑前冒出飞快地扯散飘走,孩子们挤挤挨挨,脸、手贴在室内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么变魔术变出的烟来。

    老院长戴着口罩棉帽裹着围巾经过窗前,低头走得很急。李阿姨和

    他打招呼才抬脸,站住交头接耳说话。孩子们在屋里认出他来,欢呼雀

    跃,隔着玻璃齐声问好。老院长只见孩子们张嘴,不闻其声,还是摘下

    口罩露出一张陈永贵式的皱纹密布的笑脸。李阿姨见老院长突然笑了,随之回首。一屋孩子惊见李阿姨也笑容可掬,一哄而散。

    李阿姨带着一身寒气和烟味回到房间。沏了一缸子热茶,端着那个

    印有“最可爱的人”字样的志愿军水缸子慢慢踱过室内。踱步时她把屋里

    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孩子们在做一些她不屑一顾的游戏,为一些无聊的

    事情激动,该哭的哭,该笑的笑,东倒西歪,叫苦连天。一路上都有孩

    子来向她喊冤告状,她一概置之不理,不打算卷入孩子们的小是小非当

    中。又走了几步,她警觉起来,觉得哪儿有点不对,站下细琢磨,一时

    也摸不着头脑,像刚被贼光顾过的事主儿,进门觉得家里被人动过,面

    儿上看又一下看不出变在哪里。总之是不对。李阿姨下意识地开始数孩

    子人头儿,正要恍然大悟,老院长进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们欢呼着奔向天安门一样奔向老院长,跃水海豚似的一头接一

    头扎进老院长怀中。老院长踉踉跄跄,差点一屁蹲儿坐地上,李阿姨一

    手牢牢撑住了他。顷刻间,老院长已经像尊广场上落满鸽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

    都猴在他身上双脚离地嗷嗷怪叫,一百多只爪子掏进中山装所有的四只

    口袋。雕像蹒跚地孔雀开屏一般转动扇面。此人参加革命前一定是码头

    扛大包的。李阿姨想。老院长给孩子们讲了个号称安徒生的大鱼吃小鱼

    的故事。李阿姨闻所未闻,认为纯粹是胡扯。

    老院长又去二楼破坏那里的正常教学秩序。头顶楼板一通犹如案板

    剁馅的杂沓脚步响,可知那里一片大乱。但愿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样保持

    一颗童心。老李乐呵呵地坐在一张孩子的小椅子上,吹开漂在水面的茶

    叶末儿,痛饮一口。这口热茶还没落肚,只见李阿姨脸一下沉下去,屁

    股硌了图钉似的猛一家伙站了个立正,马不停蹄冲进寝室。从寝室出来

    又飞进厕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标枪,看得小朋

    友们眼花缭乱。李阿姨在厕所待了很长时间,出来时像刚在里面挨了黑

    棍,人不是很清醒,但还竭力保持着仪容。

    她慢吞吞,边说边想问满堂小朋友:方枪枪——

    后半句她失去控制,发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第三章

    外面的风像浩浩荡荡的马队疾驰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

    留。方枪枪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

    他见过多次的白菜地。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

    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身

    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

    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个浪头打来,方枪枪立刻全身

    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阳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熟悉的:干

    干净净的大操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

    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

    画面充满动荡。

    方枪枪的棉衣蹭上一些红砖的颜色。他几乎是被疯狂开合的单元门

    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枪枪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

    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色的房门。这一单元楼道

    内有十二扇同样的门。方枪枪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使劲敲。这扇

    门有多年不见老熟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缝、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

    味都是触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姑娘看着方枪枪带笑惊叫起来。方枪枪

    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床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

    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

    的看着自己弟弟。方枪枪爬上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枪枪冻的

    硬邦邦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阳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阳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

    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根汗毛活灵活现

    猴脸一样镶着毛边儿。房间内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枪枪

    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

    手绢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枪枪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

    被窝里自己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衣罩裤是自

    己的另一身换洗衣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蜡笔是他的私

    有财产;那本黄皮图画本里每张乱七八糟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屉就说得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

    的枪、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满他的指纹,都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

    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鸡牌饼干筒也是他熟悉

    的,总被藏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像奇迹。这饼干筒从来没

    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黄的鸡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

    干。最妙不可言的是饼干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

    扣举着饼干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

    面包形状的收音机,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

    那张单人床底下有两只大藤箱,身下这张大床下有三只皮箱。这些箱子

    落满结成絮的灰尘,每次爬进去都要蹭一身。这是他的老窝。每一只小

    兔小狐狸都该有的巢穴。他像一只回到森林里的小熊那么快乐。他要待

    在这儿而不是保育院那间总有穿堂风,总有那么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

    息,足够给一个小城市的火车站当候车室的动物园大厅。

    方枪枪巴结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这是一种很近的亲属关系。

    那个年轻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妈妈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这个称谓的

    意思。他和这两位女士相洽甚欢。他有点耍赖,又有点撒欢儿,眼睛盯

    着方超和哥哥争夺每一样东西。方超拿枪他也要枪,方超动刀他就抢

    刀,甚至哥哥吃药他也闹着要吃,少一片不行。他仿佛刚经特赦回到社

    会的战犯,珍惜自己每一项恢复了的公民权。在他的小心眼里早已认定

    哥哥不正当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东西,这使他相当嫉妒。

    在他的横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觉。他又一屁股骑在方超脖子

    上,刀横在人家脸上,问人家招不招。方超一个翻身把他掀下来。姥姥

    在一边帮腔:你就让他骑会儿。老姨拎着方枪枪耳朵把他揪到单人床

    上。

    姥姥喂他吃鸡蛋羹时他突然一手指着门哭起来。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么了,问他也光哭不言声儿。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李阿姨

    刚进楼道门脚步声方枪枪就听到了。方枪枪背顶着门不让李阿姨进。姥

    姥怕闪着他也不敢使大劲拉,隔着门缝和同来的保育院张副院长说话。

    张副院长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词;只要李阿姨说一句,方枪枪就在

    门后震耳欲聋尖叫一声。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门。

    方枪枪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眼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

    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高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

    气氛。从手指缝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

    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交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

    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交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枪枪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菜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根菜叶都那么人味,芳香满口。方枪枪像

    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强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

    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满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添油加醋地说。

    方枪枪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高兴还在凳子上站起来像出操一

    样表演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欢声笑语

    中出风头的方枪枪不禁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

    干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干部激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

    吐词飞快,情绪激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忽而愤怒暴跳如

    雷;忽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而绝望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老太太分辩

    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

    门还回头喝道:

    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枪枪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

    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

    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枪枪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

    自己的食物。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码放整齐,彼

    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肉埋在米

    饭里,边吃边观察肉是怎么从饭堆里一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

    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身边,方枪枪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菜几勺子就全塞在方枪枪嘴里。女人抱着方

    枪枪下地换鞋,一转身整个饭桌都跟了过去,发出巨大刺耳的摩擦声

    ——方枪枪两只小手使劲抓着桌沿。女人低头掰开了他的手,一转身他

    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带的也站了起来。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刚掰开一只,另一只又飞快地补上去。两只小手像对钩子见什么钩什

    么,打掉了墙上一幅镶着镜框的领袖像,飞刀似的扔出一支筷子。一家

    人乱成一团,嚷成一片。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听到女人反复发狠小声

    念叨一句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脸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枪枪满嘴塞得

    鼓鼓囊囊的饭菜,大声哭号起来。

    我坐在地上,像刚从老虎凳上下来被打断腿的革命志士。几只大人

    的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只要他们稍一松劲,我就往地上躺。方枪枪那时也有个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单个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他妈躲到卫生

    间哭去了,每隔五分钟冲出来指着他没头没脑喊上一句:

    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来了。

    说到后半句,泪水涌出眼眶,转身又回卫生间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谈判:今天咱们先回去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

    话你还不信吗。

    他姨也劝我还带着吓唬:瞧把你妈气的再不听话她不要你了你就得

    老待在保育院。

    方超拿条毛巾走来,搬着方枪枪脸给他一处处擦泪。

    我指着方超控诉:他还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气壮: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细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方枪枪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换棉鞋。

    老姨一手牵一个领着两个孩子下楼。楼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

    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偶尔遇到

    走夜路的人也不禁闻声回头。

    回到保育院。班里的孩子正在洗屁股。看见方枪枪回来既压抑又兴

    奋,很多脸看见他笑。方枪枪很得意,像悄悄干了好事的活雷锋不声不

    响上了自己床。活该!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许没病装病赖在家里阿

    姨说的——下次还把你逮回来。

    他头埋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剥家里带回来的水果糖玻璃纸,糖含在嘴

    里探出头。陈北燕张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张口假装没有。

    第二天做早操时,方枪枪利用每一个转身动作回头找方超,脖子都

    拧酸了也没看见。上午散步时他注意看阳台,一行行晾着的衣服和栏杆

    上摆放的常青花草湿漉漉的不时有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儿坠落高楼——早

    晨有人来过阳台,浇了花,把新洗的衣服搭在绳子上。

    接着,他看到方超难以置信地扛枪出现在阳台上,把枪架在栏杆上

    向他瞄准,枪口随着他移动。方超举枪欢呼。虽然听不见声音,也猜得

    出他在嚷:打中了。整整一小时,方超都在阳台上武装示威,进行军事

    表演:一会儿枪上肩阔步前进,鬼子进村似的东张西望;一会儿紧握手

    中枪立正不动深沉地凝视远方。

    我知道中了计。

    李阿姨手心朝上小臂带大臂轻轻一抬,坐在数排人后的方枪枪像中了邪站起来。老李四指弯拢向内蜷了蜷,方枪枪身不由己,齐步甩臂径

    直走到黑板前。

    立——定!

    方枪枪尽力站直。

    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两手放在裤线上。李阿姨纠正着方枪枪的姿

    势,把他的两只小手打开,五指合拢按在裤线上。

    做得很好。可见没有东西是学不会的——现在转过去面对大家。

    李阿姨推着笔管溜直的方枪枪转了个身。全班小朋友瞪着大大小小

    的乌黑眼珠盯着他。所有孩子都把手背在身后,像刚走一个入室抢劫的

    坏蛋把他们无一例外捆绑在小椅子上。

    今天早晨是自己穿的衣服吗?

    方枪枪摇头。

    说话!回答阿姨问话要出声你懂不懂?

    不是。

    谁帮你穿的?

    唐阿姨。

    大声点!

    唐阿姨!

    现在我要问全班小朋友了,每天早晨起床自己穿衣服不用阿姨帮忙

    的请举手。

    几十个孩子整体一斜,像人大表决一样右肘支桌齐刷刷举起小巴

    掌。有的孩子离桌子远显得腰很长。

    手放——下!李阿姨口令拖得过长,差点断气。她以手掩齿轻轻咳

    嗽,脸颊飞起两片红晕。俄而,她复又生机勃勃地向担心地注视她的孩

    子们微笑,朗朗说道:

    为什么每个小朋友都要自己穿衣服?现在我请一个小朋友站起来回

    答我。

    李阿姨大眼珠子骨碌一转,骨碌又一转,凌空抓住一只贫病交加的

    隔年苍蝇。

    她指一个手举最高,露出肚脐的女孩子:于倩倩。

    因为每个小朋友都应该自己穿衣服因为不应该让别人帮忙因为别人

    都很忙……

    于倩倩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串“因为”没词儿了,两条绿鼻涕眼瞅就

    要淌过嘴唇哧溜一下又全缩回鼻腔内。

    说得很好,表扬你于倩倩。李阿姨笑望大家,摔死苍蝇,后背伸出

    一只手使劲捅了下方枪枪:听见了吗——你!

    方枪枪肩窝一阵剧痛。现在全班就方枪枪一个人还不自己穿衣服,我们应该怎么办?

    帮——助——他。

    李阿姨看着一班品德高尚的孩子满心欢喜:谁愿意上来给方枪枪作

    个示范?

    她东张西望一番:还是你吧于倩倩。

    于倩倩一边走一边慌慌张张解扣子,没到方枪枪面前开始脱衣服,眨眼之间已近赤膊,牙齿嘚嘚打着哆嗦手仍不停。

    李阿姨在一旁说:内衣就不要脱了。

    于倩倩又把摊了一地的衣裤一件件穿上身。边穿边分解动作,有时

    还特意停下来,让方枪枪看仔细。唐阿姨打着毛衣走进来,在靠暖气的

    小椅子上坐下,进针退针边对这场面饶有兴趣地看上一两眼。

    于倩倩穿完衣服,地上多出一条毛裤。李阿姨鼓着掌捡起来,搭在

    她肩上,对她说:下去吧。

    李阿姨搬只小板凳下去坐在观众席,对孤零零留在表演区的方枪枪

    说:你做一遍。

    方枪枪一动不动,偷眼看李阿姨。

    李阿姨柳眉倒竖,牛眼圆睁,第二番话正待出口,方枪枪连忙把手

    放在胸前衣扣上。

    他一粒粒解那排大塑料扣子,敞胸露怀再解背带裤扣子。扣子眼儿

    很紧,他手指头都勒红了。

    唐阿姨在一旁低头数着针行:不行啊,太慢了。

    方枪枪露出肩膀胳膊在袖筒子打折,想把手从上袖窟窿里拿出。他

    披着袄像扎着膀的雁儿竭力挣扎原地团团转。手终于伸了出来,裤背带

    像两条逃窜的蛇从他肩上一滑而过,棉裤由于自重分两路掉下去,面口

    袋似的堆在脚背上。

    小朋友都笑了。

    李阿姨唐阿姨也前后脚笑了。

    毛衣果然卡在脖子上。棉裤绊着方枪枪的双脚使他寸步难行。他像

    一个哑铃站在房间中央,一头是垛着的棉裤一头是翻上去的毛衣中间是

    他细细的身段。房间里笑声不断,我在毛衣后面快憋死了。方枪枪用手

    撑大毛衣领子,推到鼻子底下,露出嘴巴,我才喘出一口气。我在毛衣

    后面感到很安全,于是不动了,就那么没头没脑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

    李阿姨开口说:你就耗吧,没人帮你。

    我也无所谓,就这么耗着。

    李阿姨走过来捅我,骂骂咧咧。她的手指像金箍棒一样硬,我忍着

    疼不吭声。她看不见我,我就不怕她。她把我拖伤员一样拖到一旁,隔着毛衣敲着我脑门说:

    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继续,要不就在这儿站一天。

    我从毛线缝中看到老院长推门进来,他朝转身相迎的李阿姨使劲摆

    手,意思不要惊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指点李阿姨把扔在地上的棉

    袄给我拦腰扎上,免得着凉,然后蹑手蹑脚走了。

    李阿姨的脱衣舞会结束了。尽管舞男差点意思,没能一脱到底,她

    仍然获得了很大快乐。接下来她带领全班小朋友上图画课时声音无比耐

    心心胸无比宽阔。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哑哑地响,她宣布自己画了一个红

    太阳,放着光的。又画了一朵向日葵,有一只只花瓣、瓜子、枝叶。她

    给全班小朋友发了纸,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她沉重的蹄子声从东响到西

    像一头大象在教室蹒跚漫步。她的身影能遮住天上的太阳,当她经过

    时,已经一团漆黑的方枪枪眼前仍会为之一暗。

    蒙面大盗方枪枪靠着热乎乎的暖气睡了片刻。他有一些屎要拉还有

    一点尿要撒,他既不声明也不盲动,像有信仰的人苦苦磨炼自己的意

    志。一直坚持到全线失守,肉体崩溃。

    这一刻真是舒服之极。好像特务当场引爆毒气弹,恶臭弥漫。

    一张女孩子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定着眼珠儿往寝室里瞅。她的两手张

    开巴掌撑在脸旁,从后面看这女孩子似乎想在玻璃上扒出一个能探进脑

    袋的洞。

    这女孩子出现在寝室门口,每一个摆臂迈腿都放大减慢到极致,轻

    轻落下不出一点声音,像皮影戏上的木偶走着一顺儿就进来了。她的谨

    慎其实是多余的,阿姨们带着大队孩子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活动,寝室内

    外并没有人妨碍她。她只是遵循保育院孩子的习惯做法。这是孩子们自

    我发明的一种独特舞步,当他们要背着阿姨干点什么时都要如此行走。

    这女孩儿手舞足蹈地走了几步后,像踩住地雷一脚定格手也一前一后分

    别停在半空,机警地左右一看,接着一阵风似的向我们刮来。她在奔跑

    中恢复了自然,笑容也像把折叠扇一抖全开。

    陈南燕跑到妹妹床前一个急刹车,转体九十度:你怎么又尿裤子

    了?

    陈北燕听见姐姐问,抽抽搭搭哽咽,怨恨地看了眼并排坐在另一个

    被窝里一脸无耻的方枪枪。

    她性格内本来就缺坚忍不拔这类品质。意志的培养需要环境,挨着

    方枪枪就好比邻居住着位歌星,一天到晚唱,不想学耳濡目染很多歌也

    会哼了。这也如同过马路,人家正思想斗争激烈决心遵守交通规则,旁

    边有人不管不顾抢先一步冲过去等于就是开了禁不跟上都好像吃了亏。今天就是这样,北燕憋得好好的也就是画向日葵有点分心,方枪枪在那

    边又拉又撒数他痛快,一秒钟之后北燕也就失控了。被方枪枪传染的孩

    子不是陈北燕一个,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也闯了红灯。现在都没精打

    采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散布在寝室东一个西两个。

    讨厌。陈南燕白了方枪枪一眼,掀开被子看了眼妹妹赤裸的腿。问

    她:你的裤子呢?

    陈北燕伸出脖子往两边暖气上找,用手指了指:那儿呢。

    陈南燕跑过去,抱着烤得硬邦邦的一对假腿似的棉裤回来。

    我的棉毛裤袜子还在暖气上呢。北燕说。

    陈南燕又跑了一趟。

    床在暖气跟前的张燕生叫道:阿姨不让。

    另外两个女孩也掉头看陈南燕。

    陈南燕眼睛望天绕到他床前。张燕生无畏地瞪眼睛又嚷:阿姨不让

    自己下床。

    陈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做凶恶状:再嚷我就掐死你。

    张燕生声音憋在喉咙里,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南燕,脸和眼睛都红

    了。

    陈南燕得意地往回走。

    张燕生在后面哭咧咧地说:我告我哥打你。

    陈南燕头也不回:你哥打不过我。

    陈南燕扶妹妹站起来,手撑开裤腰让她瞅准了往里迈,一层层穿

    好,顿顿,露出脚丫。然后又让她躺下跷起腿,手连胳膊一起伸进去把

    缩在里面的棉毛裤毛裤拽出来,抿起棉毛裤腿把袜子套上。

    穿完袜子,她把妹妹头上松了的皮筋揪下来,重新给她梳头。只见

    她一手拢发、一手绕皮筋里外三番麻利儿就扎好一个抓鬏。两个抓鬏扎

    好后,她抬起妹妹的下颌笑眯眯端详。

    她把妹妹抱下床,一手牵着,晃着另一个小巴掌环顾四周讲:小

    孩,谁告阿姨,五个手指头印儿。

    陈南燕威严地正要走。

    我告。方枪枪在一旁说,伸出脸蛋:你打我吧。

    陈南燕只是一笑,并不理他。

    阿姨!方枪枪提高嗓门,光着屁股一下站在床上,朝窗外喊,笑嘻

    嘻地看陈南燕。

    陈北燕气愤地瞪他一眼:别理他,贱招。

    陈南燕拉着妹妹,走到他床边。方枪枪捂头等待着。陈南燕没用手

    碰他,只是盯着他的小鸡鸡好奇看了会儿。说:你下来。

    方枪枪咚一声跳下地:我下来了。陈南燕跑去把李阿姨的座椅吃力地搬到窗下:你敢到这儿来吗?

    方枪枪大摇大摆走过去:我来了,怎么啦?

    你敢上去吗?

    我上来了。

    方枪枪刚爬上椅子,还没转身,陈南燕也爬了上来,两人腿挨腿地

    站在椅子上。

    方枪枪看到满院子的小朋友和阿姨,刚想往回缩,不料身体一高,被陈南燕蹲下一抱送上窗台。

    窗台很窄,半脚宽,方枪枪只能贴在玻璃上身子也转不开。你抱我

    下来——他瓮声瓮气地嚷。

    陈南燕早跳下椅子,忙不迭地把椅子挪开拖回原处,姐妹俩站在一

    旁咯咯笑。拍手叫:傻小子下不来喽。傻小子登高望远喽。

    姐妹俩笑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响,没声了。

    哎——哎——,方枪枪喊屋里别人。张燕生和那两个女孩走过来,仰脖儿看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吃手指头。

    下不来了。方枪枪带着哭腔诉说。展开双臂更大面积拥抱玻璃,一

    个浓墨重彩的“太”字深深印在夕阳中的窗上。

    我像一枚特大剪纸贴在窗户上,活生生的,逼真得令人作呕。窗外

    也聚起了一堆儿吃着手指头看我的小朋友。我看到还有更多的孩子停下

    正玩的游戏从远处往这儿跑。李阿姨背对着我和人说话。她也将很快转

    过头来——站在她对面的中班阿姨已经看见了我,惊奇地扬起眉毛,嘴

    唇加快了嚅动。我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李阿姨脸都

    气歪了,大步向我冲来,狂乱地挥舞长臂,嘴张得能塞进她自己的拳

    头。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妨碍了我们认真交流。她的怒吼像一只蚊子

    嗡嗡哼唧,我觉得自己惹急了一个哑巴。看到一个残疾人那么生气,我

    十分内疚。我不懂也没法向她解释我的处境,没有谁想当海族馆里那些

    露着肚白贴在水箱上爬来爬去的两栖动物。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

    一定把这当做满不在乎和公然挑衅。有一阵儿,我绝望地想往上爬,伸

    手去够上面的窗棂。她在外面猛拍玻璃,似乎想把我震下来。我从来没

    那么近看一个人,玻璃还有某种程度的放大,李阿姨的舌苔很厚,少颗

    槽牙,上唇有一排胡须——她不见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在那样窄的窗台上转过的身。也许是对李阿姨

    的恐惧使我克服了困难,超能发挥——我只想在她到前离开窗台。此举

    是个错误。圆滑一点的做法应该是原汁原味儿留在原地,这样李阿姨驾

    到,也会一目了然:罪不在我——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张燕生和那俩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跳着脚齐声喊:跳!跳!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床,纵身鱼跃,差点扑了个空。好在

    本人弹跳力还成,也有股拼他个鱼死网破的冲劲儿,一个狗抢屎栽进床

    里,当场流下一摊涎液,小腿迎面骨磕在床栏上一阵令人昏厥的剧痛。

    我哭了一声就意识到这不是时候,含悲忍泪慌张下床,一瘸一拐往自己

    床上跑。一个拖着伤腿的小战士能跑多远。眼看快到床了,一只大手把

    我按在半路上,惊恐回头——李阿姨。她也有点过,逮个孩子嘛,还用

    擒贼似的撅起人家一只胳膊反扣人家双手。

    审问完全是胡乱逼供。审的和被审的都有点歇斯底里,证人做的也

    全是伪证。我哭一阵,说一阵,激动得浑身颤抖。为自己极力辩解但只

    会说三个字:我没有。我甚至没提陈南燕的名字,压根把她和本案当做

    两回事,一个是玩,一个是闯祸,可见逻辑思维一点没有。张燕生等现

    场证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会描述给他们印象深刻的

    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这些伪证专家一

    旦记忆出现空白,就虚构。一个人起头,其他人添枝加叶,越说越乱,最后整个事情变得荒诞不经。要相信他们的说辞,我就是——神仙。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观受到冲击。她伸开两臂

    恳切地求饶: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讲话,一分钟——让我整理一下思

    路。

    就是说,你从这把椅子起飞,一路飞,然后落在窗台上——下不来

    了?唐阿姨先恢复了理智。她从寝室门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

    走,边走边问。走到窗前对李阿姨讲:整十步。

    是吗?唐阿姨歪头问我。

    是。

    是吗?唐阿姨大声问其他孩子。

    是。

    是吗?唐、李两阿姨齐声问我们大家。

    是!我们的肯定并不是肯定起飞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念的那个字

    确实读“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转向我:你再飞一遍。

    李阿姨从二楼提下陈南燕当面对质。陈南燕一进门还没开口先哭

    了,同时押到的陈北燕也在一旁抽抽搭搭哭起来,泪已哭干身心交瘁的

    方枪枪又陪着掉下眼泪。他们像一干共犯公堂相见,惺惺相惜,面面垂

    泣。方枪枪甚至有点喜欢这场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陈家姐妹挨得更近

    了。一时间他忘了自己的苦主儿身份,只想和人家同样下场。

    阿姨们这次严禁孩子们主动招供,自己提问题。一个问题先问陈南燕,后问方枪枪,再传唤证人,所有人只需回答“是”或“不是”。为什

    么“不是”不必多嘴。

    方枪枪不知不觉模仿陈南燕,从模仿她的姿势到成为她的应声虫。

    陈南燕说是,他也说是;陈南燕说不是,他也不是。陈述客观环境时这

    一点难以令人察觉,只显得事实清楚毫无争议。审到后来牵涉到较多个

    人行为,李阿姨发现方枪枪在人称关系上的混乱,应该使用第三人称时

    方枪枪也使用第一人称。譬如:陈南燕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方枪枪也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这么说并无意替陈南燕开脱,只是迷恋陈南燕说“我”时那个字的

    发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似乎“我”字是个复数,像“党员”“同志”或“群

    众”可以容纳两个人。

    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

    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强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

    ——她还是你?”他又糊涂:“我。”

    再后来,方枪枪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

    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裤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枪枪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枪枪的一个

    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枪枪一直站着丁

    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

    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频率乃至呼吸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

    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

    判断:方枪枪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枪枪说:

    方枪枪,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乱,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

    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

    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

    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脱,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

    留下方枪枪,唐阿姨准备跟他好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地,摸

    清他的思想根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月

    经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室接她家里来的电

    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枪枪的饭留

    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胸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

    杨丹的肉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枪枪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

    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跷着二郎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

    白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

    在夜色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内。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

    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

    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枪枪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入,活动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

    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脸上喝

    问:

    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

    还是国民党?这是渣滓洞啊还是白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蒙了,满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

    言,条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耻彻底

    激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枪枪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

    志连声道歉。她们和方参谋都是熟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

    高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

    长和方家住同一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

    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此刻,她

    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枪枪出来。

    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内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

    会,委屈的泪水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

    亮的大眼呲儿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交。唐姑娘心里对自己

    说。

    方枪枪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根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

    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

    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

    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看

    到另一台可怕稍逊的戏剧。唐阿姨脸上的泪水更是使他魂飞魄散。阿姨

    都给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还有命吗?无论大人怎么撺掇、号召他也不敢

    正视这个军人。头都快低到肚脐眼,后脑勺上的短头发一排排鞋刷子似

    的立起来露出青皮。解放军摸了摸鞋刷子,一阵痉挛掠过脖梗沿着脊椎

    凉到尾巴骨那儿。他听到爸爸这个词,极度紧张使他理解力短时瘫痪,像听外语一样既不懂这词的意思,也不明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副院

    长塞到他手里一个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点,还认得这是个吃的东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个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个包子一下站起来。

    解放军已经走了。小朋友们也陆续离开餐桌,进寝室做睡前准备。活动

    室像曲终人散的剧场走的一空。偌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

    默擦泪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本来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大人此刻很

    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还不懂这犹如迷路,对自己顿生怜爱,不满足

    但又蛮舒服的心绪正确的说法叫:感伤。第四章

    夏天到了。午后经常电闪雷鸣,骤然降下瓢泼大雨。下雨的时候在

    房间里睡午觉十分享受,睡眠既深且沉,到了起床时间怎么叫也难以醒

    来。

    孩子们都只穿着一条小三角裤衩,整个夏天光着膀子和腿,脖子扑

    着痱子粉,像刚消过毒的小树苗。他们都长了半头,也显得更知道和大

    人合作了。当你和他们谈话,会发现他们能说很多人话,除了日常用语

    还夹杂着一些革命单词“毛主席”“天安门”“无产阶级”“万万岁”什么的。

    到秋天他们该升入中班了。

    方枪枪在生活自理和组织纪律性方面进步很大。虽然还是尿多,但

    也大都集中在晚间,喝水多了和玩得过于疲劳的时候。他长开了一些,头和身的比例不那么接近,五官也匀称多了,看上去可算清秀,颇得一

    些路遇的大人喜爱。他的头发偏黄,长鬓垂耳,不知道的人常常把他当

    做小姑娘。阿姨跟他的家长讲了多次,让他们给方枪枪头发剪短,夏天

    留这么长的头发容易生痱子。

    大礼拜回家,他爸爸带他们哥俩去逛对过的翠微路商场,用冰棍把

    他骗进理发馆。一看见那些白衣白口罩细菌部队打扮的人,每人按着一

    颗人头奋力切削;一圈陆海空官兵引颈受戮低下高贵的头任人宰割;方

    枪枪先心惊肉跳。闻了一会儿臭烘烘热焖焖的头油、发渣儿、肥皂水的

    味儿他就晕了理发馆,跑出来吐,吐了一地小豆干饭和黄瓜炒鸡蛋。再

    怎么拖也不肯进去了。方际成讲不通理,当街拍了他两下,他就哭成个

    高音喇叭,惹来一些随军家属指责解放军不注意影响虐待幼女。气得方

    际成拉着方超扬长而去,“幼女”一路哭一路跟,险些被另一些随军家属

    当走失儿童送到交通岗。

    下次讲好条件,满足了方枪枪一切正当或不正当的要求,一走到理

    发馆门口他又两脚生根不上台阶。没打就开始哭,谁见谁心软。

    方际成对阿姨讲,这孩子他没办法,每次进理发馆都像送他上法

    场。先让他头发那么长着,实在不行扎小辫,等他妈妈有空儿了再收拾

    他。

    唐阿姨心说:打呀。你不是会张牙舞爪来老虎那套——还是分人。

    自己家孩子是人,别人家孩子都是王八蛋。

    与他们家熟识的张副院长也在私下讲:不是理不了而是不想理。这

    家人没女孩,在南京的时候就喜欢把方枪枪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一两

    岁进保育院前还给方枪枪梳过小辫儿。

    唐阿姨激愤地讲:就是惯孩子嘛。越是小户人家越是爱把孩子养得娇滴滴的。小唐发现这是一条规律。保育院也有不少孩子父母是高级干

    部,也没见谁当个宝似的。还不是交出来就不管了跟参军一样,随保育

    院怎么调教。这样风吹过雨打来的孩子将来才能曲能伸,坐得金銮殿,进得劳改队。

    “糖包”要不是文化程度低,写自己姓还常缺笔画,真有心写一本中

    国版《教育诗》与各位专家好好切磋切磋。当下她就立志,捐弃前嫌拜

    奉天女子国民高等学校开除的李阿姨当文化教员,从人口刀手尺认起。

    方枪枪顶着一头德国钢盔式的齐耳发在夏日的阳光下跑来跑去,有

    风的日子长发飘飘,谁见了都要说“这女孩儿长得有意思”。他也很美,受了抬举似的。没事双手分开挡住眼睛的鬓发掠向耳后,歪嘴吹吹额头

    的刘海,东施效颦,女里女气。好像木匠进了音乐学院拿锯的手也有机

    会拎弓子了——很得意自己跨入了另一个领域。

    保育院的女孩子普遍比男孩子发育早,身体灵活,头脑清晰,无论

    是认生字学唱歌跳舞蹈都比男孩子领会快,记得牢。她们也更讲卫生,更礼貌,待人接物更有规矩。男孩子还在冲冲杀杀,她们已经在玩复

    杂、更有情趣的游戏:过家家、看病、喂饭什么的。其中一些发育尤其

    快的,更是落落大方,人在幼年便顾盼流眸,自有一番成熟。这些早熟

    女童每日里梳妆打扮,花言巧语;表达能力、社会经验明显高同龄男孩

    一截儿。阿姨喜欢她们,大量启用这一类女孩充当密探和小头目。在方

    枪枪性别意识尚且朦胧时,只觉得这些女孩是集体中较为优秀的一群像

    官场上的红人儿大学里名教授的得意门生,十分仰慕,一直在发奋盼着

    有朝一日鱼目混珠混迹其中。

    方枪枪深信自己是在追求上进,向好孩子看齐。他也想让阿姨待

    见,委以重任。谁愿意总招人鄙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学好有罪

    呀?

    女孩子的身体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保育院的孩子都没特别当做

    一个秘密或一种奇观。实际上她们过分简朴的线条在漫不经心的眼光中

    很容易遭到忽视。方枪枪有时起心打量她们全在于什么也看不见,一说

    起女孩子怎么长的就茫然。自己在明处,她们在暗处,平白无端就觉得

    吃了她们的亏。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团结友爱,何至于她们得

    天独厚,长得那么经济、轻盈、便于活动。尤其有时方枪枪翻床栏硌了

    一下蛋,安然走在路上被大人出其不意掏一把裆,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嘟

    噜肉多余、碍事、暴露身份。我们班男孩中高洋的阴茎异乎常人,豆荚

    般饱满鼓胀,阿姨们也引为一奇,没事便指着说笑,搞得他成了保育院

    名人。经常一些无聊的男大人走来参观,很多手摸来摸去,有一次摸发

    炎了,肿得红艳。方枪枪不留神看了一眼,留下病态、畸形的印象,心中更是嫌恶。

    后来胡乱受了些进化论的影响,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瞎造句:女孩

    先进化没了,男孩还没进化完。

    方枪枪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一张洁白的瓜子脸

    ——葵花子;弯弯的黑眼睛,不一定很大,但务必双眼皮;鼻梁很直,薄若餐刀刃,可用来切豆腐;鼻头是尖是圆,他犹豫很久,最后选择不

    尖也不圆,翘起来。嘴是樱桃小口,不能窄于鼻翼,像哥哥那样——抢

    饭时很不方便。

    他还要一个香烟过滤嘴长短的人中;一瓶葡萄酒粗细的脖子;可盛

    一滴眼泪的酒窝;像枚纽扣缝得熨帖的肚脐;十根面条一样的手指;两

    条吧凳般的长腿。

    他不要所谓身体曲线,只希望自己全身上下像根无缝钢管浑圆紧

    凑,白璧无瑕,拎得起放得下,一丝不挂也不丢人,到那儿展览都是可

    造之材。

    最早他这些想法是照着陈南燕想的,后来几经修改,超出了原型。

    单纯拷贝陈南燕,因为实物总在,一比样品,赝品就不像了。无论本人

    自我感觉多好,陈南燕一到如同竖起照妖镜,方枪枪自己也觉得原形毕

    露。

    方枪枪博采保育院所有女孩的特点。一些男孩长得不错,他也大胆

    取其局部为其所用。还有一些无人具备,他又坚持要有的特点,譬如气

    质、风度,他就自作主张,想当然了。

    他认为自己应该显得傲。

    我长得这么好,全保育院也找不出第二个,不能太平易近人了。咱

    们这些个小孩,德智体都没开始发展,天真烂漫,比不了学识又谈不上

    什么思想品德,长得全乎,不傻不苶,就是一个人全部优点了——谁也

    不能管我叫“花瓶”。

    老院长有一次看见方枪枪在花坛摘花儿,掐了朵月季凑在鼻前使劲

    嗅,眼睛瞟来瞟去。见人注意便做出深为花香陶醉状,劲儿劲儿地掉头

    走开。那步态也特别,像是经过设计,踩高跷似的平地走出一股蹬梯子

    的味儿。

    于是指着问:这个……男孩还是女孩,怎么这么恶心?

    还有一次,大家玩完回屋,都急着上厕所。李阿姨也急。她放进女

    孩子,把男孩子挡在外面,自己也进去,还插上门。刚蹲下,发现方枪

    枪蹲在旁边,心头大怒,又不便声张。方枪枪装模作样撒完尿走了,大

    敞着门。李阿姨吃了个苍蝇似的别提心里多熬糟,一下午嘴里都在嘟

    囔:真他妈流氓真他妈流氓。小唐听见问:流谁啦?

    李阿姨嘴一下闭得像刀片那么薄,倔强的模样仿佛告诉小唐:打死我也不说。

    方枪枪不三不四的样子和特立独行的架势在保育院遭到集体的孤

    立。男孩们当他是个怪物、叛徒,给他起了个外号:假媳妇儿——我认

    为这是鹦鹉学的阿姨舌。阿姨看不到,还把他堵在墙角揍,按在地上吃

    土。美丽整洁的方枪枪经常弄得蓬头垢首,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心中

    愈发觉得男孩粗野,发狠不与他们为伍。他也傲得挺没意思的。也想给

    自己找几个宫女,眼睛一遍遍往女孩子高的那一堆儿里乜斜。心知自己

    是冒牌货,还是抖着胆子往人家跟前凑,凑了几天插进去,觍着脸问人

    家:你们玩什么呢?

    女孩们晃着怀里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不吭气,谁也不看他一眼。

    带我玩吧,我给你们当做饭的。

    杨丹先翻了他一个白眼,其他女孩一个挨一个接力朝他翻,陈北燕

    翻得比谁都大,半天不见黑眼珠落回槽儿。

    中午午睡,他掐陈北燕胳膊上最嫩的肉:为什么不带我玩?

    陈北燕疼得嘤嘤哭。

    方枪枪咬牙切齿小声说:以后不许你跟别人玩,只许跟我玩。

    唐阿姨巡视过来,他连忙缩回手,盖好毛巾被装睡。

    他听到唐阿姨问陈北燕哭什么,陈北燕不敢说,挨了“糖包”一通训

    斥。

    下午,方枪枪走到哪儿,陈北燕跟到哪儿。女孩子们叫她,她看着

    方枪枪脚下不敢挪步。杨丹搂着脖子把她带走,没过多一会儿,她又自

    个乖乖回来了。

    方枪枪很高兴,尽量善待她,拔了一些草,做成一束花的样子,让

    她手里拿着。

    他让她坐上转椅,推得她飞转,自己退开一步,挥手向她告别:再

    见!到了就来信。

    方枪枪还把陈北燕搀进秋千筐坐下,自己当大力士送人家上半空。

    下来问人家跟我玩好玩吗?陈北燕不点头也不摇头,方枪枪给了她

    一耳光,接着手指她问:你哭?

    陈北燕也就没哭出来。

    方枪枪想自己还要耐心点,多给她一点参与感。于是拉起她手喜气

    洋洋地建议:咱们玩打仗吧。

    方枪枪在前边假装八路军跑,陈北燕在后边假装中央军追。方枪枪

    边跑边射击,还扔手榴弹,严格按照军事要领,爆炸时趴下,打枪时隐

    蔽。陈北燕简单,敢死队一样往上冲,枪拿的也是****,光放不

    响。女兵就是不会打仗。方枪枪对她讲,你这样不行,真在战斗中很快就会中弹。他教了她几种简单的步兵动作,怎么卧倒,怎么匍匐前进,让她原地练了几遍。不标准,再来。陈北燕趴在地上哭了。方枪枪不为

    其所动,冷酷地命令她继续。直到无可救药才叫她起来。再三叮嘱她:

    枪一定要响,人一定要经常趴下,否则这仗没法打。然后雄赳赳跑开几

    步宣布重新开战。这次他当美国兵,陈北燕当志愿军;他巡逻,陈北燕

    打他的埋伏。

    方枪枪战斗得累了,跑到一堆沙子上笔直倒下,对赶上来,不知再

    往下应该怎么办的陈北燕说:假装我牺牲了,假装你把我埋起来。

    陈北燕跪在沙堆上,第一把沙子就扬在方枪枪脸上。

    方枪枪眯了眼,揉着眼睛坐起来,没发火,兴致勃勃换了个花样:

    假装我负伤了,假装你抢救我,假装把我运医院去。

    陈北燕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方枪枪从地下架起来。方枪枪在她搀扶下

    非常得意地一瘸一拐穿过院子,时而吊在她身上短暂昏迷片刻。张燕生

    一帮男孩大声给他们起哄。

    方枪枪躺在树荫下让陈北燕治伤,太阳晒着一点就往荫里挪一点。

    陈北燕给他吃药,抹药水,在他坚持下还用手指头给他打针,臀部注

    射。

    为了玩得逼真,方枪枪还在树下拣了个塑料扣子当药吞下,含在舌

    底。

    现在你的伤好了,可以假装追赶部队了。陈北燕十分不耐烦地结束

    治疗,对病人态度一点也不好,很像院里卫生科的大夫。

    假装现在你负伤了,假装我给你看病。

    方枪枪把含了半天的扣子吐出来,塞到陈北燕嘴里:假装我先给你

    吃药打针脱裤子。

    陈北燕脸朝下枕着胳膊,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褪下裤衩。

    方枪枪拣了根树枝,撅巴撅巴当针管。嘴里还念念有词:

    假装我抽了药,假装我甩甩针头,假装我……他高高举起树枝正要

    扎陈北燕,只听另一棵树下李阿姨一声大吼:

    干什么呢你!

    声音未落,人冲过来,一把搡开方枪枪,拉起陈北燕三下五除二给

    她提上裤衩。呲儿她:你傻呀!

    方枪枪玩得高兴半截中断,笑容还在脸上:我怎么啦?

    李阿姨蹲在地上给陈北燕拍土,扭过脸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低吼:

    滚——

    方枪枪走出小树林,来到太阳地。尽管已近黄昏,太阳光仍然很

    足,晒在皮肤上洒辣椒面儿似的。他满身大汗,蹭到墙上、门上都是一片湿印。他走进活动室,用自己缸子接着凉白开桶的铜龙头喝了很多

    水。那水有点温,放了白糖,好像还放了一些盐,喝进嘴里有点甜也有

    点咸,喝多了爱打嗝儿。他又接了半缸子水走出门站在台阶上边喝边瞅

    别人玩。

    他肚里灌了凉水,没有冷却下来,反而更加逛荡。李阿姨那一小

    吼,别看他表面上没怎么样,心里着实受惊不小。李阿姨吼之时那张脸

    很多年后才找着词形容:鄙夷。这李阿姨的粗暴恶劣他是习以为常,更

    狰狞的嘴脸也遭到过,怕一下也就完了,全没今天这么触目惊心过眼难

    忘。方枪枪自以为还是深得大人喜欢的。虽然有几分孤芳自赏,但对阿

    姨这类强者,他一向摧眉折腰能巴结则巴结,很在乎她们对自己的看

    法。李阿姨这一吼,吼掉了他一大半自信。再一项令他惶恐的是原因不

    明。过去李阿姨每次行凶,都凶得有个道理,方枪枪自个也清楚什么地

    方招了人家,霉头触在哪里。这一次玩得好好的,如遭晴天霹雳,死都

    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方枪枪有些愤愤不平:她也给我打针了我也给她打针了怎么我就活

    该得一个“滚”。这时他想起陈北燕的屁股。刚才玩时这东西并不显眼,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压根没往记性中搁。现在,屁股断头去尾凸显在

    他眼前,像清白无辜的生灵受了冒犯,十分冤屈却含悲忍垢不记仇不皱

    眉。屁股多老实呀——我感到一阵羞愧。欺负不会说话的东西算什么本

    事?人家那么腼腆,不爱声张,默默地为我们做好事:承担我们的重

    量,排泄我们的肮脏;从有限的口粮中节省出那么一大块脂肪垫在下

    面,使我们身上有一处容许人打又不太疼的地方,走到哪儿都像给自己

    带着个沙发垫儿。当然还有一些我那时不知的好处,譬如:遇到地震给

    压在房子底下多活几天燃烧的能量。简言之:应该善加珍藏妥帖呵护诚

    心敬重的东西被我随随便便拿出来胡使,不说亵渎神圣也要讲暴殄天

    物。难怪李阿姨发那么大火。我知错了。我对屁股充满歉意,觉得自己

    深深得罪了一个那么善良忠厚又谦虚谨慎的好屁股。

    我抬眼去看所有人的屁股,都严严实实包裹在结实的布匹里,或扁

    或鼓——这一定是好东西。

    唐阿姨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树荫下,朝我招手点名叫道:方枪

    枪你过来。

    她很亲切,满脸堆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绕着柳枝揪下片片柳

    叶。

    我走了几步,看到她手中什么东西一闪光,心中不祥,先排除第一

    恐惧双手抱着脑袋大声说:我不理发。

    不理发。跟你商量个事。唐阿姨笑得更可人了。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满腹狐疑走到近前。

    我准备让你当吃饭小值日。

    唐阿姨虚晃一枪,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抓人。我早有防备,收腹含

    胸,眨眼之间人已在一丈开外。

    你跑?唐阿姨变色吆喝。

    我不跑。我前腿弓后腿弯,箭在弦上和她讨价还价:不跑不理发。

    进退几个回合,唐阿姨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掉脸喊那边正玩得欢

    的孩子:你们帮阿姨把方枪枪抓住。

    只听周围小朋友发了声呐喊,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窝蜂四面包

    抄过来。

    我左冲右突在前边拼命地跑,边跑边回头——大群孩子黑压压紧跟

    在后面,最前面的几个狂奔之中还伸着手像铁道游击队在追火车。一只

    手挠了一把我的光背,我一个急拐弯儿,一排孩子应变不及闯进花丛。

    散兵游勇杨丹出现在我面前,一脸惊恐只想躲我,左闪右闪都跟我

    想到一块儿了。

    我只好抓住她双肩,脚下一个绊儿将她尖叫着摔倒在尘埃中。

    就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长腿长手的高洋从后面把我扑倒。快马驾

    到的其他孩子接二连三压到我们身上摞成京东肉饼。我扭过头亲眼所

    见,汪若海健步赶来双手按着趴在最上面的于倩倩屁股一个起跳,稳稳

    坐在她的腰上。

    我费劲抽出一只手用力打高洋的脸。高洋被人山压得一动不动还不

    了手,皱着眉头忍受,很快脸就被打红了,贴着我脸呜呜咽咽哭。

    唐阿姨分开鬼哭狼嚎的孩子,掐着我的后脖梗把我押到树荫下的椅

    子上,一推子先在我脑门中间犁了道沟,松了手说:你跑吧。

    我哭哭啼啼任她给我拔毛,只求保住耳朵。前几天见过唐阿姨拿厨

    房的韭菜练手,以为她是想学修剪桃树,还为她高兴。她煞费苦心给我

    剃了个盖儿。这是她认为最美观的发式。她们房山县唐家坨子的栓柱有

    富什么的都剃这样的头。其他小朋友围着我叫:马桶盖儿马桶盖儿。第五章

    人矮,天就显得高;日晴,云就蒸发了。翠微路上的枫树叶子已经

    变成酒红色,摘下来贴在帽子上就能当帽徽;杨树梢头的部分被一夏天

    的阳光晒得像披了件黄军装;榆树、槐树还是绿的,但也绿得乏了,中

    午也显得阴郁;树叶脆弱,没风也自夭枝头接二连三沙漏般往下掉不像

    柳树轻薄依旧,有事没事翩翩起舞。

    天好,阿姨就带我们去街上看车。从家属区的西门出来,沿着翠微

    路走到复兴路口。出门小朋友除了横着手牵手还要扯着前人的后下摆,一个穿一个远看就像一根绳上拴的蚂蚱。走到复兴路上,小朋友们面向

    马路排成两行,小合唱一样伸着脖子等着,驶过一辆汽车就拍手雀跃,齐声欢唱:大汽车大汽车大,汽,车。

    很多年前新北京一带还是典型的郊区景致。天空还没被首都钢铁公

    司和八宝山火葬场污染。也不繁盛,没有沿街那些花里胡哨的大笨楼和

    脏馆子。复兴路只是一条四车道的窄马路。两侧树木葱茏,有很宽的灌

    木带将非机动车道隔开。骑自行车或步行的人可一路受着林荫的遮蔽。

    随处可见菜田、果园、远山与河流。建筑物大都隐在围墙深处,多数高

    度在二层或四层,在林木环抱中露出错落有致的屋顶。仅有的标志性建

    筑是军事博物馆高大的金色五星和海军办公的大屋顶黄楼。

    马路很清净,基本没有行人,汽车也很少,小朋友们望眼欲穿才盼

    得来一辆军用卡车。要是驰过一辆车头带奔鹿标志的老“伏尔加”就像见

    了宝一样,欢呼声久久难以平息:小汽车小汽车,小——汽——车——

    这一趟没白来。

    我把“小气”和“小汽车”这俩词搞糊涂了,以为这俩是同根词,因为

    小气才叫小汽车。不理解为什么大官偏坐“小汽车”。

    走来走去,知道了自己的大概方位和家乡的部分面貌。东面是北京

    城,有火车站,西单和木樨地。沿着马路中间一直走能走到天安门,毛

    主席就住在那儿上。屋里挂着红灯笼。逢年过节出来让大伙儿见见,平

    时就把相片挂在外头谁想他了可以随时看看。

    紧挨着我们院的是海军大院。大得一塌糊涂,围墙围住我们半个院

    子,还一直绵延到公主坟“大1路”公共汽车总站。兵力也多,足有两个

    连我们院只是一个可怜的警卫排。更遥远的东方据说还有个空军大院。

    全国战斗机都是从那院起飞保卫党中央。有时不知何故远处会传来一声

    巨响,小朋友都知道那是空军在投弹轰炸。多一半孩子见过机场停放的

    飞机,星期天那些飞机统归“军博”管,买票就能进去参观。

    西边隔着翠微路是通信兵,发报机都在里面。他们保育院的小孩也经常手拉手出来,沿着路西侧他们院围墙走到复兴路上看汽车,与我们

    井水不犯河水。再往西就深了,大院一门接一门,都是陆军把门。你要

    知道陆军有多少兵种你就挨牌数吧。反正尽头是“301”总医院,全是病

    房。据说“301”往西还有陆军,但我们班的小朋友最远也就在“301”住过

    院,再西还有哪支部队也没人说得清了。陆军如此众多,声势浩大,很

    使我们这些陆军小朋友优越。

    我们院门牌是“29号”。这是开在复兴路上的北门号码。有时我们抄

    近路从北门回院,经过门外那两个大红数字,一下就记住了。北门是正

    门,门禁森严,站岗的有长枪短枪,进出要穿军装亮出入证。家属小孩

    是不许通行的。保育院阿姨认识有的战士,另外我们小朋友好歹也算编

    队行进,带班的班排长偶尔开恩,挥手放过我们。这些兵拿的都是真枪

    啊!小朋友们格外敬畏那枪刺上的凹进去的血槽,看得入迷,走出老远

    还一个劲儿后仰着身子拧脖回头。最爱看的是这些兵敬礼。有干部通

    过,背短枪的就一个立正手举帽檐。小朋友们登时喜笑颜开连忙学着互

    相敬礼,一步一个立正,谁看就向谁致敬,队伍就此扯散了拉长了一路

    都是忍着笑不停行礼的小孩。

    北门内的办公区有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大花园,被结满青灰色树子的

    柏丛紧紧环绕,里面种着一些花草看不清品种和姿态。中央花园有一根

    旗杆,高耸入云,想数上边飘扬的那面红旗到底有几颗黄星一定会被直

    射下来的阳光刺盲眼睛。每个花园后面都有一座灰白钢筋混凝土楼房,平头整脸肥矮敦实。楼门宽大一排玻璃门主楼还有防雨车道;窗户很多

    一扇连一扇枪眼一般都是钢框铁架。这种风格如果一定要命名可称之

    为“苏维埃式”。一种经过简化的俄国款样:毫不掩饰,突出坚固,具有

    堡垒般战斗气势和库房般容积米数的大块头。小朋友们的爸爸都在这些

    楼里上班。每次路上总会碰见一两位,一个人喊爸爸,其他人也会跟着

    乱喊。楼上窗户就有人探出头,知道是保育院小朋友经过了。

    出办公区还有一道岗。那道隔离墙建的有点节约,砖砌得很花哨,码出很多镂空的图案,攀登方便,应该说是道女墙。

    女墙外是大操场,也是我们院的中心地带。操场上有两个篮球场,一个灯光水泥地一个土地;一架双杠一具单杠一个沙坑一堵障碍板一条

    独木桥;更大的部分是一个足球场,东西两侧遥立着无网的足球门。

    操场西路排列着礼堂、俱乐部、澡堂、锅炉房、卫生科、一食堂和

    菜窖到西门。

    东线桃林夹路,成熟的桃子有婴儿脸那么大,三三两两娇嫩地躲在

    匕首形桃叶中。桃树后有一大片果园,铁丝网围着很多苹果树、梨树和

    一铺果实累累的葡萄架子。果园南边隔着一片杨树林空地是所大别墅,在美国也值一百多万。原先是给一名将军修的宅子。此时当做保育院的传染病隔离室。再往南百米开外的另一所将宅。更大,更讲究。围着栅

    栏,有单独的岗亭卫兵。在加州得卖两百万美元。小朋友们都知道住的

    是十年后相当著名的林彪反党集团成员海军中将李作鹏。此人给小朋友

    留下深刻印象。大高个,挺胸叠肚,像现今的明星一样永远戴副墨镜从

    没摘下过。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头一副墨镜。这墨镜使我备受困扰,那是电影里坏人一般而言特务的道具,革命高干李将军戴着充满邪气。

    他是一位海军副司令。高洋很了解他,告诉我们他原来是我们部的

    副部长,官迁海军家没搬。他有一个胖儿子。之所以戴墨镜是因为他的

    一只眼在战争年代被白狗子打瞎了,装了只狗眼。

    李将军家毗邻东院墙有一个小门,通往一墙之隔的海军大院。小门

    的卫兵由两个院各出一名陆海军士兵。再加上李家自己的岗哨,一小块

    地方林立着很多武装卫兵,给小孩重兵把守的感觉。

    跨过东西小马路是38楼。这也是座将军楼,住着一员中将,几员少

    将,一位前途远大的大校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上校。这位老上校原来也

    是将军,国民党部队起义的。他的儿女当时就很大了,有的已经成婚。

    高洋见过他的外孙女。

    挨着38楼就是我家的42楼。这是院里最大的楼,我们班小朋友多数

    都住在这幢楼里。往西过了二食堂,院最深处还有一幢和我们楼一模一

    样的23楼。高洋杨丹家住那楼。

    其他就是些平房和筒子楼了。于倩倩家住平房。

    38楼人家都吃辣子。家里炒辣椒,闻见油锅味儿就要流眼泪。

    42楼和23楼里很多大个子壮汉,吃馒头地瓜就大葱,说话像含着猪

    大油。爱打孩子。孩子也被打惯了。经常在楼下听到楼上近乎杀人的惨

    叫,片刻受害者下来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高洋讲,38楼都是红军。42楼和23楼的是八路。一个在南边打一个

    在北边打,成立解放军前都不在一个部队。高洋什么都懂。他家吃蛇,有时还套猫。他家一个老太太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

    小朋友家爱吃的东西都不一样。除了地瓜大葱还有喝醋的一天到晚

    捞面条的炒菜放糖吃糯米的。我家专做的就是猪肉酸菜炖粉条。

    没一家爱喝豆汁。

    大人都讲方枪枪虎头虎脑。他头剃得青一块白一块从后边看就是一

    足球;两腿膝盖永远涂着紫药水或红药水旧创未愈又添新伤;脖子、脚

    后跟没到冬天就皴了什么时候搓什么时候一群活蚯蚓。孩子有了七八颗

    牙,路上捡到圆的亮的就往嘴里塞,经常大便时拉出一个扣子或汽水瓶

    盖偶尔还有一枚五分硬币。有一次唐阿姨见他塞嘴里一只八一帽徽,连

    忙用手捅嘴里去掏已吞进肚里还被咬了一口。午睡时来了两个卫生科护士,带着一根橡皮管子和一输液瓶肥皂水。她们把管子插进孩子肛门,把那瓶肥皂水灌进他直肠,让孩子坐在便盆上,聊天等了一会儿,就听

    便盆一阵水响,接着当啷一声。护士把帽徽冲下马桶,放心走了。孩子

    一下午括约肌失灵,吃窝头拉棒子面粥,学了一个新词:灌肠儿。此后

    一生一见到那道北京小吃扭头便走。

    孩子还学会了一个新词:王八拳。中国武术没这一路。那拳不

    叫“打”“使”而叫“抡”。要领是以肩为轴,两臂能伸多长尽量伸多长,然

    后“抡”起来,左右画车轮。车轮转的越快越好,在眼前形成一个密不透

    风的屏障,谁进来都是一顿雨点般的拳头落身上。打的时候最好边哭

    边“抡”,那样震慑效果最佳。

    不会王八拳不行啊。孩子长不大。孩子每天都要和全班小朋友较量

    一番。一起床,还没穿完衣服,就要先跟陈北燕抡一通王八拳。下地之

    后,每一张床的小朋友都在摩拳擦掌,等他一到就开始抡拳。要走到活

    动室必须一路抡过去。上厕所也要边抡边尿,旁边不能有人,也腾不出

    手扶把。做游戏的时间几乎没有了,只要阿姨一解散,小朋友们就围着

    方枪枪狂抡王八拳。也不见得非要打中,关键是运动起来,别让他闲

    着。经常形成小朋友们围成一圈,方枪枪一人独在中间,各抡各的,谁

    也没打着谁,个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邪功导师领着信众在练气哭

    啊闹啊。阿姨也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同仇敌忾跟方枪枪过不去。问原

    因没人说得上来,一个比一个委屈;三令五申又制止不住,一转身孩子

    们就打成一团。为了减少打架,阿姨有意隔离方枪枪。散步时把他搁在

    自己手里单独领着。玩集体游戏老鹰捉小鸡丢手绢时让他一人在边上看

    着。这丝毫没有缓和孩子和大家的关系。

    孩子也不懂这局面是怎么形成的,只知道谁不理他就打谁,越打越

    多,打成了惯性。孩子他不羞,不苦闷,不讲理,不自怜,每日一睁眼

    兢兢业业打到闭眼。他总是第一个醒,最后一个睡。有时寝室熄了灯,还有一些男孩光着脚悄悄摸过来,孩子就和他们床上床下你来我往比试

    半天。全班都睡了,孩子还在黑暗中闪动着警惕的眼光。

    孩子太累了,心中生出一些狠念头。那些女孩再向他抡拳头,他就

    贴上前认真打一个直拳。这一手很奏效,一拳打在脸上,对方的王八拳

    也就歇了。排头逐一打去,一片女孩子捂着脸蹲下哭。下次一见他纷纷

    逃散。

    打垮了女队,孩子转向男队。他先是攻击单个遇到的男孩,不管人

    家是在喝水还是上厕所,只要占着手,上去就打。高洋有次拉屎,被他

    打得差点掉进茅坑。老实胆小的男孩都被他驯服了,一解散就去和女孩

    玩。只有张燕生汪若海等七八个男孩十分顽强,每日堵着他照打不误,也疼也哭但就是打不散。汪若海也学会抽冷子打直拳。孩子第一次挨了直拳就有点坚持不下去,可惜没有办法光荣投降,只有打下去。第二趟

    直拳打过来疼得实在哭都来不及,张燕生雪上加霜一头撞过来,孩子当

    场停止奋战,浑身软绵绵得再无一丝力气。第二次一交手挨的全是直

    拳,孩子转身要跑,吃了一绊儿,被几个人屁股压在底下骑到吃午饭。

    汪若海还坐在他头上放了几个蔫屁。被人骑了吃过人家屁,再遇到这一

    伙,孩子失去抵抗意志,奴隶一般任他们驱使。汪若海喊一声:假媳妇

    儿。孩子就乖乖跑过去站在人家面前,叫立正立正,叫敬礼敬礼。听到

    汪若海喊:把叛徒押上来。就知道是在喊自己。不管正干着什么马上停

    下来,等着来提自己。下跪捆绑坐老虎凳之后,还要被处决多次,一听

    到“我以人民的名义”叭一声枪响就要立刻栽倒在地。正面枪响向后倒,后脑枪响向前趴,前后夹击身体应转半周两腿弯曲原地瘫泥。每一枪都

    有讲究,都要交代,乱来不行的。像枪响捂胸那就是严重违例,这是革

    命者的专利,叛徒使不得。

    方枪枪每天遭几遍枪决,死得非常老练。尤其善于乱枪穿身:东一

    抽搐西一痉挛,转好几圈也不倒下——脸望蓝天,大张着嘴,身体一点

    点往下溜,左翻一白眼右翻一白眼——躺到地上戏还很足:吐舌头、蹬

    腿儿,不折腾够了不闭眼。他这死法保育院很多小朋友钦佩,视为绝

    技,群起效仿。汪若海等人看了也喜欢,争当叛徒令方枪枪挨个枪毙他

    们,一个个两眼失神,东倒西歪,颓然扑地。一时保育院枪声四起,尸

    横满院。当叛徒,遭枪击,死不瞑目蔚然成风。

    当了人家的兵,尽管吃点苦,我还是更多觉得找到组织的安心,比

    一个人独闯天下少很多茫然。位置明确了,前途不用考虑了。我背着汪

    若海或者张燕生在院子里漫步时,想的就是怎么当好一匹马。小碎步怎

    么颠颠地迈,柳条抽到屁股上怎么最快速度跑起来,听到“吁”的一声怎

    么低头停下来。这不是谁都干得好的。譬如说人只有两条腿,手还要抱

    着身上人的腿,勒马后退这个最体现马之矫健骑手之英姿的动作缺两条

    前腿你怎么表现?那就要凭空捏造,借鉴戏曲艺术来个金鸡独立匀出一

    条人腿仰起马蹄,另一条腿同时往后蹦——这平衡功能不是一般人具备

    的。几年后第一次看《智取威虎山》,童祥苓打虎上山,马遇虎惊退那

    一场,我们这一排小哥们儿忽然大笑不止,觉得看到了熟悉的场面。

    再有就是骑马打仗。说是骑兵格斗,主要还是要看谁的坐骑稳健耐

    战。你不能把主人驮进战场就傻站在那儿不动。你要尽可能迂回机动,第一防备侧面、后面的偷袭;第二从侧面、后面偷袭人家。敌人应处于

    你和骑师的正面半径范围内。接敌之后骑手因要两手全力肉搏,身体就

    全靠马加固。你要不断托着他屁股把他举高,身体越高,臀下越稳,骑

    手的优势越大。一旦他快不行了,将要被人拖下马来,你还要及时退出

    战场,重整再战。哪有什么命令啊,全靠马自觉。所以没有好马,再好的骑手说要取胜那是一句空话。好马还会主动参战,撞击对方的马。一

    般不是身高体壮有战术头脑的孩子想当马还没人要呢。打赢的时候,最

    大的荣誉是属于马的。

    那么多人争着骑我,我感到自己十分优秀。

    有一次,我哥哥看见我驮着汪若海用嘴伴奏咯哒咯哒跑过去,揪下

    汪若海要揍他。我还替汪若海说情:我愿意的。

    我也不是没马。汪若海骑完我,我就骑高洋。高洋人很高,是匹好

    马。可他不愿意我骑他,打起仗不出力,经常别人一拽,他就松手,我

    就掉在地上。怎么打也不上路。我换遍了保育院所有的马,没一个可心

    的。有时情况紧急,随手拉来一个小孩骑上投入战斗,没走几步连人带

    马压垮在地。

    汪若海爱好之一是给女孩子捣乱。作为他的打手我也义不容辞。女

    孩子那边刚摆好过家家的锅碗瓢盆,汪若海就领着我们几个歪戴帽子斜

    扎皮带的小子走过去,踢开假设的门,横眉立目,恶声恶气地问人家租

    子交了没有,家里藏没藏八路。汪若海喜欢杨丹,每次都说她是八路,让我们把她抓走,抱住人家就亲。杨丹见他就跑。我们就追。杨丹跑得

    快,一跑就跑到阿姨跟前。我撵不上她,转身去追陈北燕。她刚留了两

    个小辫儿,授人以柄,又跑得最慢,我几步撵到她身后,一把拽住她小

    辫儿,她就乖乖到手了。

    我抓着陈北燕两个小辫儿像提着马缰绳,把她赶到汪若海面前,挺

    胸敬礼:报告军长,八路跑了,抓住个送信的。

    烧死她——汪若海手叠手杵着根树棍叉着腿撅着屁股觉得自己很像

    皇军小队长。

    我把陈北燕贴在最粗的老槐树上,自己从后绕树拉着她的两只手,把她全身打开形同五花大绑。张燕生他们就在她面前假装点起一堆熊熊

    大火,模仿着火苗呼呼向她脸上吹气。陈北燕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声不

    出,头发吓得都立了起来。

    八格牙鲁,老虎凳的干活。汪若海又说。

    我满头大汗跑去搬砖头,把陈北燕靠树按坐地上,往她脚底下一块

    块垫砖头。我一般垫三块砖头膝盖就疼了,陈北燕垫四块砖头也没事

    儿。花坛里就那么几块砖头,中班一桌老虎凳又用了一些,我们这边就

    没了。我把陈北燕腿往上抬,她很软,还有很大余量。

    看她腿能不能够到脑门。汪若海说。

    我和张燕生各搬起她一条腿使劲往上举。陈北燕从靠着的树干滑到

    地上,后脑勺蹭土,大声哭起来。我们赶紧扔下她的腿慌慌张张溜了。

    第二天黄昏,我在杨树下拣到了一只老根儿叶子,又宽又油,拿它

    拔断了汪若海他们所有人的老根儿。正得意呢,陈南燕冲过来一下把我推了个大跟头。我刚要站起来,她又冲过来推我一跟头。她紧绷着嘴,眼睛明亮像里面点了灯,脸雪白一用劲就涌出满腮红。她不让我站起

    来,只要我将起未起,她就再推一把,每次推我都让我觉得她想推死

    我。

    我招你了?我糗在地上大声嚷。

    你招我了。她死盯着我咬着牙说。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大班女孩抓着

    汪若海、张燕生的脖领子乱嚷:有你没有有没有你?

    他二人连哭带挣扎:放开你放开。

    张燕生他三哥张宁生和一帮大班男孩冲过来,推那些女孩:干吗干

    吗?欺负我弟干吗?

    女孩男孩立刻吵成一片,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听到杨丹她姐杨彤的

    尖嗓子,一口一个:废话!废话!

    我哥跑过来时,唐阿姨也赶了过来,问陈南燕怎么回事,怎么欺负

    中班小朋友。

    陈南燕这才说:他先欺负我妹的。不是一次,老欺负。

    唐阿姨把陈北燕叫进人圈指着我问:他怎么欺负你了?

    陈北燕有人撑腰,声音也亮堂了:他揪我辫子把我绑树上还用火烧

    还掰我腿……

    唐阿姨咂着嘴点着我额头:你,一天不惹事你就难受。专欺负女孩

    子恨死我了——那也不能自己打人。陈南燕我要告诉你们班阿姨,星期

    六告家长。女孩子还这么野蛮。都回去,这事儿阿姨处理。

    走,回班。唐阿姨一把将我揪走。路上顺手牵羊捉住汪若海张燕

    生。

    你们三个就是咱们班的害群之马。你,是坏头头——唐阿姨一摁汪

    若海脑门。

    你,是狗腿子——她一摁张燕生。

    你,最坏。狗头军师。什么坏主意都是你出的。她一摁我脑门,我

    头往前一低,只听她手指关节咔吧一声响,我脑门上留了个红印。

    你再坏!唐阿姨远远拿起竹教鞭敲我天灵盖:你翻谁白眼,你再翻

    一个试试——你就是缺打。你父母不知道管教你,所以你成了个祸害。

    他们再这么惯你,你就等着长大让公安局管吧。

    唐阿姨把陈北燕带进来,理理她的小辫儿,手扶着她肩对她说:你

    这孩子也是太老实,挨了欺负不吭声。你越这样这些坏孩子就越欺负你

    ——下次谁再欺负你立刻告阿姨。

    陈北燕怯生生点头。

    现在,你们三个一个一个向陈北燕道歉。从汪若海开始。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

    说对不起——你们家大人没教你啊?

    对不起。

    张燕生。

    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对不起。

    方枪枪。……

    方枪枪!唐阿姨用竹教鞭左右捅我的双肩,捅得我撒娇似的来回晃

    身子。

    阿姨可等着你呢啊——阿姨可没多少耐心了啊——你是非要阿姨把

    你家长请来是不是?

    她一竿儿捅疼了我。我小声嘀咕:糖包。

    你说什么!“糖包”一下炸了,窜了过来,连推带搡,我脑袋咚一声

    磕在身后水泥墙上。我开口骂她:操你妈!

    “糖包”这一鞭绝对是照着我人抽过来的,带着风声,呼一下从我头

    皮上刮过——我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第二鞭抡起时,我已经钻过桌子

    站到另一侧。

    你敢骂我妈。我撕烂你的嘴。

    唐阿姨眼睛都红了,疯子一样举鞭绕着桌子追我。她追过来,我就

    钻到另一边。我也吓坏了,不敢远跑也不敢再骂,只是来回钻桌子。我

    不知道唐阿姨为什么不上桌子,那儿童桌子很矮,她一迈腿不费劲就能

    站上去,那样抓我打我都易如反掌。也许是习惯意识影响了她,也许是

    气蒙了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李阿姨披头散发端着个脸盆从外面进来。她刚洗过澡,人很干净,颧骨泛红还有几分娇媚。怎么啦——她心情愉快地问小唐。

    他——唐阿姨指我,接着眼泪夺眶而出,悲愤嘶喊:骂我。

    骂你什么?李阿姨放下盆,用皮筋扎一把头发,紧了一扣眼腰带。

    操我——妈。

    我就知道李阿姨会加入。早已看好路线。当她一脚踏上桌子,另一

    脚尚在半空,骤然高大像罗盛教那样纵身向我扑来,我已小碎步溜进厕

    所,一反身插上门插销。

    她十指尖尖,指甲有泥,像两把多齿叉子在我心灵上留下了三天无

    法磨灭的印象。

    外面汪若海在哭,关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他被失去平衡的李阿姨一膀

    子撞倒。

    李阿姨庄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屋里有没有其他小朋友——请给

    阿姨开门。我小心翼翼走过刚擦过滑溜溜的瓷砖地,从后门溜掉。

    老院长正在夕阳下背手踱步,苦吟“ai”的韵脚。看见我笑眯眯地

    问:玩捉迷藏呢?

    李阿姨唐阿姨带着大批小朋友绕过楼角出现时,我已快出了保育院

    大门。

    你回来。

    李阿姨高声喊。

    不!我也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喊:我不回去。你们全都欺负我。

    李阿姨跑起来。

    我也跑起来。

    下班号吹响了。海军、通信兵都响起了嘹亮的军号。悠长的号音回

    荡在辽阔的晚空。第六章

    那个黄昏很美,方枪枪到死都会记住这景象。晚霞似一把通天大火

    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大地。流云一朵朵飞动,到处风

    起云涌,像爆炸决口的大河滚滚奔腾。蓝色在空中融化,一大块一大块

    地剥落变黄。整个天穹忽明忽暗,亮时极尽斑斓夺目,间有巨光射出;

    暗时一片铁青,薄若蝉翼隐约透明宛如一炉煤火表面已成灰烬内部仍旧

    暗红涌动。在这瞬息万变的光线照射下,树,像阴天一样边缘清晰;

    楼,红里掺进很多黄变成一堵堵橙色的墙;花果草坪遍地枯黄——看到

    哪里都是一幅曝光不足的照片。

    照片上有喇叭中播放的军歌声,总是一排男声粗声粗气在唱;有饭

    菜漂浮的味道,一闻就是大锅熬的白菜和笼屉蒸的米饭;有一伙伙穿黄

    军装的人沿操场东西两路步出办公区;操场上有一群赤膊打篮球的汉

    子,一个穿印字红背心的大个子低头运球过人,头顶直立的短发和鼓起

    的肱二头肌相当醒目;一个光头战士两臂撑着双杠高高跃起,口轮匝肌

    结实地凸显一圈;一个烫花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在大门卫兵前骗腿下自

    行车;一排小学生有高有矮走进院门。其中一个扭脸看卫兵腰上的皮手

    枪套;一个战士一手托摞报纸一手扶把奋力在骑自行车,他半身倾斜,眼望前方,一滴汗珠儿在帽檐下闪闪发亮。两个女孩正从一幢楼门里出

    来,一个脸已露出一个还在暗处,手里拿的铝饭盒十分明亮。

    送报战士从她们身边一划而过。两名少女最后一级台阶一跳而下像

    是比赛跳远,她们起立后沿着小马路上粉笔画的房子一间间跳着往前

    走,手里饭盒一路响。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骑到楼前下车,拎包匆匆进

    了另一个单元门。那排小学生跑过来,书包在胯部一下下拍打,分头进

    了不同的楼门。西门进来更多的家属、学生,有骑车的有步行的。最后

    一抹夕阳像是跟着他们从西门进来,水泥小马路像金色镜框映着上面来

    来往往的人、车。

    穿黄军装的人流蔓延到每一条马路,每一幢楼前,与妇女孩子汇成

    一片,或扎堆儿聊天或结伴而行帮着拎饭盒和菜篮子。他们都是胖胖和

    善的中年人,个头高矮不等,年龄相差无几,讲话南腔北调,走路松松

    垮垮。要不是身上披着那身军装,领章缀着的杠、星,你会把他们当做

    百货大楼的经理或各单位管后勤的干部。十几年听不见炮响,年纪大一

    点,吃得好一点,活动少一点,内分泌再变化一点,军官们都有些发

    福,有些白净。凭脸你看不出这些保养得不错的先生放过牛砍过柴。下

    班了,到家了,该吃晚饭了——终于盼到一天最舒心的时刻。他们都干

    家务,也怕老婆,洗洗涮涮,生儿育女。他们脸上充溢着满足、惬意、百事不求人的表情。

    在这一片和平光景下,李阿姨也显得软化形象可亲。她像一个在找

    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少妇,寻寻觅觅,边走边问,不时停下和人打招

    呼,笑聊几句;接着又焦急地四下张望。

    方枪枪藏在浓密的桃树丛中,脸蛋挂在其他桃子之间。李阿姨在他

    眼前来回走了几遍也没发现。他望尽穿黄军装的人也没看见他的爸爸。

    好几个军人他都以为是,走到近处又变成了别人,白动了一番情。他觉

    得自己忘记了父亲的面容。42楼上家家厨房亮了灯,只有他家窗户是黑

    的。姥姥和姨已经回了沈阳,再也没人请他吃晚饭了。天暗下来,路上

    行人断迹,操场上打篮球的人也走了。他很难再让人发现了。眼泪顺着

    脸蛋流下来,他揪着树叶无声地哽咽,知道父母去了远方。他很怀念保

    育院,现在应该洗过手坐在桌前吃晚饭了。他把一根树枝上的桃叶揪得

    净光,树枝一定很疼,吱吱呀呀地小声叫。他不摘桃子,阿姨说过摘桃

    子不是好孩子,那叫偷。他想当好孩子,却总是像个坏孩子被人追来追

    去。谁都追他,小朋友追,阿姨追,陈南燕也追——想到这儿他大声哭

    起来。他咧着嘴,仰着脸,边哭边东张西望。周围只能看见李作鹏家的

    警卫一人。这个背手枪的水兵站在李家花园栅栏外挖鼻孔,一眼也没往

    这边看。哭了一会儿,方枪枪声音低下来,眼泪不断只是改成了哼哼。

    他用手去摸一个个成熟的桃子,桃皮上的绒毛立刻刺激了他,手指一片

    潮红,又扎又痒。他站起来觉得屁股都硌扁了,裤子被桃树胶沾得刺啦

    一声拉出很多根丝。他脚蹬树杈拨开枝叶伸长脖子往外看,再没人来,他就准备自己下树了。

    方枪枪倏地缩回脖子,他看见李阿姨、张副院长领着方超从保育院

    大门走出来。他很兴奋,藏好自己悄悄乐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没见人过

    来,再次偷看发现他们进了楼门,他很失望。片刻,三个人又出来了,站在楼前十字路口,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条路找。方超嘴里还嚼着东

    西,显然是从饭桌上给带出来的。他向桃树这边呆呆张望,方枪枪探头

    探脑,跃跃欲试,嘴里高兴得出小声:笨蛋,我在这儿呢。方超看了会

    儿桃子,抬头看大人。三个人转身回保育院。

    方枪枪这时跳下树,站在马路牙子上,只要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回

    头都会一眼看见他。方枪枪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欲

    穿地注视着这三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逝在保育院楼拐角,没有一个

    人回头。他们对我太不好了——方枪枪悻悻地原地向后转,低着头叉着

    腰无聊地走。

    他走过一棵棵桃树。看着桃树的间距自己也迈起大步。我应该生

    病,看你们再不关心我——看到保育院隔离室的灯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别再往前走了。方枪枪听到有人说话,停住。他已来到办公区豁口,站岗的军人瞅

    着他。

    你是谁家孩子呀?军人从岗亭走出来。

    我是从保育院跑出来的。方枪枪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士兵。

    你怎么那么淘气。士兵笑着说,骗我呢吧?我这儿可有电话能打保

    育院。

    真的。方枪枪认真地说,阿姨不好,小朋友也都不好,我就跑了。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我爸是……方枪枪不知道名字,一指办公区的楼:我爸就

    在这楼里。

    这些楼里都没有人。你妈叫什么?你住哪楼啊?

    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可以。士兵解腰上的手枪套:只许看一眼。

    这枪能打吗?方枪枪踮着脚扒着士兵的皮带摸了摸套里露出半截儿

    的光滑乌亮枪身:能让我打一枪吗?

    那可不行,那我可犯错误了。士兵笑,扣上枪套。

    就一枪。

    这是谁家娃儿,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空着手的士兵走过来,掏出

    烟卷点火边吸边说。

    知不道,在这儿玩半天了。站岗的士兵说。

    快回家去吧娃儿。一会儿天黑了,狼都出来了。新来的士兵蹲下抱

    着腿抽烟。

    你们家又丰收了?站岗的兵问那个兵。

    方枪枪气喘吁吁停住脚,看到操场上有几个人在往两根高木杆上拴

    白布,好奇地走过去看。这些人把白布两角穿着的绳子扎在高杆上垂下

    来的铁环上,然后两个人跑到杆旁分头拽绳,一下一下,像升旗一样,整块白布吊到半空,四四方方飘动——他们要放电影。方枪枪恍然大

    悟。每个楼里陆续有人出来,拎着各式各样的小板凳、竹躺椅,很快就

    摆满了半个操场。银幕四角牢牢系在木杆上,微风仍然把它吹得凸来凹

    去,拂动不止。放电影的人架好音箱,在远处支起放映机。放映机射出

    一束白光打在银幕上,银幕像个大窗户亮起来。很多小孩跑到银幕下,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操场几乎被坐满了,上千人说话、谈笑,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像一架飞机低空飞行。保育院大班的孩子也来了,排

    着队,一人抱着把小椅子。他们在最前排一行行坐下。天已经完全暗下

    来,隔几步就看不清人脸。方枪枪和他们面对面坐在篮球场地上谁也没

    注意那个混在大人堆里的小孩子就是他。电影开始了。一枚黑色的八一军徽在银幕上放着光芒,接着就是炮

    弹爆炸,密集的枪声。左手端着刺刀枪军帽上挂着屁帘的日本兵冲过

    去,军官骑在大洋马上也用左手高举战刀连声怪叫。八路军趴在沟里左

    手开枪,打一枪拉一下枪栓。他们很好认,个个都比日本鬼子长得好

    看,浓眉大眼,帽子上钉着两粒衬衣扣子。农村老百姓拖儿带女惊慌失

    措地跑,炮弹在他们中间冒起一朵朵硝烟。方枪枪不替他们担心。他看

    过多次电影,虽然记不住片名,故事也看得糊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

    知道下面情节怎么发展。他更担心那些英武的八路军。一会儿他们准要

    撤退,留下个把跑不快的或挨了枪子儿的让老百姓掩护——这和他在保

    育院玩的差不多。

    果不其然,大娘大嫂大爷们让鬼子给圈了回来。刚才又投弹又射击

    就瞧他勇的指导员和二班副现在都混在老百姓人堆儿中,枪也没了俩扣

    眼帽子也摘了穿着身要饭的衣服。镜头给到一个总挡着他们哥俩儿的白

    胡子老头脸上,方枪枪叹了口气,完了,这老头一会儿准让鬼子烧死。

    反着看电影,银幕上的人一律用左手让方枪枪心里别扭,又觉得好

    玩,自己左手也痒痒,捡起一粒石子歪歪斜斜扔出去。

    银幕泻下的光照亮大班孩子一张张仰着的真诚的脸。他们也在为乡

    亲们着急,从小就知道好人子弹少,大部队总是在打完仗才赶到。老头

    被绑到树上,一点不害怕。孩子们也不是太心疼他,既然好人这边一定

    要死人,他们也同意鬼子挑一个老的,只要部队不受损失将来算战果咱

    们总是赢家。

    老头被烧得耷拉下头,这种有音乐伴奏,人群围观,从头到尾不痛

    苦只是咽下一口气的死法陈南燕觉得很好看。如果要陈南燕挑一个诗意

    的时刻,陈南燕会首选去死。

    大部队该来了吧?她伸了个懒腰问方超。

    这时她看见银幕另一面暴露在光线下的方枪枪。

    方枪枪靠在身旁席地而坐津津有味看着电影咧嘴笑的战士肩膀睡着

    了。大部队冲过来的呐喊声也没能唤醒他。银幕上纷乱的人影、马匹、刀枪投射在他脸上斑马一样黑一道白一道像正在演奏的手风琴忽宽忽

    窄,这张小脸变幻不定只有一双眼睛始终紧紧闭着。他睡得很香,那战

    士一挪肩膀他就向后倒去,平躺在地上睡。

    你弟。她指给方超看。

    方超看不清那个躺着的孩子,还要忙着看电影。

    陈南燕扭头找阿姨,阿姨不在。她拉着方超低头从银幕下飞跑着钻

    过去。日本军官被逼入绝境,四周都是指着他的枪口。方超站住看。陈

    南燕自己跑到地上的孩子身边,跪下摇晃他醒。孩子睡得很死,怎么晃

    也不睁眼。周围坐着的大人都眼盯着银幕满意地期待着。有一刹那,陈南燕以为方枪枪死了,俯下身体贴近方枪枪脸马上闻到他呼出的气息和

    奶味这才笑了。她把胳膊塞进方枪枪颈下,手托着他的脸蛋像妈妈抱她

    妹妹那样把方枪枪上身抬起;她的另一只手伸进男孩子两腿膝下,跪着

    一用劲,挺沉一个男孩离了地。这时旁边战士忽然扭脸说:你应该叫你

    们家大人来。

    日本军官死得很惨,很丑恶。两边一千多观众同时鼓起掌,个个笑

    容满面。小孩一起冲银幕上那个死人喊:该!

    方枪枪醒了一下,茫然看了眼欢呼的人群,头往陈南燕怀里靠了

    靠,一手钩住她脖子,爪子冰人。陈南燕抱着沉睡的方枪枪迎着四散的

    人流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很伟大。

    方枪枪的梦里还在跟着部队渡河。他趴在马背上一走一晃悠。天很

    黑,队伍里有哥哥、陈南燕和很多大班的孩子。人们低头慢慢地走着,军长师长都和自己的部队失散了,战士们手里也光拿着小马扎。刚才的

    战斗没打好,方枪枪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敌人冲上来的时候,他失去了

    知觉,一定是受了伤,可浑身上下找不到伤口,看来子弹是穿过去了。

    他想从马上下来,要回自己的枪,对大家喊:同志们,不能再这样撤

    了!马把他往上一推,更紧地夹住他。马穿着保育院阿姨的蓝点大白

    褂。必须枪毙几个。方枪枪昏昏沉沉地想。

    人群走散了,只剩下保育院的队伍还保持着队形。进村了,方枪枪

    被搀进堡垒户明亮的房间,乡亲们关心地围上来,端来热腾腾的鸡蛋西

    红柿面条。李大嫂人真好。方枪枪疲倦地微笑着,想对她说我没事伤不

    重就是困了。他吃了几口,猛地提醒自己伤员不能吃太多,回头叫人看

    出来,睡不成觉就得送回前线。先睡觉先睡觉,饭有的吃这一伤怎么也

    得养半拉月多享几天福。方枪枪打着小算盘上了自己床,脱衣服时还记

    着:临睡前问问李大嫂那个姓唐的女特务抓起来没有,出发前跟民兵讲

    过几次了。部队没把敌人打退,村里的特务又要活跃了。他希望不要天

    没亮就被敌人包围,还得钻地道。

    明天跟海军借兵反攻一下。西边还有很多部队没有用上。我就不信

    小小几个日本兵打不过他们。三八大盖过时了,我们有炮——他妈的,空军的飞机为什么没起飞?见死不救,有意保存实力。日本人都打到我

    们院了你公主坟还安全吗?要批评他们,下死命令,要不仗没法打。

    第二天方枪枪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孩,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床中,又落到李阿姨唐阿姨手里,不禁失声痛哭。

    他头闷在枕头上,身体一耸一耸,哭得十分伤心。鼻涕流在嘴里人

    要大叹气离开枕头才能呼吸一下。他哭了一早晨,趴累了,又转过身拿湿枕巾盖着脸哭。他实在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没有勇气开始保育院新的

    一天生活。阿姨小朋友也都没人理他,没人劝他也不叫他起床。大家都

    认为他是深为自己骂阿姨的错误懊悔,畏罪情绪严重,乃至痛不欲生。

    小朋友们照直去外边做早操,做完操在活动室吃早饭。他们知道方

    枪枪闯下塌天大祸,几乎没救了,自己也学了一点乖,所以吃饭走路静

    悄悄的全不似往日吵吵嚷嚷。保育院整幢楼里只传出一个孩子断断续续

    的哭声。

    隔着透光的枕巾,方枪枪看到走过来一个人影,这人开口是唐阿姨

    的声音:知道错就行了,别哭起床吧。

    唐阿姨的语调也有些颤抖,声音低沉带着家乡的口音。方枪枪这时

    尤其受不了别人对他好,眼泪更多了。他哭,一是哭自己不该得罪唐阿

    姨,捅了个大娄子;二是哭阿姨:你要早点对我这么好,我又何至于骂

    你,恨你,往外跑——咱们不是都没事了吗?

    再想一会儿,就起来吃饭。阿姨不会跟你计较,阿姨干这个工作就

    是有思想准备不怕受委屈的。只要你能主动承认错误,阿姨还会对你像

    从前一样。

    唐阿姨说着喉咙也有些哽咽。她用手摩挲摩挲方枪枪的额发,手很

    暖很干燥。唐阿姨起身走了。

    方枪枪又流了会儿眼泪,自己也觉得在劫难逃,看来混不过这一

    关,总要面对阿姨小朋友,跟大伙有个交代。另外他也确实饿了,饿得

    不轻。早知第二天是这么回事,昨晚那碗面条就不该浪费。

    方枪枪一奋勇坐了起来,扒掉蒙着脸的枕巾,窗外的阳光一下刺进

    了他的眼睛。他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只能眯觑着不悲伤也情不自

    禁时时流泪。

    他穿齐衣服下了地,一手拨拉着沿途一根根床栏慢腾腾往寝室外走

    ——真希望生活里没这一天。真希望在电影里过日子,下一个镜头就是

    一行字幕:多年以后。

    他最后看了眼阳光明媚的窗外,没有他的大部队,只好推开寝室门

    ——臊眉耷眼出现在大家伙儿面前。

    小朋友们趴在桌上静静地画画,看见他出来一齐抬起头,有几个还

    眉飞色舞,接着又一齐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画画儿。

    唐阿姨在用拖把擦地板,摆臂扭胯退一步脚下湿一行。她好像也哭

    过,眼睛红红的显得人既老实又质朴。看到方枪枪,她把墩布靠在墙

    上,大步走过来牵起他手将他领到门边一张孤零零的小桌旁坐下。小桌

    上摆着一搪瓷碗大米粥,一碟酱萝卜片和四个糖包。

    方枪枪喝粥吃糖包。粥和糖包都是温的,糖包里的白糖部分已经凝结成砂状。平时早饭每人只有两个干粮,今天他得了四个。很多小朋友

    回头偷偷朝他笑,方枪枪矜持地瞟他们咬着糖包跷起二郎腿,看到拖地

    的唐阿姨立刻又放下腿,低头喝粥。

    小朋友们排队去远处玩了。方枪枪独自坐在活动室窗前小椅子上,看着地板上的水印在阳光下一点点干透。院里很安静,楼上也没有脚步

    声。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一上来就主动承认错误,不该跑,不该骂

    人,对不起,再也不了。应该再画一张画送给唐阿姨,表示歉意。画什

    么呢?葵花、太阳、小鸟?应该有人物,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是

    唐阿姨,小孩是我,大人拉着小孩的手,旁边再有葵花太阳和小鸟。写

    上自己和唐阿姨的名字——唐阿姨不是糖包的“糖”吧?

    唐阿姨李阿姨张副院长从门缝鱼贯而入,李阿姨张副院长手里还各

    拿一个本子。她们三人在方枪枪面前围坐成半圆,李阿姨张副院长拧开

    钢笔帽在本子上乱画几下试水儿。

    大人还没开口,方枪枪就勇敢地站起来,背手面对唐阿姨多少有些

    唐突地大声说:我错了不该跑不该骂您对不起下回改再不了。

    说完他还不伦不类地鞠了个躬搞得唐阿姨直眨眼睛一时无话。

    你坐下你坐下先别急着承认错误。李阿姨拉着他的后衣摆把他拉回

    到小椅子上。

    有认识能承认错误这很好。张副院长推推自己的眼镜说,倒不在于

    错误大小,主要看态度好坏,是否能挖出错误根源,挖出根子,改就容

    易,就不是句空话了。

    这几句话倒给方枪枪说糊涂了,话听清了意思一点没懂。这态度还

    不算好?还要往哪儿挖?隐隐觉得自己这错误白认了,人家没原谅。

    你那句骂人话是跟谁学的这我们特别想知道。张副院长接着说,你

    这么小怎么会骂这句话?

    哪句话?方枪枪一时忘了自己昨天骂过什么,他觉得自己也没骂几

    句。嗷,他想起来,他骂阿姨“糖包”来着,不禁一阵脸红低下头。

    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张副院长问。

    方枪枪点头。

    你懂?李阿姨难以置信。

    小朋友都这么说。方枪枪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扭屁股。

    不可能!李阿姨扯着嗓门嚷嚷:我从没听见任何小朋友嘴里说过这

    话。咱班、全保育院我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这脏字儿。

    那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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