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100md首页 > 医学版 > 医学资料 > 资料下载2019
编号:8721
《奇特的一生》.《苏》格拉宁.侯焕闳等译.pdf
http://www.100md.com 2014年12月22日
第1页
第5页
第19页
第21页
第34页
第155页

    参见附件(1604KB,176页)。

     中文名:奇特的一生

    作 者:格拉宁

    译 者:侯焕闳

    文件大小:1.57 MB

    语言要求:简体中文

    出 版 社:外国文学出版社

    发行时间:1979年08月

    资源格式:PDF

    所属地区:大陆

    奇特的一生 简介:

    奇特的一生 内容介绍:

    《奇特的一生》
中介绍目前关于文献文学,即所谓“写生”文学谈得很多。对作家来说,譬如,对文献文学作家来说,研究生活是什么意思?

    《奇特的一生》中介绍文献散文往往会遇到材料成灾的问题。周围事实那么多,使你陷入事实的汪洋大海,也无法站开一点,从远处通观全貌。

    《奇特的一生》中介绍文献散文的情节不是设计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而应当从材料内部去发现它,看到它。主人公也不能简单地加以临摹……

    奇特的一生 内容截图:

    奇特的一生 目录:
第一章 作者想着怎样吸引读者,读者寻思值不值得看下去 ........................ 1

    第二章 谈谈爱的起因及其奇异之处............... 9

    第三章 作者介绍一些情况;不用说,这些情况全值得惊叹和发人深思 ............. 13

    第四章 谈谈有什么样的日记.................... 17

    第五章 谈谈时间,谈谈自己.................... 25

    第六章 作者想追根究底,了解事情的起源........ 33

    第七章 他的方法是怎么起的头.................. 39

    第八章 这一切需要多少代价,这代价值得不值得付…… ......................... 55

    第九章 作者照例要做到自圆其说,并找出 一个人人满意的公式 ................... 58

    第十章 本章由柳比歇夫亲自定名为《论因 子总量》 ,兼论由此得出的结论 .......... 62

    第十一章 谈谈某些学者的一种特性................ 79

    第十二章 一切都得付出代价...................... 90

    第十三章 谈谈矛盾 ............................. 96

    第十四章 幸福的倒霉鬼.......................... 113

    第十五章 本章最好题为“考验”.................. 136

    最后一章 感伤和自白 ........................... 148

    格拉宁谈《奇特的一生》的创作.................... 160

    奇特的一生 相关资料:

    奇特的一生 扫描版

    奇特 致富技术精编

    奇特的精神漫游——《西游记》新说

    红楼祭-20世纪中国一个奇特文化现象之破译

    奇特问题大百科2012年年鉴:探索世界不可思议的秘密


    奇特的一生

    〔苏〕 格拉宁 著

    侯焕闳 唐其慈 译

    外国文学出版社

    一九八三年·北京

    凡剑(Ken777)藏书

    ДАНИИЛ ГРАНИН

    ЗТА СТРАННАЯ ЖИЗНЬ

    据 Д. ГРАНИН:《ВЬ?БОР ЦЕЛИ》

    (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1975)译出

    封面、扉页:秦龙

    奇特的一生

    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

    (北京朝内大街 166 号)

    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发行

    北京新华印刷厂印刷

    字数 101,000 开本 787×1092毫米 1

    32

    印张5

    5

    16

    插页 2

    1979 年8 月北京第1 版 1983年 10 月北京第 3次印刷

    印数:181,001-188,750

    书号:10208·3 定价:0.37 元

    1

    目 次

    第一章 作者想着怎样吸引读者,读者寻思

    值不值得看下去 ........................ 1

    第二章 谈谈爱的起因及其奇异之处............... 9

    第三章 作者介绍一些情况;不用说,这些

    情况全值得惊叹和发人深思 ............. 13

    第四章 谈谈有什么样的日记.................... 17

    第五章 谈谈时间,谈谈自己.................... 25

    第六章 作者想追根究底,了解事情的起源........ 33

    第七章 他的方法是怎么起的头.................. 39

    第八章 这一切需要多少代价,这代价值得

    不值得付…… ......................... 55

    第九章 作者照例要做到自圆其说,并找出

    一个人人满意的公式 ................... 58

    第十章 本章由柳比歇夫亲自定名为《论因

    子总量》 ,兼论由此得出的结论 .......... 62

    第十一章 谈谈某些学者的一种特性................ 79

    第十二章 一切都得付出代价...................... 90

    第十三章 谈谈矛盾 ............................. 96

    2

    第十四章 幸福的倒霉鬼.......................... 113

    第十五章 本章最好题为“考验”.................. 136

    最后一章 感伤和自白 ........................... 148

    格拉宁谈《奇特的一生》的创作.................... 160

    1

    第一章

    作者想着怎样吸引读者,读者寻思值不值得看下去

    谈这个人的事,很想做到实事求是,又想写得生动些。

    这两个要求很难捏到一块儿。只有在不一定要实事求是的

    时候,事实才会叫人感兴趣。本来嘛,可以想办法发明一种

    新颖的手法,用它把事实炮制成引人入胜的情节。又有秘

    密,又有斗争,又有险风恶浪。同时又翔实可靠。

    比方说,满容易把这个人写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孤

    胆战士,单枪匹马对付强大的对手。独个儿对着大伙儿干。

    更精彩的是大伙儿对着他一个人干。以强凌弱,一下子读

    者就会同情他。可是事实上,恰恰是他一个人对着大伙儿

    干,是他主动进攻的,是他先跳出来开火的。他的学术斗

    争,意义相当复杂,相当成问题。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学术

    斗争,谁也不会落个绝对正确。自然罗,也可以替他把事情

    弄得简单些,编上一套。不过,这样一来,就不好用他的真

    名实姓了,其他许多人的姓名也该一笔抹去。结果,谁也不

    会相信我的故事。

    其次,我想对这个人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特别是现在他

    2

    已经去世了,更有必要这样做。

    我想叫大家看看,人是多么了不起;看看我们这里有多

    么出色的人。

    真人真事当然是有妨碍的,捆住了手脚。虚构的人物

    好办得多。虚构的人物任人摆布,并且纤毫毕露——他的

    一切想法和意图,他的过去和未来,作者都一清二楚。

    另外,我还有一个任务:向读者灌输一些有用的知识,介绍些材料。这些知识,不用说,会令人惊诧莫名,但遗憾

    的是,对于文学作品并不相宜,倒是适合于科普小品。《三

    个火枪手》①的半当腰,如果插进一段介绍剑术的文字,你

    看该多么煞风景。读者肯定会跳过这几页。我可是得让读

    者看我介绍的知识,因为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希望看这本书的人越多越好;我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才写这本东西的。自从我发现了我的主人公的主要秘密之

    后,我就开始构思。……至于秘密,也大可利用一下。一说到秘密,总能吸

    引人;何况这一秘密并不是无中生有的:我确实花了很多时

    间,研究我的主人公的日记和文档;我从中得到的一切,对

    于我来说,是一个新发现,使我参透了一个人一生的秘密。

    然而,说老实话,这一秘密并没有惊险百出的情节,没

    有跟踪追击,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险滩暗礁。

    我开门见山说清楚:

    ① 法国作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一译《隐侠记》或《三剑客》。

    3

    这个秘密是——怎么生活得更好。

    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满可以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我可

    以宣布,这玩意儿是最佳生活方式最有教育意义的样板,提

    供了某种独一无二的生活方法。

    “任何领域,任何职业,本方法均能使你取得重大成

    果!”

    “即使才能十分平庸,本方法仍可保证取得最大的成

    就!”

    “你学到的方法并不抽象,而是可靠的,经过多年的经

    验验证,切实可行,行之有效……”

    “消耗最小,效果最大!”

    “举世首屈一指!……”

    我也可以向读者预告,我要谈的是一位当代的杰出人

    物,是他们没有听说过的。我要描绘一位精神上的英雄,他

    的道德信条是如此崇高,以致如今看来似乎是不合时宜了。

    他的一生,表面上再平凡不过,从某几点上说,竟是不如意

    事常八九。以小市民的眼光看,他是个典型的不走运的人。

    然而就生活的内在涵义而论,这个人心灵和谐,很幸福,而

    且他的幸福是一种最高级的幸福。老实说,我原来以为这

    种气质的人已经绝种了。简直是恐龙……

    好比古代发现土地,好比天文学家发现星座,作家也有

    发现人的福气。有过一些伟大的发现,发现了性格和典型。

    冈察洛夫发现了奥勃洛摩夫,屠格涅夫发现了巴扎洛夫 ①,

    ① 《父与子》的主人公。

    4

    塞万提斯发现了堂吉诃德。

    这也是一个发现。他不是普遍性的典型,算是我个人

    的典型;也不是典型,不如说是理想人物。不过,这个词也

    不贴切。柳比歇夫当理想人物也并不合适……

    我坐在一间不舒服的大教室里。没有灯罩的电灯刺人

    眼睛,照亮了斑白的鬓发、秃顶、研究生们朝后梳得服服帖

    帖的头发、乱蓬蓬的长发,还有时髦的假发、黑人们漆黑的

    鬈发。教授们、博士们、大学生们、记者们、历史学家们、生物

    学家们……最多的是数学家,因为就在数学系开的会——

    哀悼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的第一次纪念

    会。

    我没有料到会来那么多人。特别是青年人。他们来可

    能是出于好奇心。因为他们不大了解柳比歇夫。不知道他

    是搞生物的,还是搞数学的。是个半瓶子醋?是个业余爱

    好者?好象是业余爱好者。可是业余爱好者又怎么着!?图

    卢兹的邮局职员——伟大的数学家费尔玛 ①不也是业余爱

    好者?贝塞麦 ②也不是专门搞炼钢的,同发明炼钢新工艺

    的托马斯 ③一样;托马斯不过是警务法庭的一个办事员。柳

    比歇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活力主义者便是实证主义者,再不然是唯心主义者。反正是左道旁门。

    连做报告的人也没有说清楚。

    ① 费尔玛(1601—1665),法国数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之一。

    ② 贝塞麦(1813—1898),英国设计师,酸性转炉吹炼法的发明者之一。

    ③ 托马斯(1850—1885),英国冶金学家,碱性转炉炼钢法的发明者。

    5

    一些人认为他是生物学家,另一些人说他是搞科学史

    的,也有人认为他是昆虫学家,还有人说他是搞哲学的……

    每一个做报告的人都介绍了一个新的柳比歇夫,与旁

    人介绍的迥然不同。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评价。一部

    分人把他说成是革命者,是造反派,敢于向进化论、遗传学

    某些牵强附会的定理挑战。

    另外一部分人描绘了一位最善良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

    形象,对待对手宽宏大量得无边无际。

    “……不论哪一种哲学,其中切实的批判性和创造性的

    思想,他都很重视!”

    “……他的力量在于不断地开动脑筋;他提出问题,他

    激发思想。”

    “……某一位伟大的数学家说过:‘天才的几何学家提

    出定理,高明的几何学家证明定理。’他就是这样一个提出

    定理的人。”

    “……他精力过分分散。他本来应当集中搞分类学,不

    该分心旁骛哲学问题。”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精力集中、创造精

    神有明确目标的样板,他一生贯彻始终……”

    “……数学家的禀赋决定了他的世界观。”

    “……他在哲学上知识渊博,所以能就物种起源问题提

    出新的见解。”

    “……他是个唯理主义者!”

    “……唯物主义者!”

    6

    “……幻想家,往往迷途忘返,是个直觉主义者!”

    他们同柳比歇夫是多年之交,对他的著述也了解有年,但每个人都只是介绍了他所了解的柳比歇夫。

    他们过去当然也知道柳比歇夫博学多才。可是只有到现

    在,听了旁人的介绍,他们才明白,他们了解的柳比歇夫,只是他的部分面貌。

    在这次纪念会之前,我花了一个星期阅读他的日记和

    书信,探究他的脑力活动史。我开始只是泛泛地浏览。无

    非是些别人的信件,无非是些写得挺好的文字,表露了别人

    的心灵,记录了别人往昔的忧虑以及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的

    愤怒。这种愤怒之情,我也是涓滴在心,因为我也想过同样

    的问题,只是没有想到底……

    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相信我过去并不了解柳比歇夫。

    认识倒是认识,同他见过几次面,我知道他是一位难得的人

    才,但是他的个性如此恢弘开阔,却是我始料所不及的。我

    怀着羞愧的心情回想起我过去竟把他看成是个怪人,一个

    聪明可爱的怪人;我很痛心,错过了许多同他促膝相对的机

    会。有多少回,我打算到乌里扬诺夫斯克去看他来着,我以

    为来日方长。

    不知是第几次了,生活教我对什么事都不要因循拖延。

    仔细想想,生活实在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当家,她一次又一次

    地给我机会,安排我同许多当代最有意思的人物见面。可

    是我不知忙些什么,来去匆匆,因循拖延,以致失之交臂。我

    拖拖拉拉是为了什么?忙些什么?当初瞎忙的那些事,如

    7

    今看来是那么渺小,而损失是那么惨重,主要是再也不能挽

    回弥补了。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大学生耸耸肩膀,一副莫名其妙的

    样子。讲话的人聚讼纷纭,他没有办法统一起来。

    柳比歇夫去世总共才一年,就弄不清楚他实际上是个

    什么样的人了。

    死者是属于大家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做报告的人

    从柳比歇夫身上挑出他们喜欢的东西来讲,再不然就是选

    择他们需要的东西来做他们的论据。年复一年,他们塑造

    的柳比歇夫的各种形象会融合成某种中性的东西,说得确

    切些,融合成一种人人都能接受的折衷的东西,没有矛盾,没有难解的谜,给磨平了棱角,很难辨认出原型。

    然后,人们会对这个折衷的形象加以解释,判断他的错

    误所在,确定他在哪些方面走在他的时代的前面,把他的形

    象变得人人都十分理解。然而并不真实。

    当然罗,这还得看他就范不就范。

    讲台上方,挂着一帧镶在黑框里的巨幅遗像——一个

    秃顶老头儿,皱起蒜头鼻子,在搔后脑勺。他啼笑皆非地看

    着,不知是看着听众还是看着讲话的人,仿佛是在考虑怎么

    再干它一家伙。明摆着,所有那些自作聪明的讲话和议论,如今同他风马牛不相及了。他已经作古,再也见不到他,可

    又是那么需要他。我太习惯于他在世时的情形。当初,我

    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一个人,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同他谈,什

    么事情我都可以同他争论。那时,我一念及此便感到心满

    8

    意足。

    人一死,许多事情真相大白,许多事情便见分晓。我们

    对死者的态度,也能够盖棺论定了。我从做报告的人的发

    言中感觉到这一层意思。他们的发言很明确。在他们眼里,柳比歇夫的一生已经结束,现在他们打算对他的一生通盘

    推敲一番,作出定评。不言而喻,事到如今,他的许多思想

    将得到公认,许多著作将出版或再版。不知道为什么,死者

    比生者有更多的权利,有更多的机会……

    ……我也可以这样办;先跟读者打个招呼,说明本书索

    然无味,连篇累牍都是枯燥的、纯粹是事务性的散文,连散

    文都谈不上。作者很少花功夫去润色雕琢,叫读者看着舒

    服。作者本人对这些材料也感到很棘手。对这部叙事小说

    的体裁,作者自己也觉得别扭。作者所以要如此这般,原因

    将在小说结尾中交代。

    9

    第二章

    谈谈爱的起因及其奇异之处

    他的崇拜者对他倾慕的热忱,早就叫我瞠目结舌。他

    们在纪念会上,并不是破题儿第一遭使用那些形容得似乎

    过甚其词的字眼。过去,每当他来到列宁格勒,总有人欢迎,有人陪同,在他的周围总有一大帮人簇拥着。人们争先恐

    后,把他拖到五花八门的研究所去讲学。在莫斯科也是这

    样。干这种事的人,并不是那些喜欢起哄的人,并不是新闻

    记者(他们专门发掘未成名的天才:确实有这样的人)。恰恰

    相反,那都是些严肃的学者、年轻的博士——极其精密的科

    学方面的博士,是宁愿打倒权威而不愿树立权威的怀疑

    派。

    在他们的眼里,柳比歇夫能算老几?——似乎无非是

    一个小地方的教授,乌里扬诺夫斯克什么地方的,一不是奖

    金获得者,二不是学位最高评定委员会委员……他的学术

    著作吗?确实评价颇高,但有些数学家比他更有分量,有些

    遗传学家比他更有贡献。

    是因为他学识渊博吗?他确实博学,但在我们这个时

    10

    代,学识渊博足以使人惊奇,却不能令人心折。

    是因为他的原则性和胆量吗?当然是罗……他不乏大

    胆的创见。

    可是。拿我来说,对这些大胆的创见,只有少数几处能

    够击节赞赏;大多数人对他的专门研究不甚了了……柳比

    歇夫发现了鉴别三种名叫海托克涅姆的昆虫类属的最好方

    法,但这同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不明白海托克涅姆是什么,至今没有搞懂。对鉴别功能也毫无概念。然而,难得同柳

    比歇夫见过的几次面仍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我扔下自

    己的工作,跟随着他,接连几小时倾听他速度很快、发音难

    听、象他的笔迹一样含糊不清的讲话。

    这种爱慕之情和强烈的兴趣,叫我想起了尼古拉·弗

    拉基米罗维奇·季摩菲耶夫-列索夫斯基,想起列夫·达维

    陀维奇·兰道和维克多·鲍里索维奇·史克洛夫斯基 ①。

    自然,那会儿我知道他们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出类

    拔萃是大家公认的。柳比歇夫可没有这样大的名气。我见

    过他平日的样子,头上没有任何光轮:衣着寒伧的一个老

    头儿,体态臃肿,其貌不扬,对文坛形形色色的奇闻轶事怀

    着小地方人的那种兴趣。他的魅力又在于什么地方呢?乍看

    起来,吸引人的,是他在观点上标新立异。他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是离经叛道的。最最不可动摇的原理,他都能提出

    ① 列索夫斯基(1900—) ,苏联生物学家。兰道(1908—) ,苏联物理学

    家。史克洛夫斯基(1893—),苏联作家。

    11

    怀疑。他不怕冒犯任何权威——达尔文、季米里雅泽夫、泰

    雅尔·德·夏尔顿、施辽丁格 ①……论据每每从别人没有

    想到过的地方突然冒出来。显而易见,他丝毫没有摭拾别

    人的牙慧。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并经过他自己的验证。连讲话都是用他自己的字眼,并且

    用这些字眼的原始意义。

    “我是个什么人?我是个狄列坦特 ②,杂家狄列坦特。

    这个词出自意大利文的‘狄列托’,意思是愉快。这是指这

    样一种人,他不管干什么工作,只要干起来便会感到愉快。”

    标新立异仅仅是表面现象,从中可以推测到一整套世

    界观体系,某种不平常的东西,犹如一座睥睨天空的巨型建

    筑的轮廓。这座尚未落成的建筑,形状奇特,引人入胜……

    但,这仍然不足以说明问题。这个人还有别的什么魅

    力。不仅仅是吸引了我。向他求教的,有教师、囚犯、科学

    院院士、艺术理论家、新闻记者、农学家以及我不知其身分

    的人。他们的来信我没有看过;我看过柳比歇夫的复信。详

    尽、认真、畅所欲言,有的写得妙趣横溢。每封信都文如其

    人。可以感觉得到他的不落俗套、独行其是。通过他的信,我更理解了我自己的感情。他在信中似乎比当面打交道时

    更加推心置腹。至少我现在是这样想的。

    他几乎没有学生,这不是偶然的。虽然许多创立了整

    ① 夏尔顿(1881—1955) ,法国古生物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施辽丁

    格(1887—),德国理论物理学家。

    ② 意为业余爱好者或半瓶子醋。

    12

    个流派和学说的大科学家也大抵如此。爱因斯坦也没有学

    生,门捷列耶夫和洛巴切夫斯基 ①也没有。学生和学派,并

    不是常见的事。柳比歇夫有他的崇拜者,有拥护者,有景仰

    者,也有读者。他没有学生,只有私淑弟子。也就是说,他

    并没有教他们,是他们向他学习。学习什么呢?很难说。主

    要是学习应当怎样生活怎样思考吧。似乎咱们总算找到了

    一个人,他知道他活着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仿佛他

    有什么崇高的目的,甚至可能领悟了他存在的意义。不仅仅

    是过一种合乎道德的生活,不仅仅是问心无愧地工作,似乎

    他明了他所作所为的内涵意义。显然,这只适用于他一个

    人。艾伯特·施维采尔并没有呼吁任何人到非洲去当医生。

    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选择了自己的方法去身体力行自己的

    原则。然而,施维采尔的榜样仍然触动了人们的良知。

    柳比歇夫有他的历史。不是很清楚,大部被云雾笼罩

    着。云雾到如今才开始消散,但一直可以感到它的存在。不

    管怎么说,人撇开他的言行,他的智力和灵魂超越了一切已

    知的物理定律,具有一种特殊的放射性……灵魂越高尚,给

    人的印象越强烈。

    ① 洛巴切夫斯基(1792—1856) ,俄国数学家。

    13

    第三章

    作者介绍一些情况;不用说,这

    些情况全值得惊叹和发人深思

    所有的人,连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

    亲近的人在内,谁都没有想到他留下的遗产有多大。

    他生前发表了七十来部学术著作。其中有分散分析、生

    物分类学、昆虫学方面的经典著作;这些著作在国外广为翻

    译出版。

    各种各样的论文和专著,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印张。五

    百印张,等于一万二千五百张打字稿。即使以专业作家而

    论,这也是个庞大的数字。

    科学史上,艾勒、高斯、赫姆戈尔茨 ①、门捷列耶夫都

    曾留下巨大的遗产。对于这种多产,我老是迷惑不解。这一点

    很难解释,但也挺自然——古时候,人们写得比较多。至于

    今日的学者,多卷本的全集是一种罕见的甚至是奇怪的现

    象。连作家似乎也写得比过去少了。

    柳比歇夫的遗产包括几个部分:有著作,探讨地蚤的分

    ① 艾勒(1707—1783) ,瑞士数学、物理学和天文学家。高斯(1777

    —1855),德国数学家。赫姆戈尔茨(1821—1894),德国自然科学家。

    14

    类、科学史、农业、遗传学、植物保护、哲学、昆虫学、动

    物学、进化论、无神论。此外,他还写过回忆录,追忆许多

    科学家,谈到他一生的各个阶段以及彼尔姆大学……

    他讲课,当大学教研室主任兼研究所一个室的负责人,还常常到各地考察;三十年代他跑遍了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去过许多集体农庄,实地研究果树害虫、玉米害虫、黄

    鼠……在所谓的业余时间,作为“休息” ,他研究地蚤的分

    类。单单这一项,工作量就颇为可观:到一九五五年,柳比

    歇夫已搜集了三十五箱地蚤标本。共一万三千只。其中五

    千只公地蚤做了器官切片。总计三百种。这些地蚤都要鉴

    定、测量、做切片、制作标本。他收集的材料比动物研究所

    多五倍。他对跳甲属的分类,研究了一生。这需要特殊的

    深入钻研的才能,需要对这种工作有深刻的理解,理解其

    价值及其说不尽的新颖之处。有人问到著名的组织学家聂

    佛梅瓦基,他怎么能一生都用来研究蠕虫的构造,他很惊

    奇: “蠕虫那么长,人生可是那么短!”

    柳比歇夫的治学,博大精深,既是一个狭隘领域的专

    家,又是个杂家。

    他的知识面有多广,是很难测度的。谈起英国的君主

    制度,他能够说出任何一个英国国王临朝秉政的细节;说到

    宗教,不管是古兰经、犹太传经,还是罗马教廷的源流、马

    丁·路德的学说、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他都是如数

    家珍。他懂复变数理论、农业经济、罗·费歇 ①的社会达尔

    ① 费歇(1890—) ,英国数学家。

    15

    文主义、古希腊古罗马,天知道他还精通些什么。这,不是

    他要当万宝全书,不是死背硬记。他之所以获取这些五花

    八门的知识,是有原因的,下文自有交代。我说,他的坐功

    当然也是极好的。坐功好,不也是某些天才的特点么。说

    起来,这种本事在昆虫学之类的专业中颇为普遍,同时也是

    必需的。柳比歇夫自己就说过,他属于这样一类的学者,给

    他们照相,不该照脸,该照臀部。

    根据列夫·贝尔格、尼古拉·瓦维洛夫、弗拉基米

    尔·贝克列米舍夫 ①这一流专家们的反映,柳比歇夫的著

    作很有价值。今天,他的一些离经叛道的见解已升到有争

    议的等级,一些有争议的见解已升到无可争议的等级。对

    于他的学术声望乃至荣誉,大可不必担心。

    我不打算通俗地阐述他的思想或衡量他的贡献。我感

    兴趣的是另一个问题:他,我们同时代的人,一生干了那么

    多事,产生了那么多思想,这是用什么方法达到的?最后几

    十年(他是八十二岁上死的),他的工作精力和思维效率有

    增无减。关键不是在数量上,而在他是怎么样、用什么方法

    做到的。柳比歇夫对我最有吸引力的精萃,核心正是这个

    方法。他的工作方法是一个创举;不问他其余的工作和研

    究如何,这种工作方法是独立存在的。从表面上看,这是纯

    技术性的工作方法,一点也不起眼。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① 贝尔格(1876—1950) ,苏联地理学家、生物学家。瓦维洛夫(1887—

    1943) ,苏联生物遗传学家、植物栽培学家和地理学家。贝克列米舍

    夫(1890—1962) ,苏联动物学家、寄生虫学家。

    16

    但几十年来它取得了精神上的力量。它成为柳比歇夫的生

    活的骨架。不仅保证了最高的效率,并且保证了最旺盛的

    生命力。

    修饰语是没有计量单位的。甚至对一些永恒的一般性

    的形容词——善的、恶的、真诚的、残酷的,我们也会手足无

    措,无可奈何,不知道该同什么比较;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谁

    是实在善良,谁挺善良;不知道真正的正派是什么意思;不

    知道这些品质的标准又是什么。柳比歇夫不仅仅是自己过

    着合乎道德的生活,他对这种道德似乎有一些精确的标准,是他自己规定的,并且同他的生活方法有着某种联系。

    17

    第四章

    谈谈有什么样的日记

    还在柳比歇夫生前,谁见过他的文档都免不了惊愕。他

    的文件都编了号,装订成册,好几十、好几百本。学术通信,事务信函,生物学、数学、社会学的教案,日记,论文,手稿,他的回忆录,他妻子奥尔珈·彼得罗夫娜·奥尔里茨卡娅

    (她花了好多力气整理这些文档)的回忆录,笔记本,札记,学术报告,照片,书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信件、手稿都用打字机重新打过,复本订了起来——不

    是出于虚荣心,不是为了传诸后世,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大

    部分文档是柳比歇夫自己要经常使用的,其中包括他本人

    书信的副本,原因在于他的书信独具一格;怎么个独具一

    格,下面再说。

    文档仿佛记载登录了柳比歇夫事业与家庭生活的各个

    方面。把所有的纸片、所有的著述和信札,把一九一六年(!)

    记起的日记统统保存下来——这是我前所未见的。一个传记

    作家不能有更大的奢望了。柳比歇夫的生活和它的磋跎

    曲折,可以一年年甚至一天天地再现复制,简直可以一小时

    一小时地追忆回顾。据我所知,柳比歇夫从一九一六年开

    18

    始记日记,一天也没有间断过。在革命的岁月里,在战争的

    年代中,住院也罢,在出门考察途中的火车上也罢,始终坚

    持不懈。看来,没有任何原因、任何事件、任何情况能不让

    他在日记中写上几行。

    曾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俄国天才思想家

    的尼古拉·费道罗夫,幻想使死者复生。哪怕有一个人死

    亡,他都不甘心。他得到各个学术中心的帮助,企图收集弥

    散的分子和原子,以便“把它们合成先人的躯体”。他的离

    奇的博爱众生的思想,包含着对死神的激烈的抗议,说明他

    不能容忍死神,不愿屈服于盲目的分解力——大自然。如果

    我们按照费道罗夫的意思去再现柳比歇夫,或者说,使柳比

    歇夫“复活”,做起来大概比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复活”都要

    容易、都要准确。因为有大量的资料和材料;换句话说,数

    据很多。他的一切空间和时间座标都可以复制——某一天

    他在什么地方,都干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书,都见到谁了,到哪儿去了。

    他的文档中,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他的日记。

    作家往往受到日记的诱惑。探索别人的心灵,涉足到

    它的隐秘世界,观察它的历史,以它的眼睛去看时间——这

    一切,作家都是心向往之的。任何一本日记,只要一年年认

    真地记,都是文学的珍贵材料。“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使人

    感到兴趣,”赫尔岑写道,“不是他的生活,便是他的环境、他

    的国家引人入胜,生活引人入胜。”日记要求不高,只要求老

    实、思想和意志。文学才能有时候竟会妨碍目击者的陈述

    19

    做到公允客观。未经雕琢的、最最朴实无华的记载日常生

    活的日记——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是那么少……岁月流逝,蓦地发现,一些历史性、全民性的事件,虽然大家都是亲身

    经历了的,虽然影响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同时代人的记述

    却是贫乏得可怜。日记是最紧要的文献,而记述列宁格勒

    被围的日记竟是屈指可数。一部分明摆着被毁了,也有一

    部分散佚了;不过当时记日记的确实也不多,苦也就苦在这

    上头,——日记总嫌数量不够。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的日记并没有

    全部保存下来。他一九三七年以前的文档,包括日记,战时

    在基辅丢失了。第一册日记合订本倒是保全了——一本大

    账簿,用打字机打的,字是红蓝两色,打得挺漂亮,日期起自

    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一九三七年以后直至他临终前最后

    几天的日记,共有几大厚册:已不是账簿了,而是用练习簿

    订起来的,后来又装订过——都是自己动手干的,不太美

    观,但很结实。

    我翻着他的日记,一会儿看看一九六○年的,一会儿看

    看一九七○年的,瞅一下一九四○年,看一眼一九四一

    年,——哪一年都是一模一样,千篇一律。天哪,实在谈不

    上是什么日记。哪一天都是一篇短短的明细账,记着当天干

    过的事,注明用了几个钟头几分钟,还注了些莫名其妙的

    数字。我看看战前的日记,也如出一辙。没有记叙,没有细

    节,没有思考,——一般构成日记中心内容的那些东西一概

    不见。

    20

    “乌里扬诺夫斯克。一九六四年四月七日。分类昆虫学(画

    两张无名袋蛾的图)——三小时十五分。鉴定袋蛾——二十分

    (1.0)

    附加工作:给斯拉瓦写信——二小时四十五分(0.5)。

    社会工作:植物保护小组开会——二小时二十五分。

    休息:给伊戈尔写信——十分;《乌里扬诺夫斯克真理报》

    ——十分;列夫·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纪事》——一小

    时二十五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基本工作合计——六小时二十分。”

    “乌里扬诺夫斯克。一九六四年四月八日。分类昆虫学:鉴

    定袋蛾,结束——二小时二十分。开始写关于袋蛾的报告——

    一小时五分(1.0)。

    附加工作:给达维陀娃和布里亚赫尔写信,六页——三小时

    二十分(0.5)。

    路途往返——0.5。

    休息——剃胡子。《乌里扬诺夫斯克真理报》——十五分,《消息报》——十分,《文学报》——二十分;阿·托尔斯泰的《吸

    血鬼》,六十六页——一小时三十分。听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

    《沙皇的未婚妻》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基本工作合计——六小时四十五分。”

    几十、几百页都是这种枯燥无味、事务性的记载,每天

    五至七行。如果不是搞昆虫学,那就是连着几个月记着写

    那本大书《文化史上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两个流派》,或者

    21

    是《形态学的发展》,或者是《应用生物学中的统计方法》 ,再

    不然是他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二年编写的教程。他总是注

    明一天用了多少时间写这部或那部稿子。他的日记,内容

    就是如此。至少猛一看给人这样的印象。

    我本来应当把这些日记摆到一边,没有理由再去研究。

    干巴巴的统计,既挖掘不出感情,也挖掘不出饶有兴味的时

    间的细节;语言苍白单调;没有暴露任何隐秘;几乎丝毫没

    有痛苦,没有欣喜,没有幽默。偶或透露的一点细节,也是

    象电报一样的乏味:

    “舒斯托夫三兄弟今晚来此。”

    “病后虚弱,整日足不离户。”

    “下雨两场,未游泳。”

    这些日记再看下去是没有意思了。

    最后,我出于好奇,看了看关于卫国战争开始的记载。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基辅。对德战争第一天。约

    十三时得悉……”

    接下去又全是他惯常的那种结算表,统计每天干过的

    事。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空袭警报几乎持续竟日。生

    物化学研究所开大会。夜间值班。”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基辅。九至十八时在动物研究

    所值班,研究线解法并写报告。夜间值班……合计五小时二十

    分。”

    22

    他送他的大儿子上前线,后来又送小儿子;两次送别,他的记载也是同样的不动感情。一九四一年七月,他同妻子

    孙儿搭乘轮船从基辅疏散。在轮船上,他还是那么简短地、一丝不苟地记他的日记: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德国飞机空袭科托

    夫斯基号轮船——轰炸,机枪扫射。船长及不知姓名

    的一位大尉殒命,伤四人。明轮损坏,因此未在鲍格鲁

    奇停靠,径驶克列曼楚格。”

    一九四一年节节败退的悲伤日子以及后来我们在冬季

    初次获胜的喜悦,在他的日记中几乎没有反映。关系到全国

    每个人的事件似乎没有触动日记的作者。一九四五年的

    五月、战后生活的复苏、供应卡的废除、农业的困难……他

    的明细账上一概没有列入。学术性的和非学术性的辩论此

    起彼伏。那几年,生物学战线上的战斗也十分残酷。柳比歇

    夫没有回避,他参加了战斗,他发表意见,他愤慨,他写信

    写文章,争论不休,有时候竟成了众矢之的。他被撤过职,挨

    过整,受到过威胁恫吓;但也有过胜利,有过喜庆的日子,有

    过天伦之乐——这一切,我在他的日记里没有发现一点痕

    迹。不说别人,柳比歇夫可是同农业有密切联系的,了解战

    前农村的情况,也了解战后的,在报告和专著中都谈到过,但在日记中却无片言只语。他为人极富同情心,是个积极

    的公民,然而他的日记历年来都是如此的干涩冷漠,活象会

    计账目。拿他的日记来看,什么事情也不能打乱这个人规

    23

    定的工作节拍。我要是不了解柳比歇夫,面对着这些日记,我会不知所措,我会以为他精神空虚,无所用心,两耳不闻

    窗外事,灵魂麻木不仁。可是,我了解这些日记的作者;这

    样,我更觉得奇怪,我想搞清楚柳比歇夫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几十年来那么详细地记这个——就算这不是日

    记,而是详细地计算他的时间和工作的账目,这么一本账对

    记账的人又有什么用处?短短的记载,不能勾起回忆。不

    错,舒斯托夫三兄弟来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记载的方

    式并不是为了提供回想的线索,其中也没有任何密码暗语。

    同时,这不是供阅读的日记,更不是供别人阅读的。这可是

    叫人奇怪。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日记,即使是最最秘不示人

    的,也总是下意识地,在心灵察觉不到的地方,隐隐约约地

    期待着它的读者。

    但是,这如果不算日记,又是什么呢?又是为了什么目

    的?

    当时我的冥思苦想,如今看来很可笑,我觉得我是个木

    头疙瘩。我相信,历来如此:任何一个发现,即使是天才的

    发现,发现之前的各种推理假想如果都记下来,那末,废料

    和各种各样愚蠢荒谬的推断,数量之多会使我们大吃一惊。

    日记怎么个记法,没有任何一定的框框;何况这又不是

    日记。柳比歇夫本人并没有要求人家承认这是日记。他认

    为他那些本本是“时间统计”。好比是账簿,他是在用他的方

    法统计支出的时间。

    我发现,每个月到月底他都要做小结,画了一些图,列

    24

    了一些表。到年终,又根据每月小结做一份年度总结,列出

    一览表。

    图是用铅笔画在方格纸上的,忽而这样,忽而那样,旁

    边还注着一些数字,又是加,又是乘。

    这都是什么意思?无人可问。这一套统计的内情,柳

    比歇夫跟谁也没有谈过。倒不是保密。绝不是。他大概是

    认为具体细节是次要的问题。我们知道他曾把年度总结分

    送给朋友们。但那些年度总结只有总数,只有答案。

    乍一看来,可能会把这种计算方法当作一天的工时标

    定。晚上临睡前,他坐下来计算。他都把时间花在什么上

    了,花了多少,最后算出基本工作消耗的时间。似乎再简单

    也没有了。可是马上又产生了问题:什么是基本工作?基

    本工作以外的时间为什么也要计算,而且又是那么详细?

    这种工时标定到底有什么用?日程表里那些 0.5 和 1.0 的

    数字代表什么?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值不值得去研究他这种时间统计

    法,推敲琢磨它的细致微妙之处,寻求上面那些问题的答

    案?何苦呢?……我这样问我自己。然而我仍然继续揣摩,绞尽脑汁去参透他这种方法的奥秘。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它

    似乎同我本人的生活有些关系;由于这种预感,我没有把

    那些日记撂到一边。

    25

    第五章

    谈谈时间,谈谈自己

    “噢,路齐利,一切都不是我们的,而是别人的,只有时

    间是我们自己的财产,”赛纳卡 ①写道,“造物交给我们,归

    我们所有的,只有这个不断流逝的、不稳定的东西。就连这

    个东西,谁只要愿意,都可以把它从我们手里剥夺走……人

    一点也不珍惜别人的时间,虽然它是唯一再怎么想也无法

    收回的东西。你可能会问,我对你训诲开导,我自己又是怎

    么做的呢?老实说,我的所作所为同那些挥霍浪费然而有

    条理的人一样,对自己的每一笔支出都要记账。我不能说

    我一点也没有浪费,但我总是心中有数,我浪费了多少,是

    怎么浪费的,为什么浪费的。”

    你们看,早在纪元初,公元五十年,科学工作者——赛

    纳卡满可以算作科学工作者——就已经在计算自己的时

    间,努力节约时间。哲学家,古代的哲学家,是最先理解时

    间的价值的。肯定在赛纳卡以前,他们就试着想个什么法

    子去给时间戴上笼头,使它驯服,了解它的本质,因为当时

    ① 赛纳卡,古罗马的哲学家,政治家,作家。

    26

    的人们已经对时间的奔驰感慨系之了。

    但是我们出于我们的自命不凡,深信古人的时间绰绰有

    余。古人只有日晷、水漏、沙漏,连计算时间都不象个样

    子,还谈得上什么珍惜时间。按照实干家的见解,进步不就

    是在于替这位实干家节约时间嘛。为了节约时间,实干家

    下了马车坐上火车,下了火车坐上飞机。发明了电报和电

    话来代替书信,电视代替了剧院,拉链代替了扣子,圆珠笔

    代替了鹅翎。电梯、计算机、百货公司、电传打字机、电动剃

    刀——这一切发明,都是为了替人节省时间。然而,不知道

    为什么,人越来越感到时间不够用。实干家加快了速度,推

    广了电子计算机,把百货公司翻修成自动售货公司,采用照

    相制版法来印报纸。连说话都尽量说得简洁些,也不动手写

    了,而是利用录音机口授。但时间却越来越紧张。不仅是实

    干家,人人都感到时间的匮乏。没有时间看朋友;没有时间

    写信;没有时间照料孩子;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到秋天

    的树林里去站一会,什么也不想,光去听听飞舞的落叶飒飒

    作响;没有时间吟诗;没有时间去给父母上坟。小学生也好,大学生也好,老头儿也好,大家都没有时间。时间不知哪里

    去了,越来越少。手表再也不是奢侈品,每个人手腕上都戴

    的有,走得很准,校正过,还防水;人人都有一座闹钟滴滴答

    答走着。但是时间并没有因此而增加。时间的分配几乎同

    两千年以前赛纳卡时代一模一样:“我们一生的时间,大部

    分用于错误及种种恶行;很大一部分虚抛浪掷,无所事事。

    我们整个一生,几乎都没有用来干应当干的事。”

    27

    如果能把用于工作的时间一笔勾销,那倒是满有必要

    的。这两千年来,情况当然有些好转,有许多著作问世,探

    讨自由时间、物理时间、宇宙时间,研究时间的节约以及如

    何正确地利用时间。时间原来是不能倒转的,也不能储存

    起来,把多余的时间放到仓库里,要多少取多少。如果能这

    么做,倒是挺方便,因为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需要时间的。

    有时候他压根儿无处可用,只好磨时间。时间的令人烦恼

    之处正是在于它不能不用。结果,人们随兴之所至,乱花滥

    用,用来干五花八门的荒唐事。有些人,时间对他们是个累

    赘,他们不知道把它怎么办,怎样开销打发。

    大家知道,幸福的人是不看表的;反过来说也对,不看

    表的人是幸福的。但是,柳比歇夫不是由于工作上的关系,不是出于不得已,而是自愿地担当起“看表”的苦差使。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女儿讲过,她在童年时

    代,有时和弟弟一起到书房去找父亲问问题;每当他开始耐

    心地回答的时候,他总要在纸上做什么记号。哪一回都是这

    样。多年后她才知道父亲是在记时间。他无休无止地进行

    自我工时标定。任何活动——休息。看报、散步,他都记下时

    间,多少小时多少分钟。他这是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开始

    的。当时他二十六岁,在部队里服役,是在化学委员会,在

    著名的化学家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伊格纳节耶夫

    手下工作。时逢元旦,人们往往在这一天发下誓愿:什么

    再也不干了,什么该干起来。柳比歇夫也是在这一天起的

    誓。

    28

    我上面说过,头一本统计册保存下来了。头一本用的

    方法还挺原始;日记也同后来不一样,思考和感想挺丰富。

    他的方法是逐步形成的,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记中已臻于完

    善。

    不管怎么样,从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七二年他去世的那

    一天,五十六年如一日,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丝不

    苟地记下他的时间支出。他的历史长编一天也没有中断过;

    连儿子的夭亡也挡不住他在这份没完没了的结算表上记上

    一笔。时间之神克罗诺斯不也是这样嘛,不也老是挥舞自

    己的辫子,一次也不放过。

    柳比歇夫每天都要结算他度过的时间,算出这个那个

    都用了多少小时多少分钟。

    柳比歇夫如此忠于自己的方法,这本身便是一个独特

    的现象;这样的日记,单单它的存在,说不定便是独一无二

    的。

    多年来经常看表的结果,柳比歇夫肯定形成了一种特

    殊的时间感。在我们机体深处滴答滴答走着的生物表,在

    他身上已成为一种感觉兼知觉器官。我作出这样推断的根

    据是:我同他见过两次面,在他日记中都有记载,时间记得

    十分准确——“一小时三十五分” 、 “一小时五十分”;然而当

    时他自然没有看表。我同他一起散步,不慌不忙,我陪着他;

    他借助于一种内在的注意力,感觉得到时针在表面上移动

    ——对他来说,时间的急流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仿佛置

    身于这一急流之中,觉得出来光明在冷冰冰地流逝。

    29

    我测览了他《论生物学中运用数学的前景》一文的手

    稿,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了这篇论文的“价格”:

    “准备(提纲、翻阅其它手稿和参考文献) 十四小时三十分

    写 二十九小时十五分

    共费 四十三小时四十五分

    共八天,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至十九日。”

    看起来,早在一九二一年他对时间统计已经研究停当,可以准确地算出每项工作的时间消耗。

    他做时间统计,也善于做时间统计。

    有些作者在稿子上注明竣稿日期。写上具体日子的较

    为少见;写明从几日到几日的,那就更少了。至于用了多少

    小时,我是头一遭见到。

    柳比歇夫的每篇论文,都有“成本”核算。这个核算是

    怎么做的?原来根本没有专门做过什么核算。他的时间统

    计法仿佛是一架计算机,自动提供了数据:写一篇文章,看

    一本书,写一封信,不管干什么,每道工序的时间都算得一

    清二楚。

    ……时间比过去少了,时间的价格比过去高了。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但是仔细分析一下这个生命,可

    以说,最宝贵的是时间。因为生命是由时间构成的,是一小

    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累积起来的。现代的人对他宝贵

    的、奇缺的、干什么都不够用的时间,总是要这样那样地计

    30

    划一番。我同大伙儿一样,也开张单子,列出要办的事情,为的是更合理地安排时间。我也预先计划一星期有时是一

    个月的时间,注明完成任务的期限。有条理的、意志坚强的

    人,一天完了,还要分析分析当天的情形,弄清楚该怎样合

    理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当然只是工作时间罗。但就是这样,他们也是了不起的人(对我来说)。我可是意志不够坚强,干不了这,而且这又有什么愉快的呢!更何况分析的结果

    可能会使你烦恼不堪。没有什么特殊的必要,值不值得在

    这上头丧失自尊心?责备自己没有条理、不会好好安排自

    己的生活——这是一码事;然而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连损失

    了多少小时多少分钟都清清楚楚——这又是一码事。我们

    真诚地相信我们是在尽力而为,认真地埋头工作,蓦地发现

    我们真正做工作的时间说不定只有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其余的时间都流走了,消失了,浪费在无谓的奔忙和聊天

    上,浪费在等待鸿鹄之将至。我们不是挺珍惜每一分钟的

    嘛,放弃了休息,根绝了娱乐……

    于是,有各种时间节约专家应运而生,有专门的参考书

    问世。多数是为企业领导人服务的。有人计算过,他们的

    时间最宝贵。

    美国经理们的科学导师彼得·德鲁克建议每个领导人

    把自己的时间做个精确的记录;然而他说,这个记录做起来

    极其困难,大部分人都吃不消:

    “我强迫我自己去请求我的秘书每过九个月做一次时

    间统计,统计一下三个星期来我的时间利用情况……我向

    31

    我自己保证,并且向她作了书面保证(她坚持要这样办):她

    把统计结果拿来给我看的时候,我决不把她解雇。然而,虽

    然我这样已坚持了五六年,我每次总要嚷嚷:‘不可能!我

    知道我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不可能有那么多……’我倒想

    看看,谁做了这样的统计会得出不同的结果!”

    彼得·德鲁克深信没有人会接受他的挑战。他是专家。

    他这个有勇气的人以他的亲身经验对此深信不疑。能够下

    定决心做这种分析的,确实寥寥无几。做这样的分析,比做

    忏悔需要更大的精神力量。在上帝面前坦白,总要比在凡

    人面前坦白容易些。把自己的弱点、恶习、空虚等等统统暴

    露在众人面前和自己面前,是需要勇气的。德鲁克说得对,只有让-雅克·卢梭或托尔斯泰这样的人,才能严格无情地

    解剖目已。

    当然,我们这里要求比较低,只要求看见自己的职业上

    的“我”,但敢于这样做的也是凤毛鳞角。

    柳比歇夫不是行政管理人员,不是组织者。他的职务

    也好,周围的人也好,都没有要求他实行时间登记制度;他

    不可能托女秘书记录他的时间。他非但自己动手每天统计,还亲自做结算,详细到了无情的地步,什么也不隐瞒,什么

    也不缩小。不仅如此,他还拟订计划,预先安排好下一个月

    的时间,安排好每一个小时。一句话,他的时间统计方法本

    身就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人们不禁要问:为了什么要这

    样干?自愿去做这项苦工,拿它来折磨自己,有什么意思

    呢?他的朋友们都莫名其妙。他的回答极其笼统含糊:“我

    32

    对这个时间统计法已经习惯了,没有它就没法工作。”但为

    什么要养成这个习惯呢?为了什么要创造这个方法?实干

    家为什么需要这个方法,它为什么对实干家有好处——这

    样泛泛而论,我们倒是明白的。笼统的说明,我们总是能够

    明白的。可是为什么柳比歇夫地要这样做?是什么迫使他这

    样做的?

    33

    第六章

    作者想追根究底,了解事情的起源

    一九一八年,亚历山大·柳比歇夫从部队复员回来,开

    始从事纯学术工作。那会儿,他已经提出他一生的奋斗目

    标——创立生物自然分类法。

    “要创立这样一种分类法,必须先找出某种类似的

    原子量;我想对没有直接功能作用的机体结构中的曲

    线进行数学研究,通过这个办法来找……”亚历山大·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九一八年这样写道,“这项工作在

    数学上看来困难极大……我起码要过五年,等数学基

    础打得好一些,到那时候才能着手完成这项主要任

    务……我立意要写一部数学生物学;一切企图把数学

    运用于生物学的尝试,都将兼容并蓄于这部书中。”

    在那几年,人们对他的想法,反应颇为冷淡。应该说,柳比歇夫于一九一八年到那里去工作的辛菲罗波尔市的塔

    夫利达大学,当时委实是人才济济:数学家 H.克雷洛夫和 B.

    斯米尔诺夫,天文学家 O.司徒卢威,化学家 A.白柯夫,地质

    34

    学家 C.奥布鲁契夫,矿物学家 B.维尔南茨基,物理学家 Я.

    弗伦凯尔和 И.塔姆,森林学家 Г.莫罗卓夫,自然科学家弗

    拉基米尔·帕拉金和亚历山大·帕拉金两兄弟,Π.苏希金,Г.维索茨基;最后还有柳比歇夫终生崇敬的老师亚历山大

    ·加夫里洛维奇·古尔维奇。

    这位青年教师并没有因为泰斗们的怀疑而彷徨踌蹰。

    岁月递嬗,具体的方法有所修正,某些东西不得不重新审

    议,但是总的任务不变——一旦干了起来,他一辈子也不背

    离既定的目标。

    传说施利曼 ①起誓要找到特洛伊遗墟的时候才八岁。

    施利曼的例子所以广为人知,原因之一,是这种向目标直线

    进军、终生锲而不舍的情况在科学史上极为罕见。柳比歇夫

    二十多岁刚开始从事学术工作的时候,也明确地知道他要

    达到什么目标。真是幸福而不平凡的命运啊!他自己提出

    了他的工作纲领,并从而预决了他的活动的整个性质,事实

    上是至死不渝。

    这样到底好不好?——给自己的生活定了框框,定得那

    么死。捆住了自己的手脚,戴上了笼头,错过了其它的机会,人变得干巴巴的……

    然而在事实上(这个事实很值得注意),柳比歇夫的命

    运并非如此。他的一生是生气勃勃、和谐协调的一生。他

    ① 施利曼(1822—1890) ,德国考古学家。

    35

    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的既定目标,在他生活中是起了重大

    作用的。他一生始终忠于他青年时代的选择,忠于自己的

    爱好和理想。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而且在旁人的眼

    里,他的生活由于目标明确,也是令人羡慕的。

    二十三岁的维尔南茨基 ①写道,他立意“要在智能、知

    识和才华上尽量取得实力,这样我的智慧便会无比的丰富

    多彩……”他在另一处写道,“我充分意识到,我可能是致力

    于错误的、靠不住的东西,误入歧途;但我不能不走这条路。

    我憎恨对我的思想有任何束缚,我不能也不愿我的思想顺

    着这样一条道路发展下去,它虽然在实际上是重要的,但它

    不能使我对那些折磨着我的问题有起码的了解……这样一

    种探索,这样一种企求,正是任何一种学术活动的基础。这

    只会使我们不致成为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书蠹,只会使我

    们真正地生活,在学术工作中找到喜怒哀乐……追求真理。

    我完全知道,我可能在追求真理中死去,可能因此而丧身,但我重要的是找到真理,即使不是找到,那也是力求找到,不管这个真理是多么令人苦恼,是多么虚无缥缈,多么卑鄙

    龌龊。”

    这些青年时代的誓言总是激动着人心。赫尔岑、奥加廖

    夫、克鲁泡特金、梅契尼柯夫、贝赫捷列夫 ②——几代俄罗

    ① 维尔南茨基(1863—1945),苏联地球化学家和矿物学家。

    ② 奥加廖夫(1813—1877),俄国贵族革命家、思想家、政治家和诗人。

    克鲁泡特金(1842—1921),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地理学家。梅契尼柯

    夫(1845—1916) ,俄国生物学家。贝赫捷列夫(1857—1927) ,俄国精

    神病学家。

    36

    斯知识分子立誓献身于追求真理的斗争。每个人都选择了

    自己的道路,但某种共同的东西把他们这些如此不同的人

    联系在一起。这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对科学的忠诚,而且他

    们之中谁也不是光研究一门科学。他们都是又搞历史,又

    搞美学,又搞哲学。俄罗斯作家的精神探索史是众所周知

    的。俄罗斯科学家追求道德的历史也并不逊色,其精彩与

    深刻不亚于作家。

    但,立誓忠于科学(哪怕是心爱的科学)是一码事,给自

    己规定具体的目标又是一码事。

    万一特洛伊根本没有存在过呢?万一它是荷马虚构的

    呢?这样一来,施利曼岂不是白白磋跎了一生?

    万一柳比歇夫确定的目标是不能达到的,是根本不可

    能实现的呢?万一过了二十来年,证明创立这样一种生物

    自然分类法是不可能的呢?或者说,万一现代数学机器不

    适合于这方面的用途呢?这样一来,虚度了年华,当初的目

    标原来是虚幻的东西,目标明确变成了漫无目的。

    这是冒险吗?不,比冒险更可怕;这是押宝;未来、才华

    和希望——这些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统统拿来孤注一掷。

    谁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幻想家在无声无臭中死去,没有达到

    可望而不可即的目的!

    狂热、偏执、禁欲——科学家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什

    么代价没有付出过!

    在科学中,着迷是危险的东西:对某些气质的人来说,或许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但代价太大了。着了迷的人对

    37

    科学为害甚烈;着了迷,往往不能批判地对待事物,连牛顿

    这样的天才也在所难免——我们只要提一下牛顿对虎克 ①

    不公道的行为,便足以说明问题。

    柳比歇夫在青年时代,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满脑袋

    虚无主义、唯理主义的巴扎洛夫。在那个年代,柳比歇夫的

    许多同窗学友都模仿巴扎洛夫。这又是一个例证,说明文

    学主人公不止是对一代而是对几代俄罗斯知识分子起了积

    极的作用。他们在青年时期,同巴扎洛夫一个腔调,眼里只

    有自然科学;什么历史,什么哲学,统统是扯淡。捎带说一

    句,文学也不能幸免。柳比歇夫当时只承认文学是学好外

    语的一种工具:《安娜·卡列尼娜》他看的是德文版,“因为

    译文要比原文易懂。”

    一切服从于生物学;凡是无助于此的,一概置之不理。

    他那时憧憬着建功立业,遵循着英雄主义的陈腔滥调;首先

    是工作,一切为了工作;为了事业,不惜牺牲一切。

    事业代替了伦理,决定了伦理,它本身就是伦理,把存

    在和哲学的一切问题一笔抹煞;为了事业,人世间的一切喜

    悦和乐趣都不屑一顾。

    舍此取彼,他取了自我牺牲。

    这是我们熟知的那种科学狂。他为之献身的生物学任

    务相当重要,其余的事情与他都不相干。科学要求付出最

    大的努力,作出最严格的自我克制。不是这,便是那。司空

    ① 虎克(1635—1703),英国自然科学家。

    38

    见惯的两个极端。不是圣贤和英雄,便是庸人、坏蛋、哪方

    面都不配做人的人。我们在这里是没有中庸之道的。如果

    不能成为榜样,不能成为理想人物,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是骗子也罢,是正直的科学家也罢,对艺术有兴趣也

    罢,不学无术,下流无耻也罢……只有完人才能得到承认;

    一个人仅仅做到有良心、规矩正派,那是不够的。

    柳比歇夫开始的时候同旁人差不多,跟所有年轻人一

    样,渴望着建树功勋,成为拉赫美托夫 ①,成为超人。一步

    步,他才逐渐回复天性,冒出人的弱点,他鼓起勇气继续前

    进,攀登越来越陡峭的高峰——追求人性,追求那最最朴实

    的人性。

    需要好多年才能懂得,最好不是去震惊世界,而是象易

    卜生所说的,生活在世界上。

    这样,对人、对那门科学都要好一些。

    柳比歇夫的长处首先在于他懂得这些道理要比其他人

    早得多。

    帮助他做到这一点的,正是他的研究工作。他的研究工

    作要求……不过那是后话,至于在初期,根据一切计算(柳

    比歇夫是喜欢计算也善于计算的),他的工作要求付出与正

    常人无法比拟的精力,需要消耗比人的一生更多的时间。他

    当然相信他能做到,但总是要从另外什么地方再去挖掘一些

    力量,再去挖掘一些时间。

    ① 俄国革命民主主义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办?》的主人公。

    39

    第七章

    他的方法是怎么起的头

    “我象是果戈理笔下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他

    在抄抄写写中找到乐趣……我在学术工作中也很愿意

    摄取新的事实,做纯技术性的工作,等等;从中找到乐

    趣。再加上我从我念念不忘的父亲那里遗传来的乐观

    主义,结果我写了许多东西备而不用。这些东西,我根

    本没有指望发表。重要的论著,我做的摘要十分详细,甚至弄到现在我在这上面仍花很多的时间。我积累了丰

    富的材料。同时,凡是最重要的著作,我都要写个提

    纲,再进行分析研究。所以我手头有大量的存货,一旦

    有可能出版,存货立刻能派上用场;文章写得很快,因

    为事实上它不过是我平日储备着的材料,随用随取。

    “我在青年时代,我的读书方法使我在某种程度上

    落后于别人,因为我看的书,比我的同志少。他们看书

    比较浮皮潦草。但是,浮皮潦草地看书,有许多精彩的

    东西消化不了,看过的东西很快会忘记。至于我看书

    的办法,能使我得到十分清晰牢固的印象。所以,随着

    岁月的推移,我的库存要比我的同志丰富得多。”

    40

    年复一年,这个方法以及他的其它工作方法,优点越来

    越突出。他仿佛什么都提前几十年计算好、设想好。仿佛连

    他的长寿都是事先估计到、考虑到的。

    他的一切计划,甚至最后一个五年计划,制订的出发

    点,都是设想他起码应当活到九十岁。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暂且他只是想方设法利用每

    一分钟,利用任何所谓的“时间下脚料”:乘电车、坐火车、开

    会、排队……

    还是在克里米亚,他已经注意到边走路边打毛衣的希

    腊女人。

    每一次散步,他都用来捕捉昆虫。在那些废话连篇的

    会议上,他演算习题。

    他规定,短距离,二三公里路,最好步行,省得为了等车

    浪费时间、损害神经。步行还有一个好处,因为反正需要散

    步。

    他对“时间下脚料”的利用,考虑得无微不至。出门旅

    行,他看小部头的书,学习外语。举个例,英语他就是主要

    利用“时间下脚料”学会的。

    “我在全苏植物保护研究所工作的时候,常常出

    差。一般我要带一定数量的书上火车。如果是长期出

    差,我就把书打成邮件,寄到一定的地点。带多少书,根据以往的经验来决定。

    “我在一天之内是怎么安排读书时间的?清早,头

    41

    脑清醒,我看严肃的书籍(哲学、数学方面的)。钻研一

    个半到两个小时以后,看比较轻松的读物——历史或

    生物学方面的著作。脑子累了,就看文艺作品。

    “在路上看书有什么好处?第一,路途的不便你感

    觉不到,很容易将就;第二,神经系统的状况比在其它

    条件下良好。

    “坐电车,我看的不是一种书,有两三种书。如果是

    从起点站坐起(例如在列宁格勒),那就可以有位子坐,因而不仅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如果电车很挤,有时

    候只能把着扶手杆勉强站住,那就需要小册子,而且要

    比较轻松的。现在列宁格勒有许多人在电车上看书。”

    可是,“下脚料”越利用越少,而对时间的需求越来越

    大。

    工作越深入,面也越宽。先是需要认真研究一下数学,后来又轮到哲学。他逐步发现生物学同其它学科有着千丝

    万缕的联系。他所钻研的分类法,促使他批判地对待达尔文

    主义,特别是那种认为自然淘汰是进化主导因素的理论。

    他不怕人家责备他陷入活力主义、唯心主义,但应当研究哲

    学。

    已经晚了,但他终于明白,他不懂历史不懂文学是不行

    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还需要懂一点音乐……

    应当不断挖掘一切时间潜力。明摆着,人不能老是每

    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应当正确利用工作时间。从时间中

    42

    去找时间。

    实际上,正如柳比歇夫亲身体验到的,需要高深学识的

    工作,他一天至多能干七八个小时。

    他记下工作起讫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

    “工作中的任何间歇,我都要刨除。我计算的是纯

    时间,”柳比歇夫写道,“纯时间要比毛时间少得多。所

    谓毛时间,就是你花在这项工作上的时间。

    “常常有人说,他们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这样

    的人可能是有的。可是拿纯时间来说,我一天干不了

    那么多。我做学术工作的时间,最高纪录是十一小时

    三十分。一般,我能有七八个小时的纯工作时间,我就

    心满意足了。我最高纪录的一个月是一九三七年七

    月,我一个月工作了三百一十六小时,每日平均纯工作

    时间是七小时。如果把纯时间折算成毛时间,应该增

    加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我逐渐改进我的统计,最后形

    成了我现在使用的方法……

    “当然,每个人每天都要睡觉,都要吃饭。换句话

    说,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时间用在标准活动上。工作经验表

    明,约有十二——十三小时毛时间可以用于非标准活

    动,诸如上班办公、学术工作、社会工作、娱乐,等等。”

    计划的复杂性在于如何安排一天的时间。他决定,用

    去的时间应该同他从事的工作相称。也就是说,比方写一

    篇有独特见解的论文吧,占用的时间既不能太少,也不能

    43

    太多。

    计划就是挑选时间、规定节律,使一切都各得其所。头

    脑清醒的时候应当钻研数学,累了便看书。

    应当学会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用在工作上的三个小

    时应当是真正做工作的三个小时,不想不相干的事,不听同

    事的谈话,不听铃声和笑声,也不听收音机……

    这个方法之所以能够存在,是依靠经常的计算和检查。

    没有计算的计划是盲目的计划,就象某些研究所那样,光会

    做计划,却不去操心这计划能不能完成。

    应当学会计算一切时间。

    他把一昼夜中的有效时间即纯时间算成十个小时,分成

    三个单位,或六个“半单位”,正负误差不超过十分钟。

    除了最富于创造性的第一类工作外,所有规定的工作

    量他都竭力按时完成。

    第一类工作包括中心工作(写书,搞研究)和例行工作

    (看参考书,做笔记,写信)。

    第二类工作包括做学术报告、讲课、开学术讨论会、看

    文艺作品,不属直接科研工作的活动都包括在内。

    我们随便拿一天的日记来做例子——一九六五年夏季

    的一天:

    “索斯诺戈尔斯克。0.5。基本科研(图书索引——十五分,陀布尔让斯基——一小时十五分)。分类昆虫学,参观——二小

    时三十分,安置捕捉器两个——二十分,分析——一小时五十五

    分。休息,第一次在乌赫塔河游泳。《消息报》——二十分,《医

    44

    学报》——十五分,霍夫曼的《金罐子》——一小时三十分,给

    安德朗写信——十五分。共计六小时十五分。”

    整个一天的活动,直至看报,都经过分析,分门别类登

    记上了。

    怎么是“共计六小时十五分”?从记录看,这仅仅是第

    一类工作时间的总数。其余经过计算的时间是第二类工作

    或其它。每天只合计第一类工作的时间,然后再把一个月

    的加起来,就拿这个一九六五年的八月来说,第一类工作的

    总时间是一百三十六小时四十六分。其中又包括哪些项目

    呢?请看吧,一切情况在每月小结中都有说明。

    “基本科研 ——五十九小时四十五分

    分类昆虫学 ——二十小时五十五分

    附加工作 ——五十小时二十五分

    组织工作 ——五小时四十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合计 一百三十六小时四十五分”

    “基本科研”这五十九小时四十五分包括什么内容?用

    在什么上了?

    “1.分类工作——

    《分类法的逻辑》报告草稿 ——六小时二十五分

    2.杂事 ——一小时○分

    8.校对《达达派研究》 ——三十分

    4.数学 ——十六小时四十分

    45

    5.日常参考书:里亚普诺夫 ——五十五分

    6.日常参考书:生物学 ——十二小时○分

    7.学术通信 ——十一小时五十五分

    8.学术札记 ——三小时二十五分

    9.图书索引 ——六小时五十五分

    合计 ——五十九小时四十五分”

    我们还可以随便拿哪一项继续分析下去,就拿第六项

    吧——日常参考书:生物学——十二小时。这十二小时花

    在什么上面,一目了然,误差不超过一分钟。

    “1.陀布尔让斯基《人类的进化》,三百七十二页,看完(共十六小时五十五分) ——六小时四十五分

    2.亚诺什·卡罗埃《动物有没有思想》,九十一页 ——二小时○分

    3.P.贝尔格的手稿 ——二小时○分

    4.聂考洛,奥斯维尔陀,十七页 ——四十分

    5.拉特纳的手稿 ——一小时三十分

    合计 ——十二小时五十五分”

    大部分学术著作都做了摘要,有的还做了分析研究。所

    有摘要和评论都规规矩矩地装订成册。这些用打字机打的

    合订本,犹如读书总结,是他融会贯通了的知识的存放处。

    只要翻一下提要,就可以记起某本书中需要的东西。

    柳比歇夫有种罕见的才能——随便哪本书的作者,凡

    46

    有独特的见解,他都极善于汲取。有的书,一张纸就够;某

    些大部头书,需要几张纸来归纳。它们的菁华同它们的厚

    度怎么也不相称:大量的是插图、表格、附页、书皮……

    除了第一类工作,第二类工作的统计也是同样的详细。

    为什么要这样精打细算,就比较难解释了。文艺作品的阅

    读花了二十三小时五十分。有什么必要开列出来,一一计

    算呢!其中:“霍夫曼,二百三十八页——六小时” ; “米里尔

    斯基论霍夫曼——一小时三十分”;等等,等等。

    接着是八本英文书,共计五百三十页。

    写了七封计划内(!)的信。

    报章杂志看了多少多少小时,给亲人写信花了多少多

    少小时。

    这样详细,可以说是多此一举,但我已经学会小心谨

    慎,避免匆匆忙忙作出结论。我相信,柳比歇夫的一切都是

    有道理的;不过他的道理,人家并不是永远都能明白的。要

    是没有好处,只会浪费时间,他总不会年复一年地进行时间

    分析。

    然而,事情还是弄清楚了。要采用这种方法,必须知道

    一切有效时间,洞察时间中一切曲里拐弯的地方和空白点。

    这个方法不承认有什么不能利用的时间。所有的时间一视

    同仁,一样的宝贵。对于人,不应当有什么坏的、无用的、多

    余的时间。也没有休息的时间。所谓休息,是两种工作的

    交替,就象是正确的田间轮作制。

    无话可说,这自有它的道理。因为每个小时都是生命

    47

    的一部分。这个小时和那个小时都是平等的,每个小时都

    要结算。

    结算同时也是对计划的总结。一总结马上提出下个月

    的计划。举例来说,一九六五年九月的计划包括哪些内容?

    规定:十天在新西伯利亚的学院里讲课,十八天在乌里扬诺

    夫斯克,两天花在路途上。接着是哪一项工作要用多少多

    少小时,巨细无遗。比如,写信二十四封——三十八小时。

    开出必读书单。在照相上要干些什么。要给谁写一份评

    语。

    与学院里的职务有关的工作,也要做个计划,参考以往

    的经验,把时间大致安排好。……

    “制订年度计划或月计划时,不得不依靠过去的经

    验。例如我计划要看一本什么书。根据老经验我知

    道,我一小时能看二十——三十页。我就根据这个老经

    验来订计划。至于数学,我计划每小时看四—五页,有

    时更少。

    “所有看过的东西,我都要仔细研究。怎么研究?如

    果一本书谈的是我不大了解的新东西,我就尽量做摘

    要。凡是比较重要的书,我都尽量写一份评论性的简

    介。根据以往的经验,需要做这些工作的书,可以定出

    一定的量。

    “如果认真办事,实际工作时间对预定工作时间的

    误差一般为百分之十。需要做摘要评论的书,常常没

    48

    有完成预定的数目,拉下很多。兴趣往往转到别的事

    情上去了,欠了很多债,一下子还清又不可能,结果就

    完不成计划。有时候,完不成计划是由于工作精力暂

    时衰退。完不成计划也有外界的原因。但不管怎么

    样,我知道,我的工作有必要做计划。我以为,我所取

    得的成就,有许多是靠了我的方法。”

    基本工作的时间也要计划一番:备课、生态学、昆虫学

    及其它科研工作。第二类工作的时间一般要比第一类多百

    分之十左右。

    他完成计划的精确程度,每每使我惊诧不已。有时自然

    也有预计不到的情况。一九三八年的年度总结中,柳比歇夫

    写道,第一类工作没有完成,差百分之二十八:

    “主要的原因是奥丽雅和瓦丽雅病了,结果同人们打交

    道多了。”

    他的时间好象是物质,不会无影无踪地消失不见,不会

    消亡;它变成了什么,总能查得出来。他由于做了统计,获

    得了时间。这是最实在的收获。

    年度总结是篇幅浩瀚的报表,整整有一本。什么都有

    记录。以一九三八年为例:多少时间用于生态学、昆虫学、组织工作、动物研究所、基塔耶沃的水果研究所;多少时间

    用于同人们打交道、路途往返、家务。

    从这份年度总结中可以了解到看了多少书,都是什么

    书,各国文字的文艺作品看了多少页。一年竟看了九千页,49

    共用二百四十七小时。

    这一年写了五百五十二页学术著作,其中有一百五十

    二页付印出版。

    每一年过去,柳比歇夫都要进行分析研究,统计学的一

    切办法都用上了。素材有的是——那便是每个月的小结。

    总结完上一年,就该制订下一年的计划了。下一年的

    计划根据柳比歇夫提出的任务大致地安排一下工作。

    “中心任务(一九六八年)是八月份在莫斯科召开的国际昆

    虫学会议,我准备在会上做个报告,谈谈经验分类法的任务和道

    路。”

    他写道,哪些论文该在会议开幕前写完,在鉴定跳甲属

    上要做哪些工作,在乌里扬诺夫斯克、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各

    呆多少天,那几年中他的主要著作《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两

    个流派》写多少页,分类学和进化论方面的《论分类学的未

    来》写多少页。然后大致安排一下时间,用他的计算单位来

    表示:

    “第一类工作 五七○(五六四·五)

    路途往返 一四○(一四二·○)

    交际 一三○(一二九)

    私事 十(八·五)”

    诸如此类,一共是一○九五。

    括号内是完成数字。括号内外的数字相差无几。说明

    他能多么精确地提前一年计划他的生活。

    50

    他在总结中吹毛求疵地记上一笔:

    “第一类工作完成五六四·五,原计划五七○,赤字为五·

    五,即百分之一。”

    也就是说,一切都相符,误差仅为百分之一!

    每月小结虽然巨细备载,年度总结中仍把所有干了的、读了的、看了的统统收集到一起,加以计算,分门别类。一

    年来的工作和休息——简直是什么事情都要结算累计。

    “娱乐——六十五次”,接着是一张清单,列举了看过的

    戏和电影、听过的音乐会、参观过的展览会。

    六十五次——是多还是少?

    似乎是多了。话说回来,我也没有把握,因为我不知道

    该怎么个比法。同我比吗?问题正在这儿——我就没有计

    算过,说不出我一年看几场电影,听几回戏,参观几次展览

    会。连大约摸的数字,我也一下子说不上。更说不出情况

    有什么变化: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这个数字发生什么变化,我看多少书。看的书是逐年增加还是逐年减少。科学书籍

    和文艺作品的比重有什么变化?我写多少封信?每年有多

    少时间用在路上,用于交际和运动?

    我心中没有一个准数,对自己没有一个准数。我有什

    么变化,我的工作精力、我的爱好和兴趣有什么变化……说

    起来,我原来倒是以为了解自己的,可是一接触到柳比歇夫

    的那些总结,我才明自我其实是对自己一无所知,一点也不

    了解。

    51

    “……一九六六年,第一类工作共计一九○六小时,原计划

    为一九○○小时。与一九六五年相比,增加二十七小时。平均每

    日五·二二小时,即五小时十三分。”

    了不起!每天有五小时十三分钟搞纯学术工作,天天

    如此。整整一年没有休假,没有节假日!五个小时的纯工

    作时间,也就是说,五个小时内没有什么歇一会抽支烟的工

    夫,没有聊天谈话,没有遛达散步。仔细想想,这可是一个

    可观的数字。

    一连几年的数字结算如下;

    “一九三七年 一八四○小时

    一九三八年 一四○二小时

    一九三九年 一三六二小时

    一九四○年 一五六○小时

    一九四一年 一三四二小时

    一九四二年 一四四六小时

    一九四三年 一六一二小时”等等。

    这是基本科研工作的时间,其它一切辅助工作都没有

    计入。这是创造和思考的时间……

    任何一项最最繁重的工作,恐怕都不会规定这样的制

    度。人要给自己规定这样的制度,只能出之于自己的主动。

    柳比歇夫的工作比有的工人还重。他大可以象大仲马

    那样,举起双手,叫大家看看他手上的老茧,以此证明其言

    不虚。一年写了一千五百页!洗印了四百二十张照片!这

    52

    是在一九六七年。他可是已经七十七岁了。

    “俄文书共读五十本 四十八小时

    英文书共读二本 五小时

    法文书共读三本 二十四小时

    德文书共读二本 二十小时

    七篇论文付印……。

    “……由于长期住院,阅读的时间自然多了,但主

    要工作的计划还是超额完成了,虽然有许多事没有办

    好,例如《科学与宗教》一文占用的时间要比原先预计

    的多四倍。”

    年度总结的详细,比得上整个企业单位的总结。逝去的

    时间,轮廓勾勒得多么精致多么清楚——那么些表,那么些

    图,那么些系数。柳比歇夫被公认是最高明的分类学家和数

    学统计专家之一,确是名不虚传。

    在其它项内,列入没有看完的书留下的尾巴——欠下

    的债。

    “达尔文《造物的神殿》 五小时

    德·布洛埃尔《物理学中的革命》 十小时

    特林格《生物学与情报》 十小时

    陀布尔让斯基 二十小时”

    欠债的账单每年重复一次,债务没有减少。

    有些材料是出人意表的:游泳四十三次,同朋友、学生

    交往——一百五十一小时,最欣赏哪几部影片……

    53

    他的总结看起来挺枯燥,研究起来却很有味儿。

    人在一年内能干多少事,能见识多少东西啊!太多了!

    每一份总结都显示了人有多大的潜力,每一份总结都使我

    们为了人有那么充沛的精力而感到骄傲。人的精力,如果

    明智地利用它,能创造多少成果啊!此外,我头一次发现,一年原来有那么大的容量。

    除了年度计划,柳比歇夫还把他一生的时间制订成一

    个个五年计划。每过五年,他把度过的时间和干过的事分

    析一通,可以说是做个总的鉴定。

    “……一九六四至一九六八年……在跳甲属方面做了很多

    工作;但,我如果能在下一个五年计划完成论述大田跳甲属的专

    著,就满意了。搜集完毕,但我并不指望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能

    确定各族系之间的差异……由此可见,虽然在形式上我哪一项

    都是连一半也没有完成,然而各项工作都有显著的进展……”

    他的工作,面一般铺得很广。上面提及的那个五年计

    划,要搞数学、分类学、进化论、昆虫学和科学史。所以,总

    结也好,计划也好,都分成许多项、许多小项。

    时间统计好当然是好,可是对不起,这到底有什么用

    呢?有做统计的时间,是否不如去干些实际的事呢?节约

    出来的时间是否浪掷在这些思绪上了?

    尽管我们赞佩惊叹,还是有人提出许许多多讥讽嘲笑的

    问题。

    当然罗,首先在心灵深处一定是在挖苦:谁需要这些总

    结?说实在的,谁会去看它?不客气地说一句,他要向谁汇

    54

    报呢?并且还用书面汇报。

    不管怎么说,心灵并没有把做这些总结简单地看成一项

    自愿的、从实用出发的工作,所以总在探究某种秘密的原

    因和动机。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是关心自我——

    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对自己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关心和兴

    趣。是研究自我?真奇怪。他反正是怪人。我们要做到心

    安理得,最好把他看成怪人:人世间怪人还少吗……

    55

    第八章

    这一切需要多少代价,这代价值得不值得付……

    这些总结要用多少时间?这项支出原来也统计过了。

    每份小结、总结的末尾都注明了它们的代价——多少小时

    多少分钟。详细的每月小结要耗费一个半到三个小时。统

    共才这些。再加上制订下个月的计划用一小时。合计是三

    个小时,而每个月的预算有三百小时。百分之一,至多百

    分之二。因为每月小结是依据每日的记录,而每日的记录

    只用几分钟,不会更多。仿佛是那么轻巧容易,谁想这样办

    都可以办到……几乎是习惯成自然了——象上表一样。

    年度总结耗费的时间要多一些,十七八个小时,也就是

    说,要花几天的工夫。

    做年度总结,要求进行自我分析、自我研究:效率有什

    么变化,什么没有完成,为什么……

    柳比歇夫以他的总结作为镜子。这面镜子的水银有点

    儿特别:它照出来的不是人现在的面目,而是他过去的面

    目,才过去不久的。在一般的镜子面前,人在他自己的目光

    逼视之下,总要装出一副样子,装成什么样子倒无所谓,主

    要的是要装。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他希望的那副模样。日

    56

    记也会歪曲,不能真正反映人的心灵。

    柳比歇夫的总结公正客观地反映了过去一年的历史。

    柳比歇夫的方法,以它细密的网眼,抓住了变幻无常的、老

    想溜掉的日常生活,抓住了我们没有察觉到的、损失掉的、不知去向的时间。

    我们的记忆是靠什么?靠事件。我们的生活是拿事件

    来做标志的。它们仿佛是路标,路标之间却是一片空

    白……比方说,我自从写柳比歇夫的小说以来,最近这几个

    月的时光都跑到哪儿去了?伏案写作的时间本身并不多,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我可是干事儿来着,一直忙得很;究

    竟忙些什么,却记不起来。是瞎忙还是忙的正事——这九

    十天该怎么总结呢?光这几个月倒也罢了……以往,年轻

    的时候,每逢过年,我总猛然想起,一年又过去了,我决心要

    做的,并且也向别人保证了的,又没有做成——一部小说没

    有写完,诺沃戈罗奇纳没有去成,有些信没有回复,同谁没有

    见成面,又是什么没有做……拖啊拖,结果是无可再拖了。

    如今我尽量不去回顾。随遇而安吧,干了就算了。债

    务太多了。

    当然,我也不愿意承认我是破产了。最好不去想它。

    最聪明的办法是对自己的生活别去思考。

    用柳比歇夫的榜样来责备自己吗?这还得研究研究。

    这些个统计和总结会把人变得干巴巴的;唯理主义和时刻

    表会把机体变成机械,幻想丧失殆尽。我们本来就已经被

    各种各样的计划压得透不过气了——什么学习计划、广播

    57

    节目表、科室计划、休假计划、冰球比赛程序表、出版计划。

    不管什么事,一切都事先计划得好好的。意外的事情凤毛

    麟角。奇遇是绝无仅有。连偶然性也绝迹了。至于事故,报纸上一星期只登一次,在最后一版。

    把自己的生活逐时逐分地事先计划好,安排得象工厂

    里的流水作业——这值不值得?眼面前放着一台计算机,不停地计算着你的失误以及你对自己的放纵——这未必愉

    快!

    驴皮记 ①是最可怕的一个传说。不,不,人最好别跟时

    间发生直接的、公务以外的关系;不管你多留神,这个该死

    的时间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连最著名的哲学家面对着它

    那黑黝黝的吞噬一切的深渊也会张皇失措……

    柳比歇夫的方法,推翻它要比理解它容易。何况柳比

    歇夫并没有把它强加给任何人,并没有推荐给大家使用

    ——它无非是他个人的工具,方便而不起眼,好比眼镜、用惯了的烟斗、手杖……

    说不定这个方法是一种无休无止的克制?再不然——

    谁知道呢——是一场延续多年的论战?……同什么论战

    呢?同一般的生活论战。同颓唐萎靡的愿望,同周围一般

    人那种大手大脚、对几分钟满不在乎的愿望论战。

    ① 巴尔扎克的小说《驴皮记》的主人公,在赌博输得精光之后,从古玩

    铺主人处得到一张能使得他的愿望得以实现的具有魔力的驴皮。这张

    驴皮随着主人公各种愿望的逐一实现而不断缩小;当驴皮消失的时

    候,主人的生命也随之结束。

    58

    第九章

    作者照例要做到自圆其说,并找出一个人人满意的公式

    看了他的总结和日记,部分是看了他的信,一个钢铁般

    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去完成既定的任务。

    计划生活的骑士、机器人、献身于他的方法的苦行僧。

    一九四二年,他儿子符赛沃洛德阵亡的噩耗传来,亚历

    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尽管满腔悲痛,却仍是一丝不苟地

    继续工作。

    一九四二年的计划,他是这样规定的:

    “……(1)我全年在普尔热瓦尔斯克。

    (2)不兼职。

    (3)在应用昆虫学方面我本人不准备做很多工作,只限于

    领导以及研究伊塞克-库尔州的动物志……。因此第一

    类工作总量,计划可达到一九三七年的水平(该年的

    效率是创纪录的),但,第一,由于战事,无法出书;第

    二,我在基辅的学术文档肯定已全部被毁;第三,以我

    的年岁说,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即开始完成我一生的

    主要计划——《理论分类学与自然哲学》 。 根据以上三

    59

    个原因,一九四二年的基本工作方面不拟写成什么学

    术著作,只有三个不长的学术政治性报告要完成。 ”

    计划了,也完成了。一九四二年是效率最高的年度之

    一。个人的悲剧仿佛没有波及他的工作精力,在日记、总结

    和计划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到时候了,到不能再拖、必须立即开始的时候了。他似

    乎计算过,他还剩下多少时间去完成他一生的大业。

    私生活和心境不能妨碍工作。心境及其它的喜怒哀乐

    自有它们的时间,统统放在“家务”栏里。

    我这话说得唐突了。虽然第几研究所的遥控实验室主

    任——一个三十岁的技术科学副博士,他对我说,这并不是

    唐突,而是强调人所需要的品质。他说,眼泪无助于消弭痛

    苦,人要控制自己,越快越好;为死者哀恸——这是宗教感

    情的残余;死者不能复生,哀恸有什么意思?

    “殡葬仪式已经过时了, ”他说, “您一定会同意,追悼会

    上那些动感情的讲话只会叫亲属伤心,不会有任何安慰。

    这办法不合理。现代的人应当是唯理主义者,而我们却对

    我们的理智感到难为情,思想滥用感情,叫自己温情一些。”

    他建议我通过柳比歇夫创造一个现代科学家的理想典

    型。计划性达到最大限度,不动不必要的感情,善于从周围

    环境中获取尽可能多的东西,同时当然又要高尚正派……

    “……顺便说说,我可以奉告足下,这是理智的结果。

    意志和理智是两个决定性的因素。如今,必须有钢铁般的

    意志,和理智配合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在学术上取得什

    60

    么成就。唯理主义者老是挨骂。说实在的,为什么要骂?

    如果一切都出之于理智,这又有什么不好?理智同道德并

    不矛盾。恰恰相反。真正的理智历来反对卑鄙和任何下贱

    的行为。聪明人懂得,归根到底,道德要比不道德有利。”

    他的既天真又聪明的议论,流露出苦闷,流露出一种愿

    望,想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榜样。他需要一个巴扎洛夫,需

    要一个合乎理性的理想人物,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这个科学

    家之所以取得成就,是依靠合理安排、合理计划的生活;他的

    英勇的、道德高尚的行为是出之于理智而不是出之于感情。

    如今,这个理想人物终于出现了:有这么一个人,才不

    出众,结果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成为一位大科学家、一个出

    色的人;这都是他自己一手造就,是他自己促成了自己的进

    步……在这方面,柳比歇夫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

    以说,他是依靠他那最最合理的方法一手造就了自己;他创

    造了他的方法,他通过他的方法证明,如果把一切才能集中

    用到一个目标上,可以取得多么多的成就。只要连续多年

    有系统地、深思熟虑地采用他的方祛,可以超过天才。他的

    方法似乎使才能提高了。他的方法是远射程的枪炮,是把所

    有光线集中到一点的凸透镜,是加强器。它是理智的凯歌。

    柳比歇夫按照他那尽善尽美的几何学来安排他的生

    活,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的漫长的一生,没有重大的偏

    差,确认了他的方法的胜利。他在他自己身上做了实验,得

    到成功。他的一生,是按照理智的法则安排的楷模。他学

    会了保持稳定的工作精力;他生前最后二十年,做的工作一

    61

    点不比他青年时代少。他的方法有益于他的身心……不必

    去介意那些说什么机械性的责难。对理智也好,对心灵也

    好,机械性并不可怕。精神要去害怕科学和唯理主义,那多

    害臊!如果真是这样,那不该让机械性同精神发生冲突,而

    该让奴性的精神同崇高的精神交战。从知识和思维活动中得

    到丰富的精神,会摆脱机械性的控制奴役……

    由此可见,我满可以向所有那些具有钢铁意志的技术

    专家,向我的在研究所和设计院工作的朋友们,向一切年轻

    的副博士和前程似锦的博士们,向一切憧憬着成就以及倾

    心于科学超人的人,介绍这位了不起的、并非虚构的英雄;

    他有名有姓有出处,同时又是一个理想人物,取得了最大的

    有效系数。他所有的数据都一清二楚,创记录的指标项项

    俱在。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同时又是人为的产物,是自我

    创造的结果,令人五体投地。

    我的那位朋友其实并不在乎这一切翔实可靠到什么程

    度,他不大关心我的主人公是否与真实的柳比歇夫一致。

    与原型有出入是不可避免的;他认为,主要的是要通过这个

    例子来强调主题思想,所谓完全为主题思想服务,就象果戈

    理那样……

    他这一切,倒是想得相当巧妙,也有说服力,甚至叫我

    动了心。但活生生的柳比歇夫不让我这样做。我认识的那个

    柳比歇夫,见过面,谈过话,根据日记的记载,谈过“一小

    时三十五分”和“一小时五十分”,另外还谈过几次——是这

    个柳比歇夫不让我这样做……

    62

    第十章

    本章由柳比歇夫亲自定名为

    《论因子总量》,兼论

    由此得出的结论

    实际上,一切经过稍有出入。或者说,我列举的事实都

    是绝对确凿的,但除了这些事实还有其它的事实。它们破

    坏了画面,有损于结构的严整,有没有必要去考虑它们呢?

    文学和艺术不得不挑选事实,有的剔除,有的保留。画家画

    人的肖像,或画正面或画侧面。人的一半总是隐藏在画面

    的后边。

    书页也是一种平面。我力争做到的,并不是立体,而只

    是立体感。互相矛盾的事实有损于形象的完美。它们会把

    铸件成品炸成小碎片;颜料脱离了画,在画布上乱晃荡。

    我要是不认识柳比歇夫,一切都会好办些……

    儿子的死,他伤心了好多年。他那个时期所有的信札,连篇累牍都在回忆他的儿子,丧子之痛溢于言表,那是一种

    男子汉的有克制的痛苦,但是久久不能平息。他抓住呆板

    的生活作息制度,好比在水面上滑行的人紧紧抓住汽艇的

    线索,一松手,一失去速度,他就会沉到水底。有些时候。他

    63

    是如此地烦恼苦闷,以致只能机械地记日记,机械地做昆虫

    标本,机械地填写标签。科学失去了意义。他捱受着寂寞

    孤独的煎熬,没有任何人同意他的见解;他知道他将证明是

    对的,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很多时间,需要孤零零一个人

    跋涉,横越一片沙漠,可是力量不够了。

    他能够叫时间服从他,但不能左右环境。他无非是个

    凡人,激情、爱、挫折都能叫他分心,连幸福也会影响他的专

    心致志。

    第二次结婚给他带来了盼望已久的家庭的宁静安谧。

    婚后不久,他写信给他的朋友兼老师:

    “……纯粹是家庭中的融融之乐,使我撇下了我往

    常的生活小天地。您是我的老朋友,我向您坦白,连我

    的学术兴趣也陡然低落了。亲爱的朋友,别责怪我;过

    去我有不少罪孽都得到了您的宽宥,这次仍请您原谅

    吧。这并不是对科学的背叛,而是一个软弱的人度过

    了严峻的生活,如今来到了草木繁茂的绿洲,流连忘

    返……”

    坦白,即使是对朋友坦白,也需要精神上的力量。人总

    不能每天做忏悔。柳比歇夫每天能做到的,仅仅是在他的

    日记中做记录,然后算出他软弱到什么程度,算出他为幸福

    付出的代价。在自己的面前做到这样坦率,需要巨大的精

    神力量。他的意志来自何处?他从哪儿汲取力量在一条孤

    独的道路上走下去?他身上那种在风雨飘摇之中屹立不动

    64

    的精神是怎么形成的?这历来都很奇怪——堂吉诃德们、圣徒们、苦行僧们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人没有明显的或

    者不明显的动机突然变成了革命者,非要走上斗争的艰苦

    的道路?有客观情况的作用,有环境的影响,可是也有并且

    常常有本身的基础,有某种注定了的东西,即古时候称之为

    命运的那个东西。

    我摘引一段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给

    伊凡·伊凡诺维奇·施马尔高森的信(一九五四年):

    “简短地回顾过去,以便更好地理解现在

    (论因子总量)

    “……我出于老年人的唠叨,想向您说明我从我祖

    先父母遗传来的因子总量。

    “您大概不知道,我的父系祖先当时受过相当‘专

    门’的教育;他们是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农奴,但即使

    这样,他们也没有丧失蓬勃的朝气,买卖做得很顺手

    (看样子,他们是交田租的农奴)。所以我完全有理由

    说,我的染色体中有乐观因子,更确切地说,是乐天因

    子(这词出自拉丁文 gilarus——快乐的意思) 。我的曾

    祖父在尼古拉一世治下死于霍乱。我的祖父阿历克赛

    ·谢尔盖耶维奇在八九岁上,几天内接连死了母亲、父亲和两个姑母,都是得霍乱死的。但乐天因子的作

    用太强了,亲人落葬时他竟哭不出来;为了装样子,挤

    出几滴眼泪,只好用洋葱。后来,他不管说起什么往

    65

    事,甚至是那些伤心事,他都是笑呵呵的。倒不是他这

    个人心狠,也不是对人们的痛苦麻木不仁;正相反,他

    这个人最好了,无非是乐天因子在起作用。

    “我的爸爸也是个乐天派,从来不垂头丧气,不管

    环境多恶劣,他所有的熟人对他的乐天都真心地感到

    奇怪。我同我的先人相比,我这个后代当然是退化得

    相当多了。但就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是个乐观的人。

    “我身上另一种因子,多半是从母系遗传来的,可

    以叫做争论因子或饶舌因子:爱多嘴多舌,爱抬杠。我

    母亲娘家姓鲍尔土什金 ①。明摆着,我的祖先得到这个

    姓不是偶然的。我的外祖父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

    极爱抬杠;他每次坐火车,总要特地找那些爱争论的人

    坐在一起——不同他抬杠的人不称他的心。

    “我从先人那里无疑还继承了流浪因子(这个词出

    自希腊文 nomados——游牧的意思),甚至是冒险因

    子,这是不足为怪的,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诺夫哥罗德省

    诺夫哥罗德县的人。大家知道,诺夫哥罗德人都是地

    道的流浪汉……

    “……为了证实这个流派因子,我可以援引以下材

    料: (1)我的外祖父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年轻时

    曾逃到米塔瓦去上学,但又被骗回了老家;(2)我的舅

    舅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在一八七七年俄土战争前

    ① 意为多嘴多舌。

    66

    夕志愿从军,参加了契尔尼亚夫斯克支队;(3)我的祖

    父阿历克赛·谢尔盖耶维奇,酷爱出门漫游。因为当

    时还没有旅游事业,所以他总是漫游圣地,曾先后两次

    到耶路撒冷。

    “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妻子(她的母亲,娘家也姓柳

    比歇夫),都一点也不留恋我们的故乡列宁格勒。我们

    和大多数染色体中没有流浪因子的列宁格勒人不同,并不想在那里定居。

    “应当说,我的祖先身上还有反教条因子。我上面

    提到的外祖父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在相当大的

    程度上是个伏尔泰主义者;他阅读过达尔文和鲍克耳 ①

    的著作,是个颇富于自由思想的人……我永志不忘的

    父亲,也不是个教条主义者。他是个虔诚的正教徒,但决没有宗教的狂热和偏见。按照萨尔蒂阔夫-谢德

    林的说法,他的信教不是因为怕鬼,而是因为爱上

    帝。他的上帝和高尔基外祖母的上帝一样,是善和爱

    的神。每逢过节,他照例上教堂做礼拜,由衷地感受到

    正教仪式的美。但一碰到机会,例如在国外,他又去天

    主教和新教的教堂。每次途经华沙,他又必定要到犹

    太教堂去听唱圣诗。

    “我的父亲没有上过多少学,在村子里读的书,过

    去所谓的‘读私塾’;职业是商人。似乎可以料想到我

    ① 鲍克耳(1821—1962),英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

    67

    们家一定是个古板的旧式家庭。没那回事!我很小就

    同我父亲争论政治问题,争得热火朝天(父亲的政治观

    点很温和,因为他不希望发生革命),然而我从来没有

    听他说过:‘闭上嘴,我大你小!’他在争论中总是把我

    当作平辈。

    “我可以说,我大概从父系方面还继承了捞因子。

    我的高祖父阿尔捷米·彼得罗维奇(这是我所知道的

    第一代祖先)当初姓札格鲁宾 ①;这个姓纯粹是个富农

    的姓。我上面说过,他虽然是个农奴,却做着买卖。可

    是,在我们一族,捞一把的兴趣,表现方式各各不同。

    我父亲,表现在物质上(他是实业家,积极性肯定不亚

    于美国人);在精神上无疑也有所表现:他从小努力自

    学,对学问十分热中,至死不变。他是在伟大卫国战争

    中去世的,终年八十六岁。我在物质上捞一把的兴趣

    低落了。我的父亲当初因此很伤心。有少数几个人很

    赏识我的办事能力,他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有时候叹

    着气说:‘唉,要是萨沙 ②能帮我忙就好了,我们能把半

    个诺夫哥罗德省都买过来。’我选择了科学事业,他是

    不同意的,但只是在这些个唉声叹气中流露出来。他

    非但没有阻挠我的事业,还千方百计帮助我。革命后,他自然用不着为我作出的选择遗憾了。精神上捞一把

    的兴趣,我是全部继承过来了,我努力获取各种各样

    ① 意为捞一把。

    ② 亚历山大的小名。

    68

    的、越来越广泛的知识,始终乐而不倦。

    “最后,我的因子总量中肯定还有好心肠因子。我

    姓柳比歇夫,也可以说明这一点 ①。最早姓这个姓的,大概是我的曾祖父谢尔盖·阿尔捷米耶维奇。他跟人打

    招呼,老爱说‘好心肠的老兄’,由此产生了我们的

    姓。我的父亲心地特别善良,总是把别人看得很好,比

    他们本来的面目要好,非要到铁证如山,无可怀疑了。

    他才会相信人家议论那些人的坏话。

    “这便是我的谱系。您可以看出,我的品质得之于

    我的先人,首先是我永志不忘的父亲,看来也有许多

    得之于我的外祖父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我从

    小,他就特别喜欢我,虽然总的说来他是不特别宠孩子

    的。”

    柳比歇夫的自我评价。说明了他在精神方面的标准。说

    不定,这是他这个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因为每当科学与

    精神品质发生冲突,我首先关心的是精神品质。不仅仅是

    我这样。似乎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伊凡·彼得罗维奇·

    巴甫洛夫、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门捷列耶夫、尼尔斯·

    鲍尔 ②的精神面貌,比他们的学术成就的细节更为重要。就

    算这种比较是虚拟假设的吧——我为了强调我的想法,不

    怕作出任何虚拟假设。一个科学家,他在学术上声誉越高,

    ① 柳比歇夫这个姓氏的原意为好心肠。

    ② 鲍尔是现代丹麦物理学家。

    69

    他的精神品质水平也越叫人感兴趣。

    伊戈尔·库尔恰托夫和罗伯特·奥本海默 ①的学术工

    作大概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但人们总是倾心于库尔恰托夫

    的崇高的功勋,而对奥本海默灾难深重的悲剧却是沉思默

    想,思绪万千。人的精华中,最值得称道、最牢固的,是精神

    价值。一年年过去,学生们没有一点遗憾,若无其事地换了

    导师、师傅、老师,换了头头,换了心爱的画家和作家。但

    是,谁要是有福气遇见一个纯洁的、精神世界很美的人,你

    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的这样一个人,——谁要是遇见了这

    样一个人,就没有什么可换了。因为人不可能长进得超过

    善良或真诚。

    柳比歇夫的信札中,不时出现自我评价。他评论自己,都是为了比较。这些自我评价,展示了柳比歇夫及其师友

    的精神面貌。

    医学科学院通讯院士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

    特洛夫,是柳比歇夫的一个朋友,曾研究著名生物学家弗拉

    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贝克列米舍夫的生平。为这件事,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曾写信给斯维特洛夫:

    “……你漏掉了一个特点,那是极其重要的一个特

    点: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出奇的委婉。沉着镇

    静……因为我在这方面恰恰做得最差,所以我老是向

    ① 库尔恰托夫(1902—1960),苏联物理学家,“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

    (1904—1967),美国物理学家,“原子弹之父”。

    70

    弗·尼·学习他的这个优点。我这人很刻薄,我的批

    评常常刺伤了别人,甚至是我亲近的人。诚然,这并没

    有损害了真正的友谊,并且被批评的人常常变成了我

    的朋友,但往往是流了很多的眼泪。

    “……弗·尼·精通拉丁文(希腊文好象很糟糕),休息时喜欢看古罗马作家的作品,虽然我记得他也看

    希罗多德 ①的东西,不过好象不是看的原文。这是他

    作为休息干的事,同他的学术工作没有关系……我记

    得我同他谈过但丁。他是个最热忱的但丁派(如果可

    以这么说的话)。他认为世人对但丁赏识不够。我承

    认但丁的诗篇确实很美,但并没有感觉到他的世界观

    的崇高。相反,但丁有许多地方叫我十分气愤。拿他

    的地狱篇来说,其中素负盛名的开场白(全凭记忆;是

    否准确,没有把握):

    Per me si va nella citta dolente,Per me si va nell’ eterno dolore,Per me si va tra la Perduta gente.

    Giustizia mosse il mio abto fattore,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La somma sapienza e il prima amore.

    Dinanzi a me non fur cose create,Se non eterne; ed io eterno duro.

    ① 希罗多德是古希腊历史学家。

    71

    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entrate……①

    或在另一处:

    Chi e piu scelleranto’ chi colui

    Chi a giustizia divin compassion porta……

    “……这两行的意思是:谁要是怜悯被上帝判了罪

    的人,那就是最大的恶棍,还有谁比这种人更坏呢。这

    两行的上文是这样的:但丁在地狱里遇见了他的一个

    政敌,他请求但丁想个什么法子减轻他的苦楚。但丁

    答应了,但事到临头他又改变了主意,食言了,并且幸

    灾乐祸地嘲笑他敌人的痛苦……这还不如那种冷酷无

    情的多米尼克主义 ②,对朋友和亲人铁面无情,这还要

    恶劣得多……他的全本《神曲》绝不是神的,完完全全

    是尘世凡俗的……这两行以及其它许多地方,从宗教

    的眼光,首先是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是不可理解的。

    而在弗·尼·的心目中,但丁不仅仅是个杰出的诗人

    (这我不否认),并且还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智者,他的

    ①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从

    我,是进入永劫的人群的道路。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神圣

    的权利,至尊的智慧,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在我之前,没有创造

    的东西,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都

    捐弃吧。——作者注。

    (中译文引自朱维基《神曲·地狱篇》,上海文艺出版社 1959

    年版,第 19页)

    ② 十三世纪初,罗马教皇建立了名叫多米尼克派的僧团,主持宗教裁判

    所,竭力镇压反天主教,反封建制度的起义。

    72

    ‘慧眼’看到了凡夫俗子的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这样的

    分歧,在我与许多我这样的人之间显然也是存在着的。

    那些人不仅把莎士比亚看成是杰出的戏剧家,不仅把

    普希金看成是杰出的诗人,并且还把他们看成是人类

    思想的领袖,这是我决不能苟同的。苏格拉底、柏拉图

    和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弟子在古希腊悲剧中已经达到的

    道德高度,在但丁的作品里可是完全消失了。就这样,在但丁的问题上,我同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的

    看法没有取得一致。

    “……弗·尼·把他的兴趣作了那样的分类,我以

    为是种乐观的做法。除此而外,他对蚊子的研究使他

    得到很大的精神上的享受,因为这项研究对人民有直

    接的好处。至于说到有许多计划没有完成,那么我认

    为,任何一个涉猎面很广的人,计划都是太多了,不可

    能都完成。

    “……如果我的刻薄再加上偏执,便会招致许多冤

    家对头。我的优点是在论战中从来不抱着个人的目

    的。至于弗·尼·,他善于把同样严厉的批评表达得非

    常婉转。我的性情自然比弗·尼·快活,爱胡闹,爱装

    傻。我小时候从不打架,也不爱打架;总的看,外表很

    文静。但斗智我是喜欢的。而且在斗智中我象拳击运

    动员一样:我有权打人家,同时感觉不到人家打我。这

    办法没有一点坏处,我没有结冤家;我在许多国家住

    过,同各种各样的人都处得很好。

    73

    “……有一点我比弗·尼·强,他也是承认了的,用

    他的话说,我身上有很大的空想的勇气,具有巴扎洛夫

    那种真正的虚无主义,也就是说,不承认有什么东西可

    以不受理智的批判……弗·尼·有一套他认为绝对正确

    的条条,所以他要比我偏执。不过,他的偏执从来不流

    露出来。我们已经忘了偏执的真正的涵义;结果,任何

    一种批评(批评也就是捍卫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见解的

    权利),我们都把它看成是企图把自己的见解‘强加’

    于人,也就是说,把批评看成了偏执。但是,我们唯一

    能够使用的力量,是理智的力量,而理智的力量不是暴

    力……克鲁泡特金有句话说得很出色,我记得很清楚。

    他说:‘人比机关好。’这句话,他是针对沙皇保卫机关

    的人说的。我可以补充一句:人比信仰好。

    “出于许多原因,部分是我自身的原因,部分是外

    界的,我从一九二五年开始搜集昆虫(主要是地蚤);就

    在这个时间前后,我开始在彼尔姆大学教农业害虫方面

    的课。

    “美国人布利斯,我同他一起出过差,到过乌克兰,到过高加索。我穿衣服,向来不在乎旁人的看法,穿得

    很寒酸。关于这个问题,布利斯对我说:‘您的衣着举

    止不拘小节,独行其是,我很佩服;但遗憾的是,我没有

    勇气学您的样。’这样的恭维话,出自一位地道聪明

    人之口,抵消了庸人们成千上万次的白眼……照我看,一个学者的衣着最好保持最低水准,过得去就行。因

    74

    为: (1)有些人,把穿一套好衣服当作真正的乐趣,何必

    要同这些人比赛竞争呢?(2)穿朴素的衣服,行动方便

    自如; (3)稍有些故作‘癫狂’,并不坏:小市民会对你有

    些讥讽嘲笑,这是一种有益的心理上的锻炼,能让你培

    养我行我素的精神……”

    你们可以看出,我在这里摘引的句子段落,是经过选择

    的,能说明柳比歇夫的性格,说明他和他那一班人的文化修

    养。

    他们能够争论但丁的短长,读他的原著,背诵他的原

    文。他们能够凭记忆援引替特·李维 ①、赛纳卡、柏拉图的

    话。是因为受过古典教育吗?可是他们也熟悉雨果和歌德,俄罗斯文学更不在话下。

    他的信会让人误认为他是个搞文学研究的,并且还是

    个专家。柳比歇夫的文档中保存着他写的几篇论文,论列斯

    柯夫、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论罗曼·罗兰的《革命的

    戏剧》。

    说不定文学是他的嗜好?没那回事!它是一种自然的

    需要,是一种无所企求的爱。他并没有企图参加搞文学研

    究。这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这种禀赋如今是被遗忘了:

    他不能光是欣赏艺术;凡是读过的、看到的、听见的,他都必

    定要去设法领悟。他仿佛是要把这一切都消化了,以充实

    ① 替特·李维是古罗马历史学家。

    75

    他的人生观。不管是但丁还是列斯柯夫,他对他们的作品

    领悟得越充分,从中得到的享受也越多。

    他在某一封信中引证了席勒的作品,成段成段地摘引

    《玛利·斯图亚特》和《奥尔良姑娘》。引着引着,结果整场

    整场的戏都引上了;觉察得出柳比歇夫是忘乎所以了,抄啊

    抄啊,由于有机会复述他心爱的独白而自得其乐。总的情

    况也是如此……

    这些人的文化修养,广度和深度都比得上文艺复兴时

    代的意大利人和法国的百科全书派。当时,科学家兼是思

    想家。科学家善于使本学科与整个文化之间保持和谐一

    致。科学与思想携手并进。如今,这种友好合作关系被破

    坏了。现代的科学家认为必须做到的是——知道。他下意

    识地感觉到专业化的危险,想求助于他惯用的办法——知

    道,以此来恢复均势。他以为文化是可以“知道”的。他“注

    视”着新东西,读书,看电影,听音乐。从表面上看,他仿佛

    是惟妙惟肖地复制了一切必要的动作和行为。然而并没有

    心领神会。艺术的精神方面,他并没有感受到。没有领悟。

    他“知道”,他“熟悉”,他“了解”,他“通晓”,但是这一切

    几乎不成其为文化修养。

    “我们的任务可是研究具体的东西,”我的那位技术专

    家说。

    他陶醉于他的电子学的威力,陶醉于他的超微型电子

    管及其神奇的性能;他的电子管能给人类提供更大的单位

    功率。

    76

    “对一般性的问题不一定要去思考,这不属于我们的职

    责,而且谁用得着呢……不过,”他愁眉苦脸了,“把这一切

    问题都思索一番倒也好……可是哪儿有时间呢?我不知道

    他们是怎么搞的。当然,如果有条件的话,如果能坐在书斋

    里……”

    柳比歇夫也好,贝克列米舍夫也好,都不是在书斋里讨

    生活的学者,他们谁也没有特别优越的生活条件,谁也不是

    与世隔绝,不闻不问战前和战争年代的忧虑、风雨和苦难。

    现实生活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同样遭受过不幸,吃过苦

    头。然而。你看他们的信。便可以明白,他们生活的内容并

    不是苦难,而是成果。

    柳比歇夫在全苏植物保护研究所工作的时候,不得不

    兼课,兼任其它单位的顾问。需要帮助妻子,需要养活一大

    家子人:

    “……我原来想着除了应用昆虫学以外,还要研究

    分类昆虫学和一般生物学问题……但没有做多少。不

    得不花很多时间去跑商店,去排队买煤油和其它东西。

    妻子也有工作,很困难。我数学搞得相当多;乘电车,坐火车,都在钻研;甚至在开会的时候演算习题。有一

    段时间,人家对我侧目而视,但到后来他们发现,我演

    算习题并没有耽误听别人的发言;这,我是通过我在会

    议中间的插话证明了的。所以他们也就眼开眼闭了。

    出门途中;我也看很多哲学书,例如康德的三卷《批判》

    77

    我都是在路上看的。在哲学问题上,我记得我写过一

    篇(唯一的一篇)相当长的论文,约有一百张练习薄

    纸,分析康德的《纯理性批判》。这部手稿在基辅丢失

    了……。”

    人民的生活便是他的生活;人民生活中五光十色的侧

    影同样反映在他的生活中。叫人奇怪的,倒不是他在那样

    的条件下能挤出时间来研究康德,而主要是他光看书还不

    够;他的渴望求知的天性必定要这样那样地去消化品味,按

    照他的需要去吸收;他看了康德的作品,便写了一篇论文,分析康德的主要著作,批判地选择他合意的东西。他需要

    找到他自己的东西。

    一般人的意见也罢,公认的权威也罢,对他都不起作

    用。在他看来,某种思想是否有权威,并不取决于拥护这种

    思想的人有多少。

    他认为他是虚无主义者,屠格涅夫所说的那种虚无主

    义者。屠格涅夫说:

    “虚无主义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膜拜任何一个权威,他不信仰任何一个原则,不管这个原则多么受到人们的尊

    重。 ”就柳比歇夫而论,只需要再补充一点:他的虚无主义是

    创造者的虚无主义。在他,重要的并不是推翻什么,而是代

    替;不是驳倒什么,而是信服……

    他的头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翻腾。某些地方,其

    他任何人都见不到有真理存在,他却在那里孜孜不倦地探

    78

    求真理;而在另一些地方,已经确立了不可动摇的真理,他

    却在那里探求怀疑。

    他身上有一种向自己提出问题的需求;这些问题,人们

    是早就放弃了的:自然界的实质、进化的实质、合理性等

    等——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迂腐的需求。

    他的可贵,在于他努力作出回答,不怕有错误。他喜欢

    把学校教学大纲中载入的定型了的答案撤到一边。

    他这个人虽然极其特别,但不是独一无二的。尤里·

    弗拉基米罗维奇·林尼克、伊戈尔·叶夫根尼耶维奇·塔

    姆、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特洛夫、弗拉基米尔·

    亚历山德罗维奇·恩格尔哈德等人,柳比歇夫同他们的来

    往书信,反映出彼此高度的文化修养和崇高的情操,令人赏

    心悦目。看了这些信,禁不住又羡慕又难过——随着这一

    代人的逝去,本世纪初和十月革命时代的俄罗斯文化即将

    成为明日黄花、过眼烟云。

    79

    第十一章

    谈谈某些学者的一种特性

    列宁格勒大学保存着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门捷列

    耶夫的故居。故居纪念馆是有点特殊的。参观这种纪念

    馆,也应同参观普通的纪念馆有所区别,不能只是走上一

    圈,应该沉思一番。纪念馆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在这种

    纪念馆里,一切都未加变动。我喜欢这种纪念馆,因为它们

    保存了旧日的真实图景。这里一切照旧,不是复制品,而是

    遗物。大学的庭园、前厅的喧嚣声、窗下的灌木、拱顶和家

    具——一切景物依然如旧。

    纪念馆中存放的似乎都是些陈旧和没有生命的东西,实际上,纪念馆重新赋予这些古老的东西以生命,保存了它

    们的生命。对一个纪念馆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存在

    的开端。普希金、契诃夫、涅克拉索夫的故居都具有难以解

    释的感召力,似乎主人们的精神继续活在这些屋子里。每

    一个人在自己内心都有一所纪念馆;每一个人都有保存自

    己良心和感受的地方,都有自己的回忆录,都有自己珍爱的

    地方,更确切地说,是这些地方的形象,因为这些地方本身

    说不定早就无影无踪,或者完全改样了。

    80

    我认为城市博物馆不仅应当保存伟大人物的故居,而

    且应当保存一般人的寓所。我希望能把艰难的三十年代和

    四十年代的公共寓所,包括寓所中的公用厨房,一起保存下

    来。厨房里塞满了一张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煤油炉子,煤油炉子旁边放着通煤油炉子火眼的细针和夹着细针的洋

    铁条。我希望打扫公共场所的值日表仍旧挂在那里,一捆

    捆码好的劈柴仍旧堆在前廓、过道和房间里,堆在炉子波纹

    状的铁支架后面……

    我们曾经这样生活来着。我们的父母也曾经这样生活

    来着。……门捷列耶夫书房里的一切,都同主人生前一模一

    样:书桌、书架、书橱、沙发和长长的目录卡片抽屉。正是这

    些目录卡片抽屉最引起我的兴趣。目录卡片是门捷列耶夫

    亲手填写的。他收藏的杂志上的文章、书籍和小册子的名

    称都登记得整整齐齐,每一张卡片上都标了书号。目录卡

    片还有索引。编目的分门别类和整个体系,都是门捷列耶

    夫设计,并由他亲自动手的。他的藏书共计有一万六千种。

    从形形色色的杂志中,门捷列耶夫把需要的文章另行分类,装订成册。要这样分类,必须有一个原则,有一个分门别类

    的体系。大家都知道,书籍,特别是杂志上的文章的单行

    本,如果不编入系统的图书目录,往往就会湮没在浩瀚的

    藏书之中。

    在那个年代,科技书籍已不容易寻觅了。门捷列耶夫

    填写了成千上万张目录卡片,一叠叠装订好,用不同颜色的

    81

    墨水标上记号——我认为,他做这项工程浩大的工作是出

    自他的需要,出自工作的需要。在需要的情况下,人什么都

    能学得会。没鞋穿,就能用树皮编成鞋。不管门捷列耶夫

    愿意不愿意,他不得不挤出时间来做这项例行公事。

    后来,人们又给我看了另外一些抽屉。他做的这些卡

    片目录还附有另一种小卡片和记录本,上面记载着这一套

    卡片目录的索引。在这些抽屉的卡片上,门捷列耶夫登记

    了他收藏的石印的、手绘的和复制的图片。这些卡片似乎

    没有直接的用途,然而他还是填写了几千个名称;照例都是

    系统地加以分门别类的。

    我看了门捷列耶夫粘贴每次旅行带回来的照片的纪念

    册。实际上,这是些带有汇报性质的纪念册。纪念他美国之

    行的那本册子里,粘贴了宴会的请帖、菜单、一些纸制纪

    念章和明信片。门捷列耶夫自己洗印照片,自己粘贴,并注

    上说明。他也收藏书信。他把全部的信件按某种体系装订

    起来;他又按另一种体系记事、作日志和记载日用账目。日

    复一日地记,每一笔花销都记,哪怕是几个戈比也记。我如

    果只看见这些账本的复制品的话,即使是门捷列耶夫档案

    库公布的,我也会断言,这不是胡闹、便是吝啬和怪癖——

    简言之,这不过是一位伟大人物的一个弱点罢了。

    但摆在我面前的是实物;这些实物有着魔术般的特性

    ——从中可以追溯和了解某些东西……

    纸张、笔迹、墨水继续散发出书写人手上的热气,透露

    出他的情绪。我感觉到,当笔尖滑过纸张时,他毫无不耐烦

    82

    和索然无味的心情,他专心致志地,甚至还带着点欣喜的心

    情在写。

    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柳比歇夫的一段自白:

    “……我象是果戈理笔下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

    奇,象他一样在抄抄写写中找到乐趣……在科研工作

    中,我非常愿意做做纯事务性的工作。”

    显而易见,门捷列耶夫也把这类事务性的工作看成是

    休息,是享受。从柳比歇夫身上就可以看到,分门别类的爱

    好可以体现在一切嗜癖之中,而门捷列耶夫的这些卡片目

    录和账本,也完全不是什么弱点。凡他所碰到的东西,他都

    想加以分门别类,把它们相同和相异的程度确定下来。事

    务性的,甚至技术性的工作,通常被人们误认为毫不相干的

    古怪行径和毫无价值的浪费时间,实际上却有助于创造性

    的工作。很多科学家认为事务性的工作并不是分散精力,而是有利于创造的一项条件。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

    我独自一人坐在门捷列耶夫的书房里沉思着一件事:

    当然,电子计算机把人们从事务性工作中解放了出来,然而

    与此同时,电子计算机又剥夺了人们从事事务性工作的机

    会。看来,这项工作还是需要的,将来人们会争先恐后地去

    抢着做这项工作;我们只有在失去了它之后,才能发现这一

    点……

    在我周围都是些老式家具——笨重、坚固、制作得非常

    耐用,就是用上几代人也用不坏。物件是有记忆力的。至

    83

    少那些不用机器制造,而由工匠用双手做出来的、历尽人间

    沧桑的古老家具是有记忆力的。在童年时代,本能尚未衰

    退,我清楚地感觉到物件的这种生命力。

    记得童年时代对于家具,透过它们表面上的漆和色彩,感觉到在木纹深处隐藏着一棵活生生的、似乎有肌肉的树。

    门捷列耶夫在这里,在这些书和物件中消磨的大量时光,似

    乎使我有所领悟。

    对分类工作的热忱,好比是他智慧的光学仪器,通过这

    个仪器,他能洞察世界。他天赋才能中的这一特性帮助他

    发现了周期律,找到了大自然中的元素表。他的发现的实

    质,符合他的全部天性、他的习惯和他的爱好。

    对一位科学家来说,整理和组织材料的过程本身,就是

    一种享受。即使这一工作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例如做做

    复制品的卡片目录,但从事这一工作时,感到很愉快。这种

    快感,实际上就是意义本身。

    这种为科学家和分类学家所独具的想法,在柳比歇夫

    身上也可以找到。每个科学家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一种特

    性,那就是要把混乱的东西归纳成体系,发现其内在的联

    系,总结其规律性。但对柳比歇夫来说,分类则是他主要的

    学术研究。分类同太阳系,同元素表,同平衡系统,同植物

    分类,同血液循环系统都有关系:无处不存在着体系,到处

    他都能发现体系。

    搞分类学是他的使命;分类学能引伸出哲学、历史;分

    类学是他的武器。

    84

    他想成为林耐 ①那样的人……

    他想发现蕴藏在大自然中的那些未被发现的,日益深

    奥的体系……

    他在自己一九一八年的札记中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体

    系,甚至建立了令人发笑的体系——他的傻劲有时是有用

    的,有时是有害的,有时是进步的,不一而足。他写到大学

    章程的缺点,就立刻要求建立一个体系,规定章程的体系。

    他用各种各样的体系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

    有保管资料的体系、通信的体系、保存照片的体系等等。

    无数的日期、姓名、事件,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

    奇·柳比歇夫应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这是因为他把这些

    材料都按一种巧妙的体系分别铭刻在头脑之中。至少可以

    这么认为,当需要的时候,即使不能“记忆如泉涌”,他也能

    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需要的手册一样,在脑中找到这些材

    料。

    他是首先在生物分类学中应用鉴别分析的人中的一

    个。他用数学来加强分类学——我想说,他视分类学为至

    宝。生物学体系,或者说生物学中的体系,能引起他纯美学

    上的欢乐;同时,分类学不可企及的复杂性和大自然的完美

    性又使他感到畏怯和悲哀。

    同一类昆虫的构造中有着惊人的多样性,这既不会妨

    碍他,又不会使地撒手不干,只能引起他的惊诧。这种惊诧

    ① 林耐(1707—1778),瑞典自然科学家,创立动植物界人为分类法。

    85

    往往引导科学家们去发现。他幻想弄清生物真正的类目,可也懂得这一任务是一眼望不到边的。

    “看来,多数人认为,很多部类——例如飞禽类、哺

    乳类、高等植物——的分类,基本上是结束了。但这方

    面可以回想一下伟大的卡·冯·伯尔 ①的话: ‘科学的

    永恒性就在坚持不懈的寻求之中,科学就其容量而言,是永不枯竭的,就其目标而言,是永远不可企及

    的。’……”

    我过去同很多人一样,对于昆虫分类学抱着一种极其

    轻视的态度。它不能称之为科学,至多是一种嗜癖而且。

    一个成年男子犯得上去捕捉蝴蝶和形形色色的虫子吗?这

    能算一件工作吗?什么样的虫子用大头针别在什么样的虫

    子旁边……古怪透顶,除非是儒勒·凡尔纳 ②的主人公

    们才会因此而增添几分光彩。

    再说,今天分类学已成为一门使用数学和电子计算机

    的复杂学科。分类学日益广泛地使用分类理论、数理逻辑

    和形形色色的数学分析。

    昆虫学、小甲虫、分类学……用大头针钉住的张着翅膀

    的蝴蝶标本、蝴蝶、扑蝶网——这些玩意儿都可以说是轻佻

    的象征。可就有一些科学家,他们成年累月地研究蝴蝶翅

    膀上的花纹。乍看起来,哪儿也找不到象这样脱离生活的、

    ① 卡·冯·伯尔(1792—1876),俄国博物学家。

    ② 儒勒·凡尔纳是法国科学幻想小说作家。

    86

    毫无用处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抽象科学了……然而……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的朋友,列宁格勒

    的科学家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施万维奇对照这些花

    纹,思考图案的比例、色彩的配合,从中获得了大量对形态

    学和进化论问题有用的材料。花纹对他来说,已变成文字。

    完全可以阅读这些花纹。大自然就是这样来安排的:在最

    不起眼的瓢虫身上,蕴藏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

    就是这些花纹,也不仅仅是花纹而已,它们是普遍美的一部

    分,这种美至今还是一个谜。我们用什么来解释贝壳、鱼类

    的美,花朵的芳香和优雅的形态?这种完美和惊人的色调

    又是为了谁?……大自然究竟怎么把从审美观点来说简直

    毫无瑕疵的花纹画到了蝴蝶的翅膀上?……

    在我们的时代,决心献身于一种旁人看来极不严肃的

    工作,是需要有一定的勇气的。需要勇气和热爱。当然,每

    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总是热爱自己那一门科学的。特别是当

    科学研究的对象本身是很美的时候。不过,除了星星、蝴

    蝶、云彩、矿物而外,还有美的东西,不过这种美,除了专家,谁也看不见。这大部分是抽象的东西,如数学、力学、光学。

    有些人完全能从不寻常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研究的对

    象。例如,知名的细胞学家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

    亚历山大罗夫曾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细胞的举止行动;他

    告诉我,细胞无疑是有灵魂的。柳比歇夫当然深信,最高尚

    的科学是昆虫学。昆虫学使人保留童年时代的优秀品质:

    天真、纯朴和容易对事物表示诧异。首先,他根据亲身体验

    87

    感到了这一点。实际上,也正是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仪

    表端庄的人,突然无视身旁的行人,跨过水洼去追一个甲壳

    虫,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婴儿般的纯洁和不顾一切

    的品质。他说,人们把昆虫学家们看成是傻瓜,这有时反而

    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昆虫学家们就可以毫无危险地闯入

    最富“掠夺性”的地点,反正人们会把他们当作无害的怪物

    加以嘲笑的。

    他们实际上也确实是怪物。他们之中有些人真是爱上了

    自己的昆虫。卡尔·林德曼 ①说,他爱三种生物:步行虫、女人和蜥蜴。他捉住蜥蜴后,吻一吻它们的头,又放走

    了。柳比歇夫打趣道:“看来,他对女人大致也是如此。”

    在奥赫金公墓的施万维奇的墓碑上,雕刻着他心爱的

    蝴蝶翅膀上的花纹。

    查尔斯·达尔文也是作为一个昆虫学家开始自己的事

    业的。他回忆道:

    “……在剑桥大学时,对哪一项工作,我都没有象收集

    小甲虫那样热心,哪一项工作也没有象收集小甲虫那样使

    我满心喜悦……任何一个诗人在读到自己初次出版的长诗

    时所感到的喜悦,都不及我看到斯蒂芬斯出版社出版的《大

    不列颠昆虫画册》上‘查尔斯·达尔文先生收集’这几个具

    有魔力的字时所感到的那种狂喜……”

    柳比歇夫对昆虫学的偏爱竟使他丧失了他固有的宽容

    ① 林德曼(1844—1928),俄国科学家、农业和林业昆虫学创始人之一。

    88

    大度、公正不阿,甚至幽默感。他不能宽恕亚历山大.谢尔

    盖耶维奇·普希金,因为普希金就蝗虫问题向伏伦卓夫

    ①写了那份言语恶毒的报告。他进行了论证,说普希金改变

    自己对伏伦卓夫的态度,就是由于那次有关蝗虫问题的“嘲

    弄性”的出差所引起的委屈情绪。在那以后,伏伦卓夫在普

    希金眼里就成为“一半无知和一半无耻”的人了。

    蝗虫飞呀飞,飞来就停下,停在那里吃庄稼,吃饱肚子又飞光。

    “我很清楚,”亚·亚·柳比歇夫写道,“普希金的

    报告,用语是很恶毒的。我并未看出那次出差有什么

    嘲弄的意味。据我所知,普希金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

    的官员。当时并无昆虫学专家,因此派遣一位有聪明

    才智的人去,是完全合适的。何况他在那儿也并没有

    遭遇任何危险,还可以在那里体验一下当地人民的生

    活……而且在对敖德萨淑女们,包括伏伦卓夫夫人在

    内,献够了殷勤之后,正可以在那里稍事休息。无疑,向淑女们献殷勤所费的时间和精力肯定比调查虫害要

    多得多。”

    柳比歇夫深信,由于自己从事的是一项无比美好的事

    ① 伏伦卓夫(1782—1856),俄国陆军元帅,普希金曾在他手下做过事。

    89

    业,因此才有他如此良好的健康状况和旺盛的工作能力。

    对昆虫进行研究也是他生活方法的一个内容,既增添了体

    力劳动,同时也增添了这项事务性工作的兴味。

    尽管为了昆虫学、分类学、土甲虫要同新达尔文主义者

    花费不少唇舌,但这项工作是远远避开令人焦灼不安的紧

    急科研任务的避难所,是可爱的学院式的避难所,是最不得

    罪人的工作……还有什么工作能比这项工作更使人安宁和

    不受骚扰呢。

    90

    第十二章

    一切都得付出代价

    三十年代,柳比歇夫在全苏植物保护研究所工作。研

    究所当时设在列宁格勒卡缅诺耶岛的叶拉庚宫。

    柳比歇夫那时正在研究害虫的经济价值。当柳比歇夫

    从数学的角度考察这个问题时,得出了一个颇使大家震惊

    的结论——他认为害虫的害处被人们大大夸大了。实际

    上,害虫的危害性要比当时公认的低得多。他到波尔塔瓦

    地区去,在受草地螟蛾虫害的地方进行调查。大田看起来

    很不正常:看不见甜菜,到处长着滨藜。拨开滨藜丛,柳比

    歇夫发现了受滨藜影响的甜菜,嫩芽完全无恙。他开始明

    白,螟蛾与此事毫无关系。农庄领导人分辩说,螟蛾来过,肯定是它们把甜菜吃光了,后来在田里喷了杀虫药,才挽救

    了作物。柳比歇夫无法反驳,因为螟蛾已经无影无踪了。

    到了第二天,他偶然看到一块种着甜菜的宅边自留地。眼

    前美好的情景使他大为惊诧:作物长势茁壮,没有一点受害

    的迹象。这下一切都弄明白了。事情经过非常简单:主人

    精心管理了自己宅边的自留地。最后,农庄主席和农艺师

    不得不承认,农庄庄员不肯到大田去出工,任凭甜菜自生自

    91

    灭,螟蛾确实与此事毫无关系。

    北乌克兰的调查使柳比歇夫明白,在其它地区,螟蛾实

    际上也不曾带来危害。北高加索一有虫害的苗头,柳比歇

    夫就赶到那儿去,并仔细观察区领导人所提到的那些田地。

    可是哪儿也没有发现虫害留下的严重后果。说得温和一点

    的话,就是情况被夸大了,虫害问题是值得怀疑的。

    他发现虫害的苗头便跟踪追击。在罗斯托夫,有人向

    他报告说,在某国营农场,向日葵被吃光了。赶到那儿,他

    才弄明白,原来向日葵压根就没有种。他曾到齐莫夫尼基

    去研究黄鼠的危害性;到阿塞拜疆去研究玉米锈病的危害

    性;到格奥尔基耶夫斯卡亚去调查苹果树的苗圃。

    他还去过阿尔马维尔、克拉斯诺达尔、塔洛伐亚、阿斯

    特拉罕、布琼诺夫斯克、克里米亚州——他去过的地方。遍

    及整个南俄。

    一般认为害虫,特别是谷物的害虫,带来的损失不少于

    百分之十。柳比歇夫不同意这个数字。他根据四出调查的

    结果,同时也研究了美国的材料,把这个数字降到百分之

    二,并把这一点写进了报告书。然后,他证明大家援引的瑞

    典麦秆蝇,也并非总是降低小麦和大麦的收成的。柳比歇

    夫整整用了三年的时间,反复检验自己观察所得,最后就将

    报告书付印。他从而作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那就是

    防治农业害虫部门的工作被夸大了,如果照老样子办下去,这个部门本身,似乎也纯属多余的了。

    请问,需不需要这么一个机构,同柳比歇夫有什么关

    92

    系?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好吧,就算他得出了他那个关

    于害虫的结论,他向上作了报告,写出了书面材料,也就尽

    够了,一个科学家该尽的职责已经尽到了……难道他不明

    白,这一个部门的存在和这些麦秆蝇、螟蛾、锯蜂等等所有

    这些昆虫被视为一股危险的力量,是同大量形形色色的人

    有着利害关系的——一些集体农庄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还有不少人也可以……

    可能他也明白。他在自己长时间奔波于大小农村之

    际,已饱看了那些玩忽职责的当家人如何千方百计为自己

    寻找借口。他大概是明白的,所以他作了斗争的准备。他

    掌握了新的分差统计法,同时还把农业昆虫学的作用进一

    步作了核实。现在他就用数字来头头是道地证明——能使

    人人深信不疑——我国对昆虫在经济上的危害性的统计是

    如何缺乏水平。

    “缺乏水平”——他选用这个词是确切的,然而最好还

    是另选一个词,因为这个词是用在那些获得了崇高称号和

    奖赏的人们身上的。过去一直认为害虫在受害地区的分布

    几乎是均等的,由此得出结论,应该整修大量谷物耕作面

    积。在那些年代,无论从劳动力来讲,还是从化学药品来

    讲,这项任务是力不胜任的。柳比歇夫证明,谷物害虫分布

    极不均衡,灭虫斗争可以在不大的面积上进行,从而可以节

    约千百万卢布。

    但防治害虫部门的领导人对节约不感兴趣。应当为自

    己受到侮辱予以回击——他们受到了侮辱,受到了刺激,这

    93

    是重于一切的。

    一九三七年全苏植物保护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召开了一

    次令人难忘的会议。会议讨论了柳比歇夫的著作,时间长

    达五个小时。遗憾的是,与通常一样,与其说是讨论问题,倒不如说是讨论柳比歇夫这个人。大家指责他有计划地,近乎有意识地缩小害虫的危害性,目的是要搞垮害虫防治

    工作……此外,他本来就是一个生机论者。在那些年代,类

    似的名词所起来很吓人。“害虫”这个词是一语双关。是破

    坏分子的辩护士、帮凶……使他们暴跳如雷的是柳比歇夫

    并不想悔过。当然,他在结束发言时承认,近年来,他的某

    些观点有所改变,但是要讲清楚,他改变观点决不是奉命行

    事的。他需要的是证据。看来,只有证据才能对他起到作

    用。

    学术委员会宣布柳比歇夫的学术观点是错误的,并且

    建议最高学位评定委员会取消他博士的学位。决议一致通

    过,但这并未使柳比歇夫着急;他认为,在学术方面,举手通

    过不说明任何问题;科学又不是国会,而且多数往往并不正

    确。

    不能说他丝毫没有考虑现实的情况。在学术委员会作

    出了这样的决议后,他完全可能象他自己曾说过的那样,“去吃不花钱的伙食”。

    但他还是不能改变自己的做法。他蓦地发觉自己不能

    按清醒的理智去行动,不能从科学的利益、从自己的目标出

    发去行动。牺牲自己总要有所为——但是他被捕,他被当

    94

    作破坏分子、走狗……又能给谁带来好处呢……显而易见,这么做没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理由。

    可是他呆板和执拗地坚持自己的做法。

    一反他那备受赞扬的纯理性。

    历来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一个人忽然会感到有一种不受

    逻辑和理智支配的限度,感到有一种不可理解也不可解释

    的执着,出自良知或什么别的东西。“我坚持这么做,而且

    非这么做不可。”……当事情在最高学位评定委员会中悬而未决的当

    口,奇妙的命运把一切重新作了安排:研究所所长被捕,而

    在他各种各样的罪状中有一条就是解雇工作人员。这样,柳比歇夫在政治上总算得到了平反、而最高学位评定委员

    会(还经伊凡·伊凡诺维奇·施马尔高森院士的请求)给柳

    比歇夫保留了博士的学位。类似的事件在十年后,即在一

    九四八年著名的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例会之后,又在他身

    上重演了一次。

    不管有多怪,他阐述自己观点的坦率态度竟然还屡次

    帮他摆脱困境。他酷似当时一些戏剧和电影中经常被扫地

    女工、上年纪的工人或进步的孙女训斥、开导和教育的那种

    落后的老教授。

    有一次,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表示非常欣羡柳比歇夫那

    种从容不迫、顺利安适的生活。柳比歇夫以其一贯的作风,把自己所有的倒霉事儿开列了一张清单作为对他的回答:

    “五岁,从柱子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臂;

    95

    八岁,一块板压坏了脚;

    十四岁,在做昆虫标本切片的时候,割破了自己的手,得了

    败血症;

    二十岁,急性阑尾炎;

    一九一八年,肺结核;

    一九二○年,格鲁布氏肺炎;

    一九二二年,斑疹伤寒;

    一九二五年,最严重的神经衰弱;

    一九三○年,由于康德拉节耶夫事件,几乎被捕;

    一九三七年,列宁格勒(全苏植物保护研究所)危机;

    一九三九年,在游泳池跳水没有跳好,得乳突炎;

    一九四六年,飞机失事;

    一九四八年,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例会后被整;

    一九六四年,摔交,后脑猛撞在冰上;

    一九七○年,摔断股骨腰……”

    上列清单中还未包括其它许多事故。他具有高度的“出

    事能力”。他不善于回避不愉快的事件和危险的争执,也

    不善于躲开滑溜难行的地方。一旦摔交,那就摔得头破血

    流……

    96

    第十三章

    谈谈矛盾

    他不时将自己的年度总结寄给朋友们。这些总结被称之

    为“年度咨文”。当然,这不是完整的总结,只不过是一些

    摘录而已。年度总结本身是归档的。既称年度咨文,其概念

    就很清楚:为回答朋友们的询问,他写上一封综合性的信,里面既谈到做了什么,正在做什么,也谈到身体如何。枯燥

    的年度总结在给朋友们的年度咨文中变了样。描绘过去一

    年中所有的倒霉事件、痛苦以及欢乐,都显得既愉快又严

    肃:

    “……一月份得了一次好厉害的脑震荡,滑了一

    下,仰天摔倒,后脑勺猛地碰到了冰上。我第一次懂得

    了什么叫‘失去记忆’。我并没有失去知觉,但当我站

    起身来时,已完全忘记我原本是想去探望一位熟

    人……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我甚至想,还有好处。试

    举先例:据说总主教费拉列特·德罗兹陀夫在年轻时

    特别笨,当过牧童,但有一次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前额,从此之后,他才华横溢,成了总主教。不过,他是有名

    97

    的反动派,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是被人击了一下

    前额,这就是说把他朝后推了一下。要是被人在后脑

    勺上来那么一下(旧俄教育法),那就会被朝前推一下,这就是俄罗斯民族才华的由来。虽然由此悟出了敲后

    脑勺的理论和实践,但我还是决心放弃对自己采用这类

    措施……”

    但长达数页,附有种种表格的归档的总结到底又是为

    谁而写的呢?他是向谁汇报工作呢?如果只是为了分析过

    去一年的工作,那么未必非得写出所有读过的书名,所有收

    信人的姓名,所有听过的歌剧……譬如说,记下多少卷、多

    少页、多少小时等数字来说明,也就尽够了。从他的总结

    中,可以明显地感到他向某人或向某个对象作汇报的意愿。

    他是在汇报。那么是向他自己汇报吗?这听起来自然很动

    听,但这缺乏现实意义,这儿更多的是艺术上和文学上的臆

    测,而不是切合实际生活的想法。什么叫向自己汇报?这

    需要一种双重心理,或近似喜剧性的心理:我向自己写了、汇报了,然后等待决定……

    我想,情况可能并非完全如此,他之所以写汇报,乃出

    自分析上的必要:随着岁月的流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

    维奇·柳比歇夫越来越感到时间的珍贵,这种感觉是每个

    成熟的人都有的,在他则尤为突出、他的时间统计法使他

    珍惜每一寸光明,使他崇敬时间。

    熟知他的人都发现了他这个特征。

    98

    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特洛夫写道,“他一生

    的时间并不是他的私有财产,而是拨给他从事科研工作的,科研工作就是他的使命和他一生中的主要欢乐,为了完成

    这一使命,他节约时间,计算归他支配的每个小时和每一分

    钟。”

    他是为了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特洛夫所谓

    的那个“拨给”他的时间作汇报,为了借给他的时间作汇

    报……可又是谁借给他的呢?这里涉及的已是他的人生哲

    学,他对目标、对理智,以及对最复杂的生活问题的态度,这

    些问题,我既不打算探讨,也不打算触及。

    只有一点我是明确的:他的时间统计法不是一个节俭

    的计划工作者的预算,把他的时间统计法比作想向时间作自

    我剖析更为恰当。

    艾伯特·施维采尔写到的那种对生活的崇敬,在柳比

    歇夫身上有着自己的特色,这是对时间的崇敬。他的时间

    统计法充满了对时间的崇高责任感,这里包含了对人、对全

    体人民和对历史的理解……

    这样,由于他遵循了自己的时间统计法,由于他从不把

    半个小时看成是少量的时间,他做了很多事。

    他的头脑可以称之为一部组装得非常出色的机器,专

    门生产思想、理论和批评。这一部机器能生产问题。这部

    机器在任何条件之下都能运转,一丝不苟。这部机器被明

    确地计划用于最重要的生物学问题,从一九一六年起,连续

    不断地运转,也就是一连运转了五十六年,不出一点毛病。

    99

    不,已经搞清楚,他本人并不是一个机器人,绝对不是:他感

    觉得到痛苦和悲伤,而且还会干出一些冒失的事来,给自己

    带来不快。所以在其它一切方面,他受一般人之常情的支

    配。

    他自己说:

    “根据我的观点,把人看作机器是一种迷信,几乎

    相当于作为拼凑星占表的依据那样的一种迷信。”

    他举星占表为例并非出自偶然。当时都认为星宿预先

    就注定了人的命运。但柳比歇夫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对柳比歇夫来说,预先安排好的不是命运,不是行动,不是心情,而是他的工作。至少,他的时间统计法必然导致

    这样的结论。为了达到目的,一切都分配和计算停当。为

    此,他计划、计算,并按收入和支出两条渠道分别作好分配。

    这样,他当然要汇报,他要汇报已向目标前进了多少。

    然而他的道路越走下去就越令人费解——他不时踅入

    岔道。无缘无故他忽然毫无计划起来,长时间分心旁骛,忘

    掉了自己主要的任务。不过,即令在这种情况下,你也不能

    说他是一个散漫的人:不管什么工作,一经开始,就干到底。

    可是要知道,这件工作本身就与他无关,完全不在原计划之

    内的。

    一九五三年,好象是毫无来由,他忽然着手写《论李森

    科在生物学中的垄断》一文。一开始,这仅仅是一些具体的

    建议,而结果却写成一部长达七百多页的著作。一九六九

    100

    年,同样是突如其来地写了《科学史的教训》,还写了怀念父

    亲的回忆录;又在《文学问题》上发表《达达派研究》一文;忽

    然又无缘无故地大写其《评劳合乔治回忆录》;突然写了一

    篇关于堕胎的论文;马上又是一篇《论叔本华的格言》;紧接

    着是《论叙拉古战役在世界史上的意义》。叙拉古到底同他

    有什么相干呢?有必要去写它吗?

    虽说如此……我国著名的研究古希腊罗马的历史学家

    们都去同他商榷,把学术报告摘要和书籍寄给他,请他提意

    见。他真象一个古希腊罗马史的行家。但对那些专家们来

    说,重要的不仅在于他是一个行家,还在于他是一个思想

    家——在这方面,他也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议论和自己的

    异端邪说。

    就在那篇关于叙拉古的论文中他写道:

    “我本来觉得,如果在这一场战役中雅典人得以取

    胜,那么他们在获得了领导权后,就可以联合所有的希

    腊人,成立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家,一刻不停地发展希腊

    文化,……这个观点我过去一直是无批判地接受的。雅

    典人似乎是历史上的一种奇迹——在一小块土地上

    (这块土地还划分为很多很多小的城国)居然能产生高

    度惊人的文化,这种文化:艺术、文学、哲学、科学,几乎

    是第一次尝试实行民主制度……至今还引起我们的赞

    叹。出色的雅典人常年的对手是阴险和丘八作风的斯

    巴达国,这个国家完全没有文化遗产……它极端狂妄自

    101

    大,目光短浅。”

    如同所有的人一样,他原来也认为真理在雅典人一边,由天才的阿尔基维亚德率领的雅典人理当胜利。但请你们

    注意下面这一句话:“……现在一系列的想法使我断然改变

    了自己对雅典人在世界史中的作用的观点。”接下来,他就

    顺序—一阐述自己的想法,并详尽地论证这些想法。

    满可以认为他的专业是雅典史,或至少是古代史,某

    些新获得的资料使他重新考虑和审核,最后改变了自己对

    雅典作用的观点。难道能想到这是一个生物学家写的吗?

    反正问题不在学识渊博上。另外还有一点令人惊异:雅典

    在世界史上的作用问题竟如此使这位生物学家心神不宁!

    如今他已不在人世,一切问题都得不到解答,必须在书

    信和手稿中寻找答案。研究了他的总结,我才搞明白,原来

    在那段时间里他正准备写一本论文明兴衰的著作,因此去

    探索雅典的作用。所以这一切完全不是无所事事的学者在

    逢场作戏。而他之所以著书谈文明的兴衰,是因为他认为

    必须严厉批判英国最大的生物遗传学家罗纳德·费歇的社

    会达尔文主义的观点。费歇妄图把社会学归结为生物学,从而证明生物遗传学是人类进步的主导因素,是文明兴衰

    的原因。

    柳比歇夫有许多工作看来似乎是偶然的,其实,很可能

    从中表现这些工作的必要性,发现这些工作同他的主要工

    作之间的联系。但确有东西来路不明,纯粹是与他毫不相

    102

    干的。为什么他要写关于玛尔法·鲍列茨卡娅 ①的论文呢?

    又为什么他要去写关于伊凡雷帝的著作呢?当然也可以把

    这些工作说成是合理的和有根有据的。特别是用缺乏意志

    力来解释,那理由就更充足了。柳比歇夫显然不善于克制

    自己。他经常迷上同他完全无关的东西,纠缠到同他毫无

    直接关系的辩论中去。伦理学的各项公设同他又有什么关

    系呢,在这方面有的是哲学方面的专家;他又何苦去写五十

    多页的《评劳合乔治回忆录》——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了,是不能允许的!只有无所事事的学究才会这么做……

    有这么一句古老的谚语:一个医生,如果他仅仅是一个

    好医生,那他就不可能是一个好医生。对科学家当然也可

    以这么说。一个科学家如果他仅仅是一个科学家,那他也

    就不可能是一个大科学家。当想象力和灵感消失时,创造

    性的源泉也就枯竭了。创造性的源泉也要求兼及旁骛。否

    则科学家就只剩下追求事实了。……分心旁骛后来在他工作中占据越来越多的地位。

    他自己也抱怨自己无法抗拒周围环境的诱惑,但我想他恐

    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迷恋。他不善于遵守自己思维方面的

    定量饮食制,在这一层意义上,他是一个垂涎珍馐美肴的老

    饕。每当他强有力的逻辑思维碰上什么具有无限诱惑力的

    东西时,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这又如何同他的时间统计法相协调一致呢?无论

    ① 十五世纪俄国诺夫哥罗德城总管鲍列茨基之妻,曾领导贵族集团反

    对把俄罗斯土地并归莫斯科管辖。

    103

    如何无法协调。时间统计法成了他即兴演奏的乐器,用这

    乐器,他爱演奏什么就演奏什么。

    他如此精打细算地统计时间,可他把时间都浪费到什

    么上去了?他的友好对他这方面的责备越来越多。当柳比

    歇夫着手写关于生物学概况的巨著时,尤为尖锐地提出了

    “应当”还是“不应当”的问题:

    “……在您的信中,我觉得最重要和最有说服力的一点

    就是您感到自己沉默不语是一种病,感到沉默不语实质上

    就是病因。这是男子汉的一种出色的美德……我看到,与

    我们女子比,男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1604KB,176页)